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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在要使用号角助听器的年纪——凡所称的老迷糊时期——而是在青春期(一八八八年的夏天),他们就已经甚或更加喜欢怀着学者的激情来建构他们往昔的爱情进化论史(一八八四年的夏天),其初露端倪的阶段,各自在时间记录上的奇怪差异。她只保留了寥寥数页日记——其中大部分还是关于植物学和昆虫学的——因为在重读时,她发现笔调是那么虚假和做作;而他则销毁了全部日记,因其文字笨拙,未脱学生稚气,还混合着漫不经心及装腔作势的玩世不恭。这样一来他们只得依赖口述史,依赖相互纠正共同拥有的记忆。“而你记得吗,a tïpomnish',et te souviens-tu[294]”(总有个含蓄的“而”,似要将断线的珍珠全串起来)在他们的浓情话语中,已成为开启下一个句子的标准方式。他们争论日历上的时间,筛选排列事件的次序,反复比对伤感的记录,充满热情地分析那种种犹疑和决然。如果他们的回忆有时不相吻合,那常常是由于性别的差异而非个性的不同。两人都曾在隆隆的青春中忘乎所以,又都在时间的智慧面前黯然神伤。爱达倾向于将那些最初的阶段视作极其舒缓而分散的生长,也许很不自然,可能独一无二,但在其顺畅的舒展过程却是全然令人愉快的,排除了所有粗野的冲动或因羞耻而感到的震惊。凡在记忆中总不由得要挑出那些有突然的、剧烈的、有时不无遗憾的肉体陶醉的具体事件。她有这样一种印象,即她所达到的那种贪求无厌——虽然她并没有期盼或有意识地唤起——的愉悦,只有在她获得的时刻才能为凡所体验:也就是,要在数周不断的抚爱之后;她一本正经地打发掉了初次的生理反应,认为那和以前自己的幼稚做法没什么不同,且与个体快乐的那种光耀和浓烈根本不能相比。而凡正相反,不仅能用表格罗列在他们成为情侣之前向她隐瞒的所有不拘一切的激情迸发,同时也强调了自慰的破坏性与公开分享的爱那压倒一切的温柔在哲学上与道德上的区别。

当我们回忆我们先前的自我时,其形象总是一个拖着长长影子的小人儿,如同一个犹疑的迟来访客,出现在一座线条完美、愈来愈窄的走廊尽头,踯躅于那发着光亮的门槛间。爱达看见的自己是个睁着惊奇的眼睛的流浪儿,捧着一束湿透的花儿;凡看见的自己是个下流的小萨堤尔,长着笨拙的蹄子和含糊不清的呼吸器官。“可我那时只有十二岁,”在提到什么见不得人的细节时爱达总是这么嚷道,“我十五岁,”凡哀叹道。

当时的小女子,他边问边装作从衣袋里取出几张便条,可曾记得她什么时候第一次推测那年轻害羞的“表兄”(他们的正式关系)在她面前有了身体上的兴奋,尽管那是层层包裹在亚麻和羊毛之中,且并没有和小女子接触?

她说,坦白说不记得了,她没这个记忆——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虽然在十一岁时,她无数次企图用屋子里所有的钥匙来试着打开沃尔特·丹尼尔·维恩收藏的“日本印度春画”——透过玻璃门(凡后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帮她找到了钥匙——绑在三角墙的背后)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其标签,但她对于男女合欢之事仍很懵懂。当然她很注意观察,仔细观看过许多昆虫的交配,但在那时,她几乎没怎么留意过哺乳动物的雄性特征,也没有将其与关于性功能的猜测或可能联系在一起(比如一八八三年在她上的第一所学校里,当黑人门房家的小男孩在女生厕所里小解时,她曾看见过他柔软的浅褐色的小鸡鸡)。

更早时候注意到的两个现象更让她产生了可笑的误解。小时候曾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数次拜访阿尔迪斯庄园,那时她应该是九岁,这位绅士是个享有盛名的画家,她不愿说他的名字,也说不出。她的绘画老师温特格林小姐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实际上她的静物画[295]远胜于这个著名的老无赖的画作。他喜欢创作小型裸女图,而且总一成不变地从背后画——摘无花果、臀部如蜜桃般的小仙女展身向上,或是攀岩的女童子军,破裂的短裤几不遮体——

“我很清楚你说的是谁,”凡恼火地打断道,“而且尽管他天才的画技遭受冷遇,我还是要指出,保罗·J.吉戈蒙特完全有权利从他喜欢的任一角度画女学童和水仙子。继续吧。”

(爱达不为所动地说)每次猪猡·猪尔蒙特[296]来时,一听见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喷着鼻息喘着粗气上楼,她便畏缩地躲起来,而大理石客人走得越来越近,这古老的幽灵,寻找着她,用暴躁而稀薄的声调呼喊她,一点儿不像大理石。[297]

“可怜的家伙。”凡咕哝道。

他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她说——“既然我们说到了这个话题[298]108,而我当然不是在恶意比较”——就是用发疯般的劲头坚持要帮助她拿到什么东西——任何东西,他带来的一件小礼物,小糖果,或是他从儿童房地板上捡的旧玩具,他会将其高挂在墙上。或是一只燃着蓝火焰的粉红色蜡烛,他把蜡烛安在圣诞树上并命她吹熄,而有时尽管她作了温和的反抗,他还是会托着小姑娘的肘部将她举起,不紧不慢地推着她并咕哝着说:啊,她好重啊,好漂亮啊——如此要持续好长时间,直到晚餐钟声响起,或是保姆端了一杯果汁进来。令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的是,在这欺骗性的上举游戏中,她可怜的小屁股终于蹭上了他的衬衫胸口,他把她放下来,并系好了小礼服的扣子。她还记得——

“真是愚蠢的夸张,”凡评论道,“而且我猜想这是根据后来的事件作了加工,那些事要再往后才显露出来。”

她还记得,当有人说可怜的猪先生脑子大有毛病且“动脉(她听到的就是这个,又或许是血管)也硬化了”时,她脸红得很厉害;但她即便在那时也知道,动脉可以变得很长,因为她见过一匹叫“燕尾卷”的黑马,她得承认,自己为它在粗犷的野地里所干的事情感到气馁和窘迫,况且还有那么多雏菊旁观。她想,调皮的爱达说(其真实性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一只驹仔晃荡着,一条黑色如橡皮般的腿已经自由地脱出了“燕尾卷”的肚子,因为她完全不懂得“燕尾卷”是匹母马,也没有像她在钟爱的插图上所看到的袋鼠那样有个口袋,不过接着她的英国保姆解释说“燕尾卷”是匹很有毛病的马,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好啊,”凡说,“那必定很有意思;不过我本来在想也许第一次你有所觉察时,也把我看成了有病的猪或是马。我在回忆,”他继续说道,“在那玫瑰色的圆形光晕下的那张圆形桌子,你跪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我坐在椅子隆起的扶手上,你在用纸牌搭房子,当然你的每个动作都被我放大了,就像在恍惚中,如梦一般舒缓,但实际上却极为清醒,我准是迷醉在你裸露的胳膊以及头发所散发出的少女气味里了,如今这种气味早已被俗不可耐的香水扼杀了。我估算这件事发生在六月十日左右,一个下雨的傍晚,离我初来阿尔迪斯不到一周。”

“我记得那些纸牌,”她说,“还有灯光和下雨声,还有你的蓝色羊绒套衫——可是之后就想不起什么了,没有什么古怪或不当之处。而且,只有在法国爱情小说里才有男子吮吸109[299]年轻女郎气息的情节。”

“哦,我就是这么做的,而你正在做你的精细活儿呢。那是触觉的魔术。无比的耐心。指尖追踪着地心引力。咬得惨不忍睹的指甲,我亲爱的。请宽恕这些旁注吧,我没法真正表达出那种巨大而顽固的欲望所带来的难受滋味。你瞧我当时多么希望当你的城堡倾倒时你会来一个夸张的俄式投降动作,并坐在我的手上。”

“那不是城堡。是一幢庞培别墅,里面有镶嵌画和油画,因为我只使用了祖父那套旧赌具里的花牌[300]。我有没有坐上你那滚烫坚硬的手?”

“坐在了摊开的手掌上,亲爱的。一座满是皱纹的天堂。你安静了一会儿,配合着我的手掌。然后你重展四肢,又跪了下来。”

“快,快,快,重拾闪亮的令牌,重新搭建,慢慢地搭建?我们真是极端的堕落,是吗?”

“所有的聪明孩子都极端堕落。我知道你确实回忆起——”

“那一特定场景是记不清了,不过记得那苹果树,还有你亲吻我的脖子,所有其他的[301]110。然后呢——你瞧,神啊111,谷仓燃烧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