一
生命中总有一些时光是值得感激的,比如阅读,写作,行走。比如在刚刚好的年纪被一个刚刚好的人爱着。比如在清晨,你坐在花园里,坐在一朵花的身旁,风吹动露珠,簇拥着你。
这样的时光往往充满神性的寂静,像命运之神在你耳畔低声说出的秘密。彼时置于其中的一切仿佛都被岁月深吻着,被人间偏爱着。而你只需轻轻说出一句,我记得。我记得。这样的时光我都会记得。
记得有无数次,在磻溪,在洱海边,在村中一棵古树下,我曾被如此偏爱过。
很多个下午,我曾一个人走进村落,走到洱海边,越过整个世界的喧嚣,静静地坐着。像打开一本书那样,动作很轻地打开一个村落,打开村落中涌动的海水,打开如潮的往事。打开岑寂如渊又暗流涌动的自己。
那时阳光炙热,如蓬蓬欲坠的花朵,风很轻,花影温柔。海鸥低回盘旋,在跌入海水的时刻,总能轻而易举衔起一片蔚蓝的寂静。像一个人忽而触碰到某些往事,那颗早已风轻云淡的心,便被再次掀起波澜。
你看水面上打开的层层褶皱,多像你面对往事时做出的种种试探。而你知道,你与往事之间也不过是一只海鸥的游戏,一片海水的回声。
那时往往会出现两个自己。
一个以目光淹没在往来的人潮里。一个以寂静的心溯洄在生命深处。它们各自探求、深入、延展,偶尔也会重叠、交换信息、消融边界。
在人群中,你得以触碰到生命深处的寂静。无可撼动的寂静。像独自一人,千山暮雪走过,终于遇见那个命中注定的知己。那寂静中饱含着内心的安宁,是哪怕一生始终如此也会甘愿的安宁。
无须再寻找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你终于在世间万种宁静的根源,在一种圆满而深刻的重逢中触碰到真实的自己。灵魂归于岑寂的自己。
海水仍涌动在身旁。而彼时你的身体像一个乐器,任由它拨弄着你摊开的琴弦。这是一个生命几经轮回兜兜转转回到自己的样子。无碍。无求。无念。整个世界都寂静在你的身体里,没有一丝声响。
而以此心再去看身后人海,也是一片寂静延展出的另一片更广袤的寂静。
世间多喧嚣,多寂寥。而这里仿佛是被造物主单单拎出的一个部分,它自动屏蔽掉俗世纷扰,自动过滤掉浮生烟尘,如同一个孤清叛逆的少年拒绝着被世故污染与同化,又如同一位洞穿世事的老者淡然看着浮世三千,却与自己无关。只是静默地看着一切存在与发生,悦纳着一切,包容着一切,也祝福着一切。
所以你会看到很多人,哦,不,是越来越多的人簇拥在这里。看着海水发呆的孤独身影,嬉戏奔跑的孩童,依偎的情侣,环海骑行的少年,海岸边叫卖物品的商贩,为女孩们编彩色辫子的妇人。他们各自投入在属于自己的热烈中,又会在某些时刻完美交汇。
这繁花似锦的画卷,这蠢蠢欲动又呼之欲出的写意。似乎人世间所有妙不可言的相遇,所有不期而至的美好都缩小在这一个古老而寂静的村落里。
是的。纵然人来人往,它仍是寂静的。在万种繁华的表象之下,是它从未动摇过的古老。那是它的骨骼,它的血液,它的坚守,它的精神面貌与灵魂的气场。
你只是走在其中,或随意坐在海边,便会被这种至深的寂静所震慑,便会在它的精神图腾中被某种隽永的光芒所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