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进行贸易?交换了什么?
我们现代人会认为上述交易模式理所当然,因为今天的贸易也几乎如此,即拿出自己已有的或很容易制造的物品与在这方面欠缺的贸易伙伴交换。原料以及用以制造成品的技能在全球各地的分布并不平均。例如,美国是世界农产品和飞机的主要输出国,因为美国生产的农产品和飞机有剩余。但美国的石油产量供不应求,因此必须从其他石油生产国(如沙特阿拉伯)进口。这种原料和技能的分布不均也是传统社会交易的主要特点。
由于原料分布不均,住在不同地区的邻近社会常会互相交易,以弥补自身的不足,例如住在海边的人与住在内陆的人就常常互通有无。就像上述阿拉斯加的因纽特人,海边的居民拥有海洋和海岸资源,如海洋哺乳动物、鱼和贝壳,而内陆居民则能获取猎物、园圃作物和森林等陆地资源,二者进行交易便能享有更丰富的资源。
另一种常见的交易模式则涉及与特定生境相关、仅限于当地的原料,例如盐和石头。比如杜姑姆达尼族所需的盐都来自伊乌凯玛(Iluekaima)盐池,而他们制造斧头和锛子需要的石头都来自诺戈洛盆地(Nogolo Basin)的采石场。至于西南太平洋地区所需的黑曜石(源于火山喷发形成的玻璃岩,可制造出最锐利的石头工艺品),大部分来自新不列颠岛塔拉塞亚附近的采石场。塔拉塞亚的黑曜石通过交易传到往西2000多英里的婆罗洲,以及往东2000多英里的斐济。
另外,邻近社会因生存策略不同,会以不同的原料进行交易。狩猎-采集者会以从森林中获得的猎物的肉、蜂蜜、树脂等和邻近村落的农民交换作物。例如美国西南平原的野牛猎人会与普埃布洛(Pueblo)印第安农民交易,马来西亚塞芒族的猎人不但会以猎物与马来西亚的农民交换农产品,也会和印度的其他狩猎-采集者交易。此外如前所述,非洲的俾格米族猎人会与班图族农民交易,阿埃塔人也会与其他菲律宾农民交易。亚洲和非洲地区也常有牧民与农民之间进行交易,而非洲也有不少牧民与狩猎-采集者交换物资。
传统社会的交易有如今日的贸易,通常涉及技术分布不均。如根据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的研究,新几内亚东南迈鲁岛的居民擅长制造陶器和独木舟。虽然附近的新几内亚大陆居民也会制造陶器,但迈鲁岛的居民能够大量制造出更薄、更精细且风格独特的陶器,因此后者的陶器远近闻名。不只制造陶器的迈鲁岛居民因此获利,使用陶器的顾客也得到很大的好处。制造者因为陶器薄,不需要那么多的黏土,得以生产更多的陶器,同时也可缩短干燥时间,减少烧制时的碎裂。而使用者因为陶器薄,容易加热,可节省燃料。此外,迈鲁岛居民打造的独木舟复杂精细,是远洋航行的利器,而一般简单的独木舟只能用于短程航行。中国制造的瓷器和纸在1000年前也是独步世界。在现代,工业间谍无孔不入,加上知识的不断传播,要拥有某种技术的独家专利已越来越难,然而美国还是曾经短暂(4年)拥有过制造原子弹的垄断技术。另外,大型商业客机的市场今天依然由美国和欧洲国家主宰。
传统社会交易的最后一种形式在今天很少见,也就是所谓的“协议垄断”。以某种物品而言,虽然进行交易的双方都可以取得或生产,但是一方选择依赖另一方供给,以维持双方的友好关系。例如,杜姑姆达尼族会从贾雷摩(Jalemo)地区取得装饰精美的木箭,以及艳丽的兰花纤维织成的网袋。虽然达尼族也会制造简单、没有装饰的箭和袋子,如有心学习,也做得出一样美丽的木箭和网袋,但达尼族还是从贾雷摩地区取得木箭、网袋,以及贾雷摩森林的盛产之物。达尼族和贾雷摩地区的“协议垄断”因供需关系稳定,可实现双方互利。贾雷摩地区所需的盐则来自达尼族,即使贾雷摩森林产物减少,暂时不能将其提供给达尼族,达尼族还是愿意为贾雷摩人提供所需的盐。
巴西和委内瑞拉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和巴西的欣古(Xingu)印第安人也常出现“协议垄断”的交易模式。虽然每个雅诺马莫印第安村落都可自给自足,但村民宁可利用交易来维持与邻近村落的和睦相处也不自己生产。于是,每个村落都专门制造某种物品或饲养某种动物来供给邻近村落,如箭矢、箭杆、篮子、弓、陶罐、棉线、狗、迷幻药、吊床。同样,欣古印第安人也会专门生产、供给某些物品,如弓、陶器、盐、贝壳做的腰带、矛。你要是以为雅诺马莫印第安村落大都不会制作陶器,连最简单、没有装饰的陶罐都不会制作,那你就错了。例如,雅诺马莫的默马里伯韦-特里村(Mömariböwei-teri),村民需要的陶罐一向来自睦邻默瓦拉厄巴-特里村(Möwaraöba-teri)。默马里伯韦-特里村的村民说他们不会制造陶罐,即使以前知道怎么做,也早就忘了,而且他们那个地区的黏土不佳,不如委托默瓦拉厄巴-特里村的人制造。没想到,有一天这两个村子发生冲突,默马里伯韦-特里村的人不能从默瓦拉厄巴-特里村那里拿到陶罐了。令人惊奇的是,默马里伯韦-特里村的村民突然想起该如何制造陶罐,也发现他们村子的黏土没那么糟,也挺适合做陶罐。可见,默马里伯韦-特里村的人不是因为需求才去默瓦拉厄巴-特里村交换陶罐,这是他们选择的结果,目的是维持友好的关系。
非洲昆族的箭也是如此。每个昆族人都会制造箭,也会互相交换箭。人类学家理查德·李问了4个昆族人,他们各自箭筒里的13~19支箭都来自哪里。这4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科佩拉·马斯韦(Kopela Maswe)]只用自己做的箭,另一个人[那乌(/N!au)]的箭当中有11支出自4个人之手,只有2支箭是自己做的,另外两个人[加斯克(/Gaske)与内西(N!eishi)]的箭则没有一支是自己做的,而是出自6个人之手。
在习惯于互通有无的西方人眼中,上述“协议垄断”和以箭易箭的交易方式似乎没什么意义,但对传统社会而言,这种交易具有社会、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功能:他们不只是为了物品本身而进行交易,而是怀抱社会和政治目的去创造交易机会,增进彼此的关系,希望在有需要时对方能助一臂之力。如阿拉斯加西北部的因纽特人就会尽贸易伙伴之责,在有需要的时候帮助对方。若你居住的地区出现饥荒,你就可以到另一地区的贸易伙伴家里去住。阿埃塔族猎人间的交易以及他们与菲律宾农民的交易也是基于生活的基本需求,而非供需关系。他们认为每个贸易伙伴在不同时期总有盈余或不足,你帮我,我帮你,长久下来,谁都不吃亏,因此不必过于计较。任何一个伙伴要举办婚礼、葬礼,或是碰上台风、农作物歉收、猎物短缺,其他伙伴都会大力相助。至于交战不断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通过交易来巩固与邻近部落的关系尤为重要,这等于是攸关生存的大事,但他们不会公然说出交易的真正目的。
有些交易网络和典礼成为一个社会向其他社会炫耀的方式,如特罗布里恩群岛的库拉(Kula)贸易圈与新几内亚高地恩加族(Enga)的礼物交换典礼。前面提到的马拉伊岛的锡亚西人乘风破浪,经过危险的海域,到远方进行交易,只为了在年终之时举办盛宴,把交易得来的猪全部宰杀食用。其实现代美国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辛苦工作只为了购买珠宝或名车向他人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