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敌人、陌生人

朋友、敌人、陌生人

行动限制使得小型社会中的人们将其他人分为三种:朋友、敌人与陌生人。朋友是指与你同属一个游群或一个村子的人,也包括友好的邻近游群或邻村居民。敌人则是与你的游群交恶的邻近游群或邻村居民。不管是敌是友,你大概都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的长相,因为你或听过他们的名字,或曾经与他们面对面交涉要求赔偿,或曾经与他们合作过,或他们与你同一游群的人通婚。例如,新几内亚有两个河族男人就娶了山族女人,婚后则一起住在山族人的村子里。

最后一种陌生人通常是指来自远方的游群,且你的游群几乎未曾接触过的人。小型社会的人极少或从未与陌生人相遇,因为你只要踏入一个陌生之地,就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与你有任何亲戚关系,你可能被视为危险人物而遭到杀害。即使你在自己的地盘上看到陌生人,你也必须假设这个人有不良企图,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是想伺机劫掠、杀戮,也许是来这里捕猎、偷窃,也许是要绑架你们游群里的女人。

如果你在一个数百人的小型社会,那么你可能知道每个人的名字、样貌和成员之间的关系(父子、夫妻或收养关系等)。然而,如果你把友好的邻近游群加入朋友之列,你的朋友就可能多达上千人。你或许听过很多人的名字但不曾见过他们。因此,你要是离开自己游群的核心活动范围,一个人走到游群地盘的边缘,就可能碰到不认识的人。要是对方有好几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反之,如果对方落单,你和好几个亲友在一起,人多势众,对方就会落荒而逃。如果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你们俩远远地互看一眼,发现势均力敌(两边都是成年男子,而非一边是男人,另一边是妇人或小孩),那么双方还是会溜走,避免正面交锋。但如果你走到一个角落,突然碰到一个人,这时要逃已经来不及了,那么你该怎么办?一种可能是双方都坐下来,然后报上自己和亲友的名字,看双方是否有任何关系。如果双方有共同的亲友,就可确认彼此的关系,用不着互相攻击。然而,如果谈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有结果,那么你不可能说“很高兴见到你,再见”,然后转身离去。这时,你或他,又或者两人一定会怀疑对方是入侵者,有不良企图,于是你们可能开始追逐或打斗。

在奈奈保护区的昆族的主要方言中,人们通常以“jimg/wãsi”来称呼彼此,“jimg”是指人,“si”代表复数,而“wã”的意思是“真正的、良善的、诚实的、干净的、无害的”。由于奈奈保护区的昆族人往来频繁,19个游群加起来上千人,都彼此相识,因此都是“iimg/wãsi”。和“jimg/wãsi”相反的则是“jimg/dole”(“dole”意指“坏的、陌生的、有害的”),所有的白人、班图黑人都是“jimg/dole”。即使同属昆族,说同一种方言,但住在远处,与他们没有亲友关系,也是“jimg/dole”。昆族与其他小型社会一样,对陌生人深怀戒心。平时,他们碰到的每个昆族人几乎都是亲友关系,如果碰到一个陌生的昆族人,双方详述所有亲友的名字之后仍毫无交集,就该把那个陌生人驱逐或杀死。

例如,人类学家洛娜·马歇尔拜托一个名叫阿高(Gao)的昆族人帮他去奈奈保护区北边不远的哈达姆(Khadum)办事。阿高没去过哈达姆,其实在奈奈保护区几乎没有几个昆族人去过那里。哈达姆的昆族人一开始叫阿高“jimg/dole”,对他很冷淡,认为他可能会带来麻烦。阿高随即表示,哈达姆有一个人和他父亲同名,还有一个人的兄弟也叫阿高,跟他的名字一样。哈达姆的昆族人于是对阿高说:“原来你是阿高(指我们的阿高)的!gun!a(亲戚)。”阿高这才被当地人接受,和他们一同坐在篝火旁吃饭。

巴拉圭的阿切族对不同的人也有类似的分类(见图11)。欧洲人与阿切族和平接触时,阿切族约有700人,过着游群生活,每个游群有15~70人。有几个游群关系特别亲密,这样的团体约有4个,成员总数最少为30人,最多则有550人左右。他们称同一游群的人为“irondy”(意为“我们的人”或“我们的弟兄”),其他游群的人则为“irolla”(也就是指“不是我们的人”)。

至于现代大型社会中的人们,不但可在自己的国家自由旅行,足迹甚至可达世界的各个角落。只要有缘就是朋友,并非我们所属的团体要有关系,我们才能建立友好的情谊。有些毕生的好友可能是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朋友或是老同学,然而有些则是我们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人。若是彼此吸引,志同道合,就能结为好友,与双方所属的团体是否结盟无关。在我的概念中,友谊就是这么自然,直到我在新几内亚研究多年之后,才发现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新几内亚传统小型社会对友谊的看法和西方人大相径庭。

话说我在新几内亚认识一个叫雅布(Yabu)的朋友,他住的那个村子在中央高地,村民一直过着传统的生活,直到10年前部落战争结束,才接受地方政府的管辖。我在西南高地营区进行鸟类研究时,就请雅布担任我的助理。每隔几天,那里的一个来自英国的教师吉姆就会来拜访我们。雅布和吉姆一拍即合,每每聊到忘了时间,常一起开玩笑,并述说过去的点点滴滴。两人显然已成莫逆之交。吉姆任教的学校在中央高地,离雅布的村子只有几十英里。我们完成在西南高地的研究后,雅布准备乘飞机到吉姆住的那个城镇,然后步行回家。吉姆来向我们告别时,邀请雅布顺道去他住的地方。在我看来,这似乎再自然不过。

几天后,吉姆就离开了。我问雅布,他会不会顺道去拜访吉姆。雅布听了这个建议,不但惊讶,还有点儿生气,认为去看吉姆只是浪费时间。当时,我们是用新几内亚的通用语巴布亚皮钦语交谈。雅布说:“去找他?为什么?如果他要我为他工作,并且愿意付钱,那我就去。但他哪有什么工作可以给我做?我才不会为了友情去拜访他!”雅布的反应让我非常惊讶。我这才知道传统社会的有些观念与习俗和西方人截然不同。

当然,传统小型社会里的人也有自己的好恶,比如特别喜欢跟某些人在一起,同时离某些人远远的。然而,当传统小型社会变大或是受到外界的影响时,他们的观念也会改变,包括对友谊的看法。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吉姆的邀请和雅布的反应,看出大型社会与小型社会的友谊观的确有相当大的差异。表面上看,雅布对欧洲人的反应和对新几内亚人有所不同,这其实牵涉更深层的文化差异。有位熟悉西方社会和新几内亚传统社会的友人向我解释:“我们新几内亚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去拜访别人都是有目的的。即使你在路上碰到某人,跟这个人相处了一个星期,也并不代表你们已经成为朋友。”反之,在西方的大型社会中,我们经常跑到别的地方,友谊多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上,至于传统社会的人际关系则大抵建立在亲属关系和地缘关系上。

以大型、阶级化的社会而言,几十亿人共同生活在同一个酋邦或国家之中,常会碰到陌生人,然而并不会因此有生命危险。例如,每次我走过加利福尼亚州大学校园,或是在洛杉矶的街道上漫步,总是可能碰到几百个我未曾见过,以后也不会再碰面的人,尽管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非姻亲,但我并不会因此害怕或面临危险。小型社会的人数多到某个程度时,人们对陌生人的态度便会有所转变。以苏丹的努尔人为例,其人口总数约为20万,从村落到部落分成几个阶层。显然,没有任何一个努尔人认识其他199999个人。他们的政治组织势力薄弱:村主任只是象征性的首领,没有实权(见第二章)。然而正如人类学家爱德华·E.埃文斯-普里查德所言:“若是两个努尔人相遇,不管他们从哪里来,即使双方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能立即建立友好的关系。只要同是努尔人,说同样的语言,有相同的价值观,能够沟通,便都是朋友。然而如果碰上丁卡人或希卢克人(Shilluk),由于其不是本族人,他们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他们不但瞧不起异族人,还会在狭路相逢时厮杀一番。”

因此,与其他小型社会相比,努尔人对陌生人没有敌意,甚至可能表现出友善,但前提是必须同是努尔人。非努尔人的陌生人(如丁卡人),将会受到努尔人的鄙视或攻击。拥有市场经济的大型社会则对陌生人以礼相待,因为对方可能是潜在的商业伙伴、顾客、供货商或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