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如果我们想象传统社会会遇到的危险，很可能会先想到狮子等潜伏在环境中的危险。其实，对大多数传统社会而言，环境带来的危险并非人们最主要的死因，只能排第三，比不上疾病和人类暴力。然而，环境危险对人类行为的影响很大，甚至胜过疾病，因为人类更容易看出环境危险的因果关系。

表8-1列出7个传统社会的人意外死伤的重要原因。这7个社会都居住在热带或热带附近，有时会以狩猎、采集为生，但其中的新几内亚高地人和卡乌龙族则以务农为主。显然，不同的传统社会依生存环境的差异，面对的危险各有不同。例如北极海岸的因纽特人常会淹死，或随着浮冰漂到海上，而卡拉哈迪沙漠的昆族人则不会面临这样的危险。至于阿卡俾格米族和阿切印第安人则可能被倒下的树木砸死，或是被毒蛇咬到而一命呜呼，但因纽特人就不必担心这种生存威胁。另外，卡乌龙族可能因为居住的地下洞穴崩塌而被活埋，表8-1列出的其他6个传统社会则没有这样的危险。即使同属一个社会，人们遭到危险的可能性也有性别和年龄之分，如阿切族、昆族等社会由于男人的主要工作是狩猎，其意外死亡概率要比采集植物的女人高。当然，男人倾向于喜爱冒险，女人则倾向于保守，因此男人也更容易送命。

表8-1　传统社会的人意外伤亡的原因

现代西方社会的人的主要死因，如依死亡人数由多到少排列，依次是车祸（见图38）、酒精、枪支、手术、摩托车。除了酒精，其他都不会危害到传统社会。有人也许会认为我们远离了被狮子咬死、被倒下的树砸死的威胁，但新增了被车子撞死和死于酒精的危险。除了这两种特别的危险，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的环境危险还有两个重大差异：一是现代社会的人更能够控制环境，二是得益于现代医学，意外事件造成的伤害通常可以通过医疗来医治，受伤者不至于死亡或造成终身残疾。如果我的手肌腱受伤，外科医生用夹板帮我固定，6个月内就可复原，但是我的有些新几内亚朋友因为肌腱受伤或骨折，没能接受治疗，最后愈合不好，变成跛足。

这两大差异或许就是传统社会的人愿意放弃原始生活方式的原因。例如很多阿切印第安人放弃在森林以狩猎为生的生活方式，决定在保留区定居。同样，我有一个美国朋友绕过半个地球去新几内亚森林，想要一睹那里的狩猎-采集游群，没想到那个游群有一半的人已迁居至印度尼西亚村落，在那里定居，还穿上了T恤衫。这正因为村子里的生活比较安全、舒适。他们解释说：“这里有米饭可吃，而且不会被蚊子叮。”

看了表8-1列出的7个传统社会常见的意外伤亡原因，你可能会发现有些危险会危及很多或大多数的传统社会，但对我们现代人而言却很罕见。野生动物的确是传统社会面临的重大威胁（见图39），例如，被美洲豹咬死约占阿切印第安男人死因的8%。狮子、豹、鬣狗、大象、水牛和鳄鱼都夺走过不少非洲人的性命，但对非洲人而言，最大的“杀手”其实是河马。昆族和非洲俾格米族不只会被大型肉食动物咬伤、抓伤或杀害，在追捕受伤的羚羊等猎物时，他们自己也会受伤。尽管我们想到昆族猎人挥舞木棒要赶走围绕着动物尸体的狮群就觉得很恐怖，但昆族人最怕的莫过于一头落单的狮子，特别是过于老弱或受了伤的狮子，它会因为无法迅速捕捉猎物，转而攻击人类。

被毒蛇咬到也是表8-1列出的热带族群中人们的重大死因。阿切族成年男子死因中有14%是被毒蛇咬死（比被美洲豹咬死的人还多），有人甚至因此失去手脚。几乎每个成年雅诺马莫印第安人和阿切印第安人至少曾被毒蛇咬过一次。对他们来说，毒蛇甚至比树木倒下更危险（请参看我在第七章开头述说的亲身经历），为了狩猎或采集水果、蜂蜜从树上摔下（见图40）也不如被毒蛇咬到恐怖。大多数新几内亚高地人和昆族人在火堆旁取暖可能因睡着被烧伤，幼儿靠近火堆玩耍也可能被烧伤。

传统社会的人可能因为身在热带之外或高山地区，暴露在寒冷或潮湿的环境中时会有受冻的危险。即使阿切印第安人住在南回归线附近的巴拉圭，那里冬日仍常出现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寒夜中，在森林里没有火取暖就可能会被冻死。我曾身穿保暖的防风外套爬到新几内亚海拔11000英尺的山上，在那里遇见7个新几内亚小孩。那群小孩早上出发时，天气晴朗，因此只穿了短裤和T恤衫。几个小时后，我们相遇时，他们在冷雨和强风中不住地颤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甚至无法说话。我和陪同我的当地人把他们带到一个可以避风躲雨的地方。我的同伴说，去年有23个人因天气不佳在附近的一个岩石堆后面蔽身，结果差点儿冻死。淹死或是被闪电击中等危险则不只会发生在传统社会的人身上，现代人也可能会遭遇这样的不测。

昆族、新几内亚人、阿切印第安人等狩猎-采集游群很善于追踪、辨别线索或是发现隐秘的路径。尽管如此，他们有时还是会迷路，无法在天黑之前找到回营地的路，特别是小孩，因而遭遇致命的危险。我的新几内亚朋友就曾被卷入这样的悲剧。其中的一个是小男孩，本来跟着一群大人，后来走失了，尽管大人们接连搜寻了好几天，但都没有结果。另一个是个经验老到、体魄强健的男人，有一天黄昏，在山中迷路，没能回到村子，晚上就在山上冻死了。

还有一些意外则是和他们自己使用的武器或工具有关。由于昆族猎人在箭头上涂了毒药，万一在打猎时不慎被箭头擦伤，就可能致命。全世界传统社会的人都可能在使用刀或斧头时不小心伤到自己，现代社会的厨师和伐木工也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被昆虫咬伤或被荆棘刺伤则比被狮子咬死或被闪电击中更常见。在潮湿的热带地区，即使是被寻常的小虫、水蛭、虱子、蚊子或蜱虫咬到，也可能被感染，如果没能接受治疗，就可能出现脓肿。例如，有一次我去新几内亚拜访一个名叫德尔巴（Delba）的朋友。两年前，他曾陪我在山里走了好几周。再次见到德尔巴，我发现他居然因为抓伤感染而不能行走。当地村民没有抗生素可用，我给他服用我带来的抗生素之后，他很快就康复了。蚂蚁、蜜蜂、蝎子、蜘蛛、黄蜂等昆虫不只会咬人，有时甚至会把致命的毒液注入人体，置人于死地。因此，我在新几内亚的朋友在森林中最害怕的除了大树倒下，还有会叮咬人的黄蜂和蚂蚁。有些昆虫还会在人的皮肤上产卵，造成皮肤溃烂。

传统社会中的人们发生意外的原因虽然各有不同，但也有几个共同点。若人们发生严重意外，即使保住一命，也可能令健康或行动暂时受到影响，或造成终身残疾，如容易遭受疾病侵袭变成跛足或必须截肢，而无法扶养孩子或其他亲戚。但在新几内亚，我和当地朋友最怕的反倒是后果没那么严重的意外，例如被蚂蚁、黄蜂叮咬或是被荆棘刺伤而感染。被毒蛇咬到可能引发坏疽，使人瘫痪、残疾，甚至失去被咬的手臂或腿。

环境危险对人类行为的影响之大，不是光从死伤人数就可以看出来的。人类为了对抗危险步步为营，因此死亡率变得很低。以昆族而言，每1000个死亡案例中只有5个是被狮子等大型猛兽咬伤致死。我们不能因为死亡人数少，而误以为狮子并非昆族人的重大威胁。新几内亚人的生存环境没有大型猛兽，因此可在夜间狩猎，昆族人则不行，因为在漆黑的森林中，他们将难以察觉危险的动物及其踪迹，而且那些危险的猛兽也喜欢在夜间活动。昆族妇女总是会成群结队采集植物，经常发出声响或大声谈话，以免突然碰到危险的动物。她们也会留心动物留下的踪迹，并避免奔跑（因为此举会引发猛兽攻击）。如果昆族人发现附近有野兽出没，会待在营地一两天，暂时不外出。

大多数意外事故发生在外出采集植物的时候，像是遭遇猛兽、毒蛇、被倒下的树砸死、从树上摔下来、被火烧伤、冻死、迷路、淹死、被昆虫咬到或被荆棘刺到等。虽然待在营地或房子里避免外出就可躲过这些危险，但有饿死的可能。因此，曲棍球选手格雷茨基所说的原则也可应用于环境风险：如果你不冒险射门，就无法得分。传统社会的采集者和农民除了要顾及生计，也要衡量危险。同样，现代社会的城市居民如果待在家里，不必上高速公路，就不会发生车祸，然而为了工作和购物，城市居民还是不得不开车上路。套用格雷茨基的原则：如果不开车出门，就没有收入，也没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