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保存语言

为什么要保存语言

我们已经知道,保存语言没有什么不可避免的伤害或麻烦,只是使用双语的人必须多下一些功夫。他们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这么做。然而,保留语言的多样性是否真有好处?我们何不保留世界的前五大语言就好了,即汉语、西班牙语、英语、阿拉伯语和印度语?在英语读者大声叫好之前,且让我们更进一步思索:如果弱势语言该被强势语言取代,那么全世界所有的人何不干脆使用世界第一大语言汉语,让英语消失?保存英语有什么用?原因很多,以下将举出最重要的三个理由。

首先,我已在本章前面论述过,会说两种或更多种语言的人,显然更具有认知优势。尽管你怀疑使用双语是否真的有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功效,但是就像母语词汇数量庞大的人通常要比词汇少的人的人生更丰富一样,多学会一种语言也是如此。不同的语言具有不同的优势,例如你要表示某件事或某种感觉,用某种语言似乎特别容易。虽然萨丕尔-沃尔夫假设引发许多争议,但如果这样的假设是对的,那么人类的思考模式会受到所使用语言的影响,转换到另一种语言,会让人看世界的角度和思考方式变得不同。因此,一种少数人使用的语言消失,不只是原来使用者失去了他们的语言,多数人也少了一种选择。

其次,语言是人类心灵最复杂的产物。每种语言的声调、结构、思考模式都不同。语言如果失传,那么失去的不只是语言本身,还包括利用这种语言表现的文学、文化和知识。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数字系统、记忆方式和空间定位系统。例如,用威尔士语或汉语数数,就比用英语容易。传统社会用自己的语言为当地数百种草木虫鱼鸟兽命名,如果语言消失,那么这些百科全书式的人种生物学知识也跟着消失了。如果英语消失了,只剩汉语,那么试想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个问题。”只有中文翻译,没有原文(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对英语读者而言将是多大的损失!每一个部落也都有自己的口述文学,失去这些宝贵的文学资产一样令人痛心。

然而,你或许还是会想:“说什么语言自由、独特的文化资产、不同的思考模式,这些都是空话。对现代世界而言,要紧的事还有很多,语言消失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先解决重大的社会经济问题再说,别浪费时间去担心美国原住民语言会失传。”

好吧,那我们就来想想美国原住民的社会经济问题。这些人可以说是美国社会中命运最悲惨的一群人。一个群体的语言和文化瓦解,不但让人们抬不起头来,无法互相扶助,也渐渐衍生出很多社会经济问题。长久以来,一直有人告诉他们,他们的语言和文化都没有价值,他们也相信了。他们陷入贫困、病痛、酗酒或吸毒,给国家的社会福利体系和医疗系统都造成了沉重的负担。相比之下,其他移民族裔则珍视自己的文化和语言,努力向上,对国家经济有很大的贡献。在美国原住民中,能保存自己文化和语言的群体也相对有经济能力,不必仰赖社会救济。以切罗基印第安人为例,精通切罗基语和英语的人与只会英语的人相比,前者受教育程度较高,容易找到工作,薪水也更高。通晓部落语言、注重部落文化的澳大利亚原住民与文化失根的原住民相比,前者滥用药物的问题较少。

因此,帮美国原住民找回他们的语言和文化根源,要比社会福利救济更有效率,也能减轻国家的经济负担。这才是长期的解决之道,社会福利救济只是救急。同样,那些因语言问题饱受内战之苦的国家,可效仿瑞士、坦桑尼亚等国,使各个语言社会以自己的语言为傲,相互容忍、合作,这远胜于试图摧毁少数族群的语言和文化。

最后,语言认同不只是少数族裔命脉所系,对整个国家也很重要。例如在二战的早期,纳粹军队势如破竹,希特勒已攻占奥地利、捷克、波兰、挪威、丹麦、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意大利、日本和苏联已和希特勒结盟或签订协议,美国决定中立,法国已快抵挡不了德军。这时,英国的处境可以说非常危险。英国政府有人提议,英国也该赶快和希特勒达成协议,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在此紧要关头,丘吉尔于1940年5月13日和6月4日赴国会做出回应。他字字铿锵、撼动人心,可以说发表了20世纪最精彩也最令人难忘的英语演说。他说:“我没有别的,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可以奉献给大家……若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我们将尽全力,尽上帝赋予我们的全部力量去作战,不论是在陆上、海上或空中作战。我们将对人类史上最黑暗、可悲的罪恶宣战……我们决不竖起白旗,志在必得,我们将战到最后一刻。我们将在法国作战;我们将在海上和大洋中作战;我们将在空中作战,将越战越勇,越战信心越强,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本土;我们将在海滩上作战;我们将在敌人登陆地点作战;我们将在田野和街头作战;我们将在山区作战。我们决不投降!”

我们现在已知,英国的确从未投降,也未与希特勒达成协议,而是继续奋战,1年后才与苏联和美国结盟,5年后击败希特勒。但这样的结果并非命定。假设当时欧洲少数人说的语言被大多数人说的语言取代,那么到了1940年,英国和其他西欧国家应该都使用了西欧最多人说的语言,也就是德语。若果真如此,丘吉尔在1940年6月在国会的演说是用德语,而非英语,结果又会如何?

丘吉尔的演说并非无法翻译,即使翻译成德语也一样铿锵有力(Anbieten kann ich nur Blut,Müh,Schweiss,und Träne...)。我要强调的重点是,英语代表英国所要努力捍卫的一切。说英语意味着这个岛国承袭1000年来的文化、历史、民主和岛屿认同。乔叟、莎士比亚、丁尼生等英国文学瑰宝都是他们的财产。说英语意味着他们与德国等欧洲大陆国家有不同的政治理想。在1940年6月,说英语代表他们还有值得全力奋战的目标,也愿意为这样的目标牺牲。我怀疑在那个节骨眼,若英国人已改说德语,是否还会努力抵御希特勒。语言认同绝不是鸡毛蒜皮的事。丹麦人为他们的语言感到骄傲,说丹麦语让他们心生喜悦,语言也是一些少数移民族裔奋斗的动机,英国更因语言而打败希特勒,避免了被奴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