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规则

至此，我们已探讨了多个影响社会对待老人的因素，包括社会是否有能力赡养老人、老人的用处、社会价值观等。然而，这些都是终极因，无助于解释关乎老人的日常决定。例如，如果我们今天猎捕了一只羚羊，要不要切一块肉给老爷爷吃？的确，老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不能出去打猎了。儿孙在切羚羊肉的时候，并不会以老爷爷的用处和价值为着眼点，例如说：“你还记得在龙卷风过后，如何寻找食物，因此我们愿意给你一块肉。”事实上，日常的决定与社会规则有关，后者决定在哪种情形下人们该怎么做。因此，儿孙在分配羚羊肉的时候用不着思考老人与龙卷风的关系。

每个社会都有不同的规则，作为人们行事的依据。社会规则使老年人拥有对资源的处置权，并且这得到了年轻人的认可。尽管年轻人与老年人有利益冲突，都希望取得最多的资源，而年轻人也有足够的力气从老年人那里把资源抢过来，但年轻人还是遵从老年人的意见，让老年人控制资源。年轻人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同意等待，等到自己年老，也就能够握有这样的权力和资源。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在此我将举出三个例子。

最简单的就是食物禁忌。某些食物年轻人不可以吃，只有老人才可以吃。年轻人吃了将会危害自己的健康，但老年人因为年纪大，吃再多都没关系。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食物禁忌，尤其是传统社会。如年轻的奥马哈（Omaha）印第安人不得把动物的骨头折断吸取其中的骨髓，否则脚踝容易扭伤，但老人吃骨髓就没有问题。又以婆罗洲的伊班人（Iban）为例，老人可以吃鹿肉，年轻人则禁止食用，否则会像鹿一样胆小。西伯利亚的楚克奇人中，只有老人可喝驯鹿的奶，年轻男子喝了会阳痿，年轻女子喝了则会乳房下垂。

澳大利亚沙漠艾丽斯斯普林斯附近的阿兰达人（Aranda）也有特别的食物禁忌。最美味的食物必须留给老人享用，年轻人如果贪图口腹之欲吃了那些食物将会遭遇厄运。例如接受割礼的年轻人吃了母袋狸的肉，将会出血至死；吃了鸸鹋，生殖器则会变得畸形；吃了鹦鹉，脑袋上方和下巴都会出现一个洞；吃了野猫，则头颈部都会溃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年轻女性吃了母袋狸的肉，月经来潮将出血不止；吃了袋鼠尾巴，会早衰、变成秃头；吃了鹌鹑，乳房不会发育；反之，吃了褐鹰，乳房会胀破但不能分泌乳汁。

很多传统社会的老人也把年轻女子视为年轻男子的禁忌。在这样的社会规则之下，老人不只可以娶少妻，而且可以拥有三妻四妾，而年轻男子则必须等到40岁或者更老才能娶妻。很多社会都有这种习俗，如东非的阿坎巴族（Akamba）、南美的阿劳干印第安人、西非的巴刚族（Bakong）、西南太平洋的班克斯岛岛民、北非的柏柏尔人（Berber）、西伯利亚的楚克奇人、婆罗洲的伊班人、加拿大拉布拉多省的因纽特人、南非的科萨人（Xhosa），以及澳大利亚多个部落的原住民。我在新几内亚北部低地就见过这样一个例子。一个名叫约诺（Yono）的跛足老人指着一个年轻女孩，跟我说那女孩就是他的未婚妻。那女孩看起来还不到10岁。他说，他在那女孩出生时已付了一笔订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东西到她的父母家，等她胸部发育、月经来潮，就可以把她娶回家。

我们不禁要问，年轻人为什么愿意遵守那些禁忌，甚至让老人娶年轻女孩？也许年轻人认为等到自己年老后，也能享有这些特权。同时，他们也会在年轻女孩身边徘徊，等她们的丈夫不在就乘虚而入。

然而，上述规则在现代工业社会根本行不通。现代社会的老人常以另一种方式使年轻人愿意赡养、照顾他们，也就是财产的控制权。现代社会的老人和很多传统社会的老人一样，等到死后才会把财产交给子女继承。如果子女不愿意赡养自己，老人就能以更改遗嘱来威胁他们。

以昆族而言，土地的所有权归游群里最年长的人，而非归游群所有的人。很多农牧社会也是如此，土地、牲畜和有价值的财物都归老一辈，特别是大家长所有。因此家长在家族中的地位崇高，可以命令子女赡养、照顾自己。如《旧约圣经》中的亚伯拉罕和其他希伯来家长，在年老时就拥有许多牲畜。楚克奇老人拥有驯鹿，蒙古老人拥有很多马匹，纳瓦霍老人则有马匹、绵羊、牛、山羊，哈萨克斯坦老人除了马匹、绵羊、牛、山羊，还有骆驼。老人常借由牲畜、农田等资产来控制年青一代。

在很多社会，老一代人仍能牢牢地掌握权力，这样的政治体制就是所谓的“老人政治”，可见于古希伯来人、很多非洲畜牧社会、澳大利亚原住民和爱尔兰乡村。如考吉尔所述：“在爱尔兰，家庭农场的所有人还是年迈的家长。儿子继续在自家农场工作，无法领取任何酬劳，生活则依靠父母的经济支持，无法娶妻生子。在没有明确的继承制度下，父亲便可能利用继承权来左右儿女，让他们顺从。然而，总有一天，他还是得把农场交给儿子，同时为自己和妻子保留最大、最舒适的房间，确保自己能够安稳地度过余生。”

如果我们了解现代社会的老人通过财产权来为自己取得保障，就可了解为何传统社会的老人强迫年轻人接受食物禁忌，以及娶年轻女孩为妻。我初次听闻这样的习俗，心中不免出现一个疑问：“为什么部落的年轻人不干脆把那些好吃的东西抢过来，如骨髓或鹿肉，并跟年轻、漂亮的女人结婚？为什么他们愿意等到40岁之后？”传统部落的年轻人就像我们社会的年轻人。我们社会的年轻人不会违反父母的意愿，从父母手中把财产抢夺过来，不只是因为他们不愿和年迈的父母作对，更是因为他们不得不遵守社会规则。部落所有的年轻人为何不团结起来反抗老年人，说“我们要改变社会规则，从今天开始，我们年轻人也能吃骨髓”？同理，改变社会规则的过程漫长、艰辛，老人握有较多的筹码，不容易被扳倒。年轻人很难在一夕之间改变自己对老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