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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剧本准备停当。玛丽娜身着条纹印度棉袍和苦力帽,斜倚在院内的一把长椅里读书。她的导演G.A.弗隆斯基已过中年,谢了顶,肥厚的胸脯上有一溜灰白的毛,他时而啜几口苏打伏特加,时而从文件夹里拿打印稿给玛丽娜。在她另一边,佩德罗(不知道姓氏,也忘记演什么角色了)盘腿坐在垫子上,这是一个英俊得令人厌恶的年轻演员,几乎是赤条条的,长着萨堤尔般的耳朵,歪斜的眼睛,以及猞猁般的鼻孔,是她从墨西哥带来的,目前由她安顿在拉多尔的一家旅店里。

爱达躺在泳池边上,一个劲儿地要让害羞的达克斯猎犬面对镜头坐得稍稍直一些,摆个体面的姿势,给它照相的是菲利普·拉克,一位无足轻重但总体而言挺讨人喜欢的年轻音乐家,他穿着臃肿的游泳裤,这使他比穿绿色丝绒西装的时候看起来更丧气,更局促,而那件绿西装是他在给卢塞特授钢琴课时穿的,他觉得倒挺合适。此刻他正想方设法给这舔着嘴唇竭力反抗的畜生以及姑娘分离的双乳拍照,她半倾的姿势使得泳装的中空部分暴露了出来。

如果推着摄影车移至几步开外在院子拱门的紫色花环下对准另一群人,便能以中景拍摄到这位年轻作曲家怀孕的妻子,她穿着圆点裙子,就着盐煽杏仁频频举杯,还有我们杰出的女作家,在紫红荷叶边、紫红帽子、紫红鞋子的映衬下容光焕发,她正将一件斑马纹背心硬套给卢塞特,后者则出言不逊地抵制着,那些脏话是从女仆那儿学来的,不过她说出来时耳背的拉里维埃小姐正好没听到。

卢塞特仍然袒胸露背。紧密光滑的皮肤是那种浓桃汁的色泽,柳绿色短裤里的小屁股滑稽地摇晃着,阳光顺滑地倚在她赤褐色的短发及有些胖乎乎的躯干上:只依稀可见一些女性的体态。凡带着复杂的感情闷闷不乐地回忆着她姐姐在还不到十二岁时已比她发育得成熟许多。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房间里酣睡,一个冗长、离散、沉闷的梦以一种毫无意义的滑稽方式不断重复着他与爱达度过的那个轰轰烈烈的“卡萨诺瓦式的”夜晚以及随后不祥的晨间谈话。现在由于是我执笔的——在经历了那么多时间的空洞与高潮之后——我发觉已经很难将我们的交谈分隔开,以一种不可避免的程式化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而嗡嗡作响、愈发可鄙的抱怨声暴露了一个沉湎于梦魇之中的凡。抑或他正梦到他已经做过的梦?是不是有位怪诞的女家庭教师真的写了一本题为《受谴的孩子们》[502]193的小说?由一帮冒牌货搬上了银幕,而这伙人正在讨论剧情改编?改得比原先那本《双周记》及其夸夸其谈的介绍词更俗不可耐?他有没有像在梦中那样憎恨爱达?有的。

如今正值十五妙龄的她美艳得让人气恼和绝望;那也是一种蓬乱的美,仅仅在十二小时前,在昏暗的工具房里他在她耳边说了个谜语:什么词以“de”开始,读起来韵律多少有些像西里西亚河蚂蚁[503]?她在习性与穿着上都与众不同。她对日光浴丝毫不感兴趣,修长的四肢和瘦削的肩胛骨上的那种心安理得的白皙里找不到任何卢塞特那如加州人般的棕褐色。

此刻她只是一个远房表妹,不再是勒内的妹妹[504],甚至算不上同父异母(对此莫泊纳塞斯以抒情的语言作了强烈谴责)的妹妹,她像跨一根原木一样从他身上跨过去,将局促不安的狗还给了玛丽娜。那个演员——在下个场景中大概要挨拳头——用蹩脚的法语讲着脏话。

“你不准听哦194?”爱达对德国达克斯犬耳语道,之后才将它送还给玛丽娜,后者膝上还放着本《受谴的孩子们》。“在狗面前不能这么说[505]195,”爱达又道,并对佩德罗不屑地瞥了一眼,但他站了起来,重新活动了一下胯部,以一个尼因斯基[506]式的跳跃把她打到了泳池边。

她真的很美吗?至少是人们所说的迷人?她就是惹人恼怒,她就是折磨。她傻乎乎地将头发盘在橡皮帽里,这使她的脖子看起来很陌生,令人隐约联想到诊所里的情景,还有那古怪的黑发辫,仿佛她得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再也不跳舞了。她那褪色、灰中带蓝的连体泳衣上有油污点,臀部上方还有个洞——可以猜测说不定是哪只饿晕的蝴蝶幼虫咬穿的——而且短得似乎让人没法自在舒适。她闻起来有湿棉布、腋毛以及睡莲的味道,就像疯了的奥菲莉亚[507]。假如她与他是独处的,那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不会让凡不快,可是那个雄性气概十足的演员的在场使一切都变得淫秽、单调、无法容忍了。我们把镜头拉回到泳池边。

我们的小伙子不是一般的brezgliv(神经质的,很容易心生厌恶),他可不愿与其他两个男人分享几立方米碧绿的celestino(碧蓝的泳池)。他绝不是日本人。他总是带着憎恶的寒战回想起预备学校里的室内泳池、流涕的鼻子、长粉刺的胸膛、与讨厌的男性躯体的偶然接触、如小型臭气弹似的迸裂的可疑泡泡,尤其是,尤其是那个冷漠、狡诈、洋洋得意且讨嫌至极的家伙,他站在齐肩深的水里偷偷摸摸地小便(上帝,他将他狠揍了一顿,尽管那个维尔·德·维尔比他要大三岁)。

他小心规避着佩德罗和菲尔喷着鼻息在臭烘烘的浴水里胡闹所溅起的水花。此刻那钢琴家浮上来,满面奴相地咧嘴一笑露出丑陋的牙龈,他挨近贴了瓷砖的泳池边缘,企图将正伸平了四肢的爱达拽入水中,不过她抱住了刚从水里捞起的一只橘色的大球,从而躲过了他那拼命的一抓,并以此为盾将他推开。接着她将球抛给凡,而凡则将球扇到了一边,拒绝这样的开局,不愿理睬这样的对局,更藐视这一赌局。

此时佩德罗将身子撑上了岸边,与可怜的姑娘调起情来(他这老一套的殷勤,丝毫也烦不到她)。

“你那细孔得修补。”[508]他说。

“天哪,你在说什么[509]196?”她问道,而没有给他反手一击。

“请允许我碰一下你这可爱的隐秘处。”这个白痴说着便执拗地将湿湿的手指伸进了她游泳衣的那个洞里。

“噢,那个呀,”(耸了耸肩,并重新整理了一下因此而滑落的肩带)“没关系。也许下次,我会穿上我那件特别好看的新比基尼。”

“也许下次,就没有佩德罗了?”

“太糟了,”爱达说,“现在做一只乖狗狗,帮我去拿杯可乐。”

“你呢[510]?”佩德罗经过玛丽娜的椅子时问她,“还是螺丝刀[511]吗?”

“是的,亲爱的,但要加柚子汁,不要加橙汁,再来一点糖[512]。我真不明白,”(转向弗隆斯基)“为什么我在这一页上老气横秋得像一百岁,到了下一页又变成了十五岁?因为假如那是闪回——的确是闪回,我想,”(她读成了“伞回”)“那么伦尼还是叫什么来着,勒内,就不应该知道他似乎已知道的。”

“他不知道,”G.A.嚷道,“这只是个缺乏诚意的闪回。不管怎样,这位伦尼,这位情人一号,当然并不知道她企图解决掉情人二号,同时她也一直在考虑是否染指情人三号,那个乡绅,明白了?”

“Nu,eto chto-to slozhnovato[513](哦,有些复杂),格里戈里·阿基莫维奇[514]。”玛丽娜边说边挠着腮帮子,因为她纯粹出于自我保护,总倾向于从自己的过去出发怀疑那些更为复杂[515]的模式。

“继续读,读吧,一切都会清楚的。”G.A.说着也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自己的那本。

“顺便说一下,”玛丽娜道,“我希望亲爱的艾达不会反对我们不单把他塑造成诗人,还当他是一位芭蕾舞蹈家。佩德罗跳得很棒,但没法让他背诵法国诗。”

“如果她抗议,”弗隆斯基说,“她可以去贴电线杆子——那儿才是法国诗的归宿。”

这个不雅的说法引得原本就暗地里喜欢下流笑话的玛丽娜像爱达那样纵声大笑(pokativshis'so smehu vrode Adï[516]):“可我们还是认真点,我仍旧不明白他的妻子——我的意思是说那第二个人的妻子——如何以及为何要接受这一情形(polozhenie[517])。”

弗隆斯基伸开手指和脚趾。

“Prichyom tut polozhenie[518](情况-情肛)?她乐得不知道他们的风流账,而且她知道自己既胖又矮又狭隘,简直无法与风头很健的海伦比拼。”

“我懂了,但有些人会看不懂。”玛丽娜说。

就在这时,拉克先生[519]又游过来与爱达一起坐在池边,爬上岸的过程中差点蹭掉了他那件鼓鼓囊囊的泳裤。

“让我给你带一杯冰凉可口的俄式可乐[520]吧,伊凡?”佩德罗说——的确是一位温文有礼的人,内心里还很年轻。“你自己去采椰子吧[521]。”脾气坏透的凡答道,他想试试这个可怜的“农牧之神”能懂多少,后者毫无觉察,愉快地呵呵笑着躺回自己的垫子上。克劳狄斯至少还不会向奥菲莉亚求爱[522]。

忧郁的德国小伙子的情绪正从自我思辨走向自我毁灭[523]。他不得不和他的埃尔茜回到卡卢加诺,艾克瑟荷医生认为“她将会在干涸的数个礼拜里给予他甘露”。他憎恨卡卢加诺——他和她的家乡,在那里,在一次愉快的公司聚会之后,在一阵“相互失态”的冲动中,她就在一张公园长凳上把自己全给了他。聚会是在穆萨科维斯基管风琴店举行的,那个可怜的花痴在那儿有份不错的工作。

“你什么时候走?”爱达问。

“星期四197——等过了明天。”

“好的。很好。一路顺风,拉克先生。”

可怜的菲利普蔫蔫地用手指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哀伤而毫无意义地比划着,摇晃着沉重的脑袋,简直可以看得见他在吞咽着什么。

“感觉……感觉,”他说,“感觉只演了一个角色,就忘掉了下面的台词。”

“听说很多人都有这感觉,”爱达说,“肯定是一种可怕的198感觉。”

“得不到任何帮助?不再有任何希望?我快要死了,对吗?”

“你死了,拉克先生。”爱达说。

她在这场令人生厌的谈话中一直左顾右盼着,此刻她看见了纯洁而暴躁的凡远远地站在鹅掌楸下,单手叉腰,头向后仰,喝着一瓶啤酒。她离开尸首横陈[524]的池边,向那棵鹅掌楸走去,她在女作家和领衔女主角之间作了一个战略迂回,前者正在一张折叠帆布躺椅上打瞌睡(她圆胖的手指像粉红的蘑菇一般从木扶手间伸出来),尚不知他们怎么处理了她的小说,后者则在苦苦琢磨一出爱情戏,其中提到了城堡的年轻女主人是如何“容光焕发的美艳”。

“可是,”玛丽娜说,“怎么把这‘容光焕发’演出来,容光焕发的美艳是什么意思?”

“苍白的美,”佩德罗一边启发她一边瞟了一眼从身边走过的爱达,“很多男人剁了自己的胳膊、腿儿都想换取的美。”

“好吧,”弗隆斯基说,“我们继续看这该死的脚本。他离开了泳池边的院子,既然我们准备把这部分做成彩色的——”

凡离开泳池边的院子,踱到了外边。他拐进了一条边廊,这儿通向花园里茂密的树丛,并悄然与庄园本身融为一体。此刻他注意到爱达已匆匆跟了过来。她举起一只臂肘,露出腋窝里的一星黑色,她扯掉了浴帽,甩了甩头解放出一袭长发,面孔红扑扑的卢塞特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出于对姐妹俩的赤足的怜惜,凡走下砾石小路,踏上了柔软的草坪(与埃罗199医生正好背道而驰,后者在英国小说的一部巅峰之作中,被那个“隐形的阿尔比诺”追踪着)[525]。她们在那片次生矮树林里追上了他。卢塞特经过时停下来捡起姐姐的帽子和太阳镜——阳光女孩的太阳镜,扔掉多可惜!我的整洁的小卢塞特(我永不能忘记你……)将两件物什搁在一只空啤酒瓶旁边的树墩上便继续向前跑,然后又折回头来,带着粗重的鼻息察看一丛挨着树墩的粉红色蘑菇。双重考虑,双重曝光。

“你发那么大火,是不是因为——”爱达追上他时说道(她本已准备好了说辞:她总要对一位钢琴调音师客气一点,他实际上就是仆人,有着说不清的心脏病和粗俗可怜的妻子——可是凡打断了她)。

“我有两点抗议,”他的话像火箭一样迸发出来,“黑头发的女孩,就算很邋遢的那种,在露出大腿根之前也得先剃一下吧,还有懂教养的姑娘怎么能允许一个畜生般的色鬼对自己的肋部戳戳点点,就算她非得穿一件虫蛀的、短得根本没法配她的臭破布。”“啊,”他又说,“真见鬼,我干吗要回阿尔迪斯!”

“我保证,我保证从今往后会更小心,不让肮脏的佩德罗再靠近。”她快活而严肃地点着头——还愉快地吁了口气,个中原因就得等到很久之后才会折磨凡了。

“哦,等等我!”卢塞特喊道。

(折磨,我可怜的爱人!折磨!是的!可那一切都已沉寂。爱达之后的旁注。)

一行三人扑倒在松树下的草地上,组合为一幅优美的田园牧歌般的画面。那株大垂松特异的枝干平伸出去,形成一顶东方人的华盖(就像这部小说一样,它用自己的血肉作支架,将华盖四面撑开),罩着两个黑色的、一个金红色的脑袋,如同它在我们还是莽撞快乐的孩子时,在漆黑火热的夜晚笼罩着你我。

凡四仰八叉地躺着,咀嚼着苦涩的回忆,他将手垫在颈后,眯缝着眼瞧着枝叶间隙中天空黎巴嫩式的蔚蓝[526]。卢塞特钦慕他的长睫毛,同时也怜惜他脖子与下颌之间柔软的皮肤上长出的红肿的粉刺,这给他刮胡子带来了大麻烦。爱达倾身而坐,其侧影如同一尊纪念品,忧伤的抹大拉的马利亚[527]长发顺着白皙的手臂垂下来(与垂松的倒影同病相怜),她恍惚地查看刚拣起的一朵蜡白色火烧兰的黄色管颈。她憎恨他,她热爱他。他那么粗暴,她如此不堪一击。

卢塞特总是扮演着黏人、难缠又可爱的小妞角色,她把两只手都放在凡毛茸茸的胸脯上,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没跟你生气。”凡终于开了口。

卢塞特吻了吻他的手,接着便向他发起了攻击。

“别闹了!”他说。她顶着他赤裸的胸膛使劲扭动着。“你冰冰凉的难受死了,孩子。”

“不是的,我很热。”她反驳道。

“冷得就像桃子罐头里的两块果肉。好了,下来吧,拜托。”

“为什么是两块?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爱达随着一阵快活的战栗娇叱道,同时俯身吻他的嘴。他挣扎着想起身。此时两个女孩轮流亲吻他,接着互相亲吻,接着又在他身上忙活开来——爱达危险地沉默着,卢塞特则快乐地轻声尖叫着。我不记得受谴的孩子们在莫泊纳塞斯的中篇小说中都干了什么或说了什么——他们住在布赖恩特城堡里,我想,故事开始时,蝙蝠一只只从塔楼的窄洞[528]钻出来飞入夕照之中。然而,假如探头探脑的基姆,那个照相成癖的厨子能得到所需器材,那么这些孩子(奇妙的是,小说家并不真正了解他们)或许也会遭到很有意思的抓拍。写下这些东西是很讨厌的,书面的描绘从美学角度上看是那么不合时宜,可仍不由得会在风烛残年(在这样的年岁里,艺术上的瑕疵比起在橘红色夕阳映照且昆虫稀少的荒野里觅食的亡命蝙蝠来更加黯淡无光)回想起,卢塞特清纯的形象不但没有贬损,反倒强化了凡对他情有独钟的女孩最轻微的——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触碰的永恒的反应。爱达如丝般光滑的长发掠过他的乳头和肚脐,似乎她很乐意做一切事情来撩拨我此刻的笔,很乐意——在那遥远的可笑的过去——做一切事情来引得她天真的小妹妹注意并记下凡所不能控制的行为。此时,二十只拨弄的手指在他黑色运动裤的橡胶皮带之下欢快地碾压着那朵已被揉碎的花。它作为装饰是没有价值的,作为游戏则既可笑又危险。他挣脱开折磨他的漂亮姑娘们,倒立着走到一边,黑色的面罩捂住了他狂欢的鼻子[529]。就在此时女家庭教师喘着气叫嚷着赶过来。“可是你的表兄把你怎么了?[530]200”她焦急地问,与此同时卢塞特扑进了她穿着紫红色衣袖的怀里,和当初的爱达一样,毫没来由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