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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丹叔叔把卢塞特带到了卡卢加,她要在那儿和贝尔以及弗伦奇待五天。利亚斯加芭蕾舞团和一家德国马戏团在城里,孩子们也不想错过女生曲棍球及游泳比赛,而童心未泯的老丹叔叔每逢赛事都是虔诚的观众之一;此外卢塞特还得去塔鲁斯医院接受一系列“检测”,以搞清是什么总让她的体重和体温如此反常地摇摆不定,尽管她胃口颇好且感觉颇佳。
周五下午,当她父亲计划与她返回时,他还想带上一位卡卢加的律师来阿尔迪斯,而德蒙也要来,这可是非同寻常的。要讨论的生意是堂兄弟俩共有的某块“蓝色”(泥炭沼)地产,且两人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都急着要脱手。正如丹最精心筹措的事情往往不能如愿一样,律师只能保证晚上赶来,而就在德蒙到达之前,他的堂兄弟拍电报来让玛丽娜“好酒招待德蒙”,不用等他和米勒了。
这一kontretan228(玛丽娜的幽默用语,表示并不一定让人感到讨厌的意外)让凡大为欢喜。那年他还没怎么见过父亲。他怀着一种轻松自在的热情爱着父亲,他曾在儿时崇拜过他,到了心地宽厚但心知肚明的少年时节则对他抱有坚定的敬意。再往后,些许的反感(如同他对自身的伤风败俗的感受)便与爱及尊崇交织在一起;不过在另一方面,他越长大越是笃信,在任何可以想见的情形中,他都愿意骄傲并快乐地为父亲——毫不犹豫地——奉献自己的生命。玛丽娜在九十年代末老朽之时还常聊起已过世的德蒙的“罪过”,其间不乏令人尴尬和厌恶的细节,每逢此时他便对他和她充满了怜悯,但对玛丽娜的淡漠以及对父亲的爱戴则丝毫未变——至今依然如此,虽然时光已难以置信地来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没有哪个可憎的归纳者,能够用卑微的头脑以及如无花果般干枯的心来解释(而这便是我对自己毕生事业所遭遇的所有诽谤最美好的报复)那些事情及相似的事情中所发展出的独特的妄想。若非这种妄想,就不会存在艺术家和天才,而这是可以盖棺定论的,让小丑和蠢货们都去见鬼吧。
德蒙近年来何时拜访过阿尔迪斯?一八八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就在那天,他提出、计划并许诺凡在阿尔迪斯度过第一个暑假)。一八八五年暑假有两次(那时凡在攀登西部诸州的山脉,而维恩家的女孩则在欧洲)。一八八六年六月或七月间来吃过一次饭(凡在哪儿呢?)。一八八七年五月逗留数日(爱达正和一位德国女子在艾斯托提或加利福尼亚研究植物。凡则在乔斯嫖妓)。
凡利用拉里维埃和卢塞特不在的时机与爱达在舒适的儿童室里尽情戏耍,不过此刻他们站错了窗口,看不清车道,而父亲座驾底气十足的轰鸣已然在耳。他冲下楼——飞速在扶手上摩擦引起的手掌的灼热感使他愉快地回忆起童年的相似经历。大厅里空无一人。德蒙已从侧廊进了屋,正安坐在洒满阳光的音乐室里,一边用特制的zamshinka(“麂皮革”)擦拭单片眼镜,一边等着他的“拜前”白兰地[598](一个有年头的文字游戏)。他的头发染得乌黑,牙如猎犬的利齿般雪白。他光洁的棕色面孔、修剪整齐的黑胡须以及湿润的深色眼睛都在朝儿子微笑,表达着喜悦的挚爱,而凡也以同样的情感应答,也都徒劳地以惯常的玩笑寒暄试图遮掩。
“你好,老爸。”
“哦,你好,凡。”
太美国化了[599]。校园里。砰地关上车门,从雪地里走过来。总是戴手套,从不穿外套大衣。要去“盥洗室”吗,爸爸?我的土地,美好的土地。
“你要去‘盥洗室’吗?”凡眨眨眼问道。
“不,谢谢,我今早洗过了。”轻叹一声,表示对时间流逝的承认:他也记得父子俩在一起时的所有细节:沿河路中学共进晚餐,为父亲及时而殷切地指认厕所,精神饱满的小少爷们,低劣的饭食,拌奶油的肉末杂菜,上帝拯救美国吧,局促的儿子,粗俗的老子,带头衔的英国人和希腊贵族,与之般配的是巴哈慕大群岛的游艇。我能悄悄地把这美味的抹了糖霜的粉红色合成物从我的盘子里挪到你那儿吗,儿子?“你不喜欢吃,老爸!”(作严重受伤状。)上帝拯救他们可怜的小小的美国味蕾吧。
“你的新车声音听起来美妙极了。”凡说。
“是吗?的确如此。”(问凡关于gornishon的情况。gornishon,法一俄混合俚语,表示小巧可爱的年轻女仆229的最低等语级。)“你怎么样,我亲爱的孩子?上次看见你还是在你从乔斯回来的时候。我们在分离中虚度光阴!我们是命运的傻瓜!哦,咱俩在米迦勒节[600]之前到巴黎或伦敦住一个月吧!”
德蒙取下单片眼镜,从短礼服的胸袋里拿出时下流行的花边手绢擦了擦眼睛。在并无真正的悲伤需要自我控制时,他的泪腺总是行动快捷。
“你看上去像恶魔般容光焕发,老爸。尤其是你那翻领上还带着锁眼。我估计你最近没怎么去曼哈顿——上一次是去哪儿把自己晒成了古铜色?[601]”
维恩家传的双关语。
“我实际上[602]230由着自个儿的性子去了趟阿卡浦尔克沃(Akapulkovo),”德蒙答道,同时毫无必要且毫不情愿地(像是受到了急转直下的冲击力,也让他的孩子们遭了殃)回忆起养在碗里的一条紫黑条纹的鱼,一张相似条纹的睡椅,亚热带的阳光将石质地板上的一只缟玛瑙烟灰缸的纹理照得通明;一叠沾了橘汁的旧Povesa(《花花公子》)杂志,留声机里一个女孩梦幻般的嗓音“鲜花遍地田野里的黑人小孩[603]231”,还有那位非常昂贵、非常水性、极为可人的克里奥尔[604]女郎令人倾心的肚皮。
“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女人跟你一块儿去的?”
“噢,我的孩子,老实说,现在的术语越发让人糊涂了。我们说得简单些吧。饮料呢?刚才经过身边的天使答应让他们端给我的。”
(经过身边的天使?)
凡拉了一下铃绳,向食品房传递出悦耳的信号,使放在音乐室角落里的那只老式带铜框的小鱼缸——连带着那孤独的囚徒,一条丽鱼——也应声泛出鸣响(一种古怪或许是自动充气的反应,只有基姆·博阿尔纳那个厨房的小伙子才懂)。“是不是该饭后叫她呢。”德蒙寻思。那时会是几点了?没什么好处,对心脏有害。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凡说着重又坐在父亲椅子的宽大扶手上,“丹叔叔要在晚餐后带律师和卢塞特回来。”
“好极了。”德蒙说。
“玛丽娜和爱达马上就下来——将是一顿四个人的晚餐[605]232。”
“好极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气色棒极了,我亲爱的亲爱的小伙子——我没有必要夸大其词,不像有的人在恭维头发仍浓黑油亮的长者时说的那样。你的短礼服也很漂亮——或者说那么漂亮是因为看出来是我的老裁缝在为我的儿子做衣服——就像发现了自己在重复一种祖传习性——比如说,这个(将左手食指举在前额的高度摇了三下233),我妈妈在表示婉言谢绝时就这么做;这种基因没有传给你,但当我不同意我的理发师在谢顶部位搽油膏时,我在他的镜子里看见了这传家宝;你知道谁还有这个习惯——我的姨妈基蒂,她跟那个讨厌的耍笔杆的色鬼列夫卡234·托尔斯泰离了婚,嫁给了银行家波伦斯基。”
在沃尔特·司各特和狄更斯之间,德蒙更喜爱前者,而且他对俄国作家评价甚低。凡像往常一样觉得应该作出纠正:
“是个具有奇特艺术美感的作家,老爸。”
“你是个奇特迷人的小伙子。”德蒙说着又滴下了晶莹的泪珠。他将凡强壮有力的大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凡吻了吻父亲毛茸茸的拳头,后者已经在握着一杯还未现形的酒了。维恩家族尽管具有爱尔兰人的孔武,但所有带俄罗斯血液的成员在习以为常的情感泛滥中流露着许多温柔,同时却也不善用言辞表达。
“我说,”德蒙叫道,“是怎么搞的——你的胳膊跟木匠的似的。给我看看另一只手。天哪,”(咕哝道:)“维纳斯丘破了形,生命线伤痕累累,但长得离奇……”(改换成一种吉卜赛人的祈祷调门:)“你会活到看见‘地界’的,回来时会更加智慧,更加快乐,”(复原到平日的说话声:)“让我这个看手相的大惑不解的是你的姐妹线。还那么粗糙!”
“马斯科达伽马。”凡喃喃地说,同时抬起了眉毛。
“啊,当然了,我真迟钝(愚蠢)呀。现在告诉我——你喜欢阿尔迪斯庄园吗?”
“我很喜爱,”凡说,“对于我而言,这里就是流经拉多尔河的城堡[606]。我挺乐意在此度过我伤痕累累千奇百怪的一生。可那是无望的幻想。”
“无望?我可得想想。我知道丹想把这儿留给露西尔,不过丹很贪心,我能做的就是去满足他的贪得无厌。像你这个年纪时,我认为语言中韵律最甜美的词莫过于‘弹子球游戏’,我现在知道自己是对的。儿子,如果你对这块地产情有独钟,我可以想法子买下来。我可以对我的玛丽娜施加一定程度的压力。当你坐在她身上时,她会发出厚坐垫般的吁气声,可以这么说。该死的,这儿的仆人一点儿不像墨丘利。再拉一下绳。是的,或许丹不得不把房产卖掉。”
“你可真邪门啊,老爸。”凡满足地说道,他用的俚语是从温柔年轻的保姆鲁比那儿学来的,她生于密西西比河流域,那儿大多数地方官员、公共捐助人、形形色色“教派”的高级牧师以及其他可敬而慷慨的人士都拥有其西非祖先黑色或浅黑的肤色,他们是第一批到达墨西哥湾的航行家。
“我来想想,”德蒙沉吟道,“这花费不了两三百万,还要扣除丹堂弟欠我的,扣除拉多尔的几座牧场,那里已经搞得一塌糊涂了,得慢慢脱手,如果当地官员不捣毁新建的煤油蒸馏厂的话,这真是我们国家的stïd i sram(耻辱)。我对阿尔迪斯没有特别的好感,但也不反感,尽管我不喜欢周围的地区。拉多尔城简直就成了下三烂的酒馆,赌博生意也大不如前。邻居都是古里古怪的,可怜的埃尔米宁爵爷家尤其疯癫。前些天在赛马场上,我和一个女人聊天来着,多年前曾猎取过她,之后过了不少时间,摩西·德·维尔背着我给她丈夫戴了绿帽子,而竟当着我的面枪杀了他——这讽刺短诗你听说,无疑就是从这些嘴里听来的——”
(接下来便会是“父亲特有的重复唠叨”。)
“可是一个好儿子应该容忍父亲特有的重复唠叨——嗯,她告诉我她儿子和爱达经常见面,诸如此类。是真的吗?”
“并非如此,”凡说,“他们时常见面——就是在普通的聚会上。两人都喜爱马,还有赛马,不过仅此而已。没有诸如此类,那是不可能的。”
“很好!啊,那不祥的脚步声近了,我听到了。普拉西科维·德·普雷具有势利小人身上最坏的缺点:说大话。晚上好[607],布泰兰。你看上去和本地产的葡萄酒一样红润——可是我们不再年轻了,就像那些美国梦说的。而我那可爱的信使准是给某个年轻些也更走运些的追求者截住了。”
“Proshu,papochka(求你了,爸)。”凡咕哝道,他总担心爸爸古奥的玩笑话会让仆人不愉快——因说得太简略而让自己成了罪人。
然而——用一个古老的表达方法说——这位法兰西老人太了解先前伺候的主人了,对他派头十足的幽默并不以为意。他的手还存留着很舒服的刺痒,因为刚打过布兰奇紧致年轻的屁股,姑娘则曲解了维恩先生很简单的要求,还激动得打碎了一只花瓶。他将托盘放在一张矮桌上,向后退了几步,手指仍曲成端托盘的形状,这才以深鞠躬答谢德蒙的欢迎词。先生一向可好?不错不错。
“我想要一瓶埃斯托克的拉图尔堡[608]来佐晚餐,”德蒙说;而当老管家又行了一礼,顺便[609]从钢琴顶盖上拿走一条揉皱的小手绢,正往外走时,德蒙又道:“你和爱达处得怎么样?她多大——差不多十六岁了吧?非常爱音乐非常罗曼蒂克吧?”
“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凡说(他早料到这个问题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被提出来,所以是有备而答),“的确我们比寻常的情人或表兄妹或兄妹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我是说,我们真的难分难舍了。我们博览群书,她自学能力超群,这要归功于她祖父的藏书室。她知道周围所有花草鸟雀的名字。她是个极有意思的女孩。”
“凡——”德蒙欲言又止,过去的几年总是如此。总有一天要说出来,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戴上单片镜研究那些酒瓶:“顺便问问,儿子,你喜欢这些开胃酒吗?我父亲准许我喝利尔拖伏加吃伊利诺斯小香肠——蹩脚的食品,你知我知235,就像玛丽娜说的。我怀疑你叔叔在书房的索兰德盒[610]后面有酒窖,藏着比这‘远道而来的俄罗斯’[611]更好的威士忌。好吧,咱们按预定的想法来喝点儿这上等白兰地吧,除非你是水之子236?”
(没有双关的意思,但会使人发愣并浮想联翩。)“哦,我比较喜欢红葡萄酒。待会儿再来全力对付(nalyagu)这瓶‘拉图尔’吧。不,我绝不是滴酒不沾的,而且阿尔迪斯的自来水实在不敢恭维!”
“我得警告玛丽娜,”德蒙用酒漱了漱齿龈并慢慢喝下后说,“她丈夫不能再喝这种泔水了,要抱定法国葡萄酒或是加州引进生产的法国葡萄酒——尤其是在他那次轻度中风之后。最近我在城里见到过他,在麦迪逊大街附近,瞧见他很正常地朝我走来,可接着当他在一个街区开外看见我时,他的发条机构便慢下来,然后在遇见我之前停住了脚步——哦,真是没有办法!很难说是正常的。好吧,千万别让我们的宝贝儿们在乔斯相遇,我们以前常这么说。只有育空人才相信上等白兰地对肝脏有害,因为他们只喝伏特加。唔,很高兴你和爱达相处得这么好。很不错嘛。刚才在走廊里我撞见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小骚娘们儿。她眼睫毛抬都不抬,用法语回答我——拜托,我的孩子,把屏风挪一挪,对了,西晒刺眼得很,特别是在积雨云下面的,我这糟糕的眼睛受不了。或者说我糟糕的心室受不了。你喜欢这种类型吗,凡——低垂的小脑袋,光溜的脖子,高跟鞋,小碎步,扭着身子,你喜欢的,对吧?”
“先生,这——”
(告诉他我是最年轻的“艳屋俱乐部”会员?他也在其中吗?出示一下标牌?还是算了。杜撰吧。)
“——唔,我正处于热火朝天的恋情之后的休整状态,那是在伦敦,和我的探戈舞伴,你上回飞过去看最后一场表演时见过的——记得吗?”
“真的,我记得的。奇怪得很,按你的说法。”
“我想,先生,你的白兰地喝得够多了。”
“是啊,是啊。”德蒙说,他在思索一个微妙的问题,那种只有总在揣度亲戚关系的不适当性的玛丽娜才会允许它从旁门左道进入大脑的问题;因为不适当性总能成为多重性的同义词,而没有什么比空空的脑袋更饱满了。
“很自然,”德蒙说,“在乡间待一个宁静的暑假,被说闲话也正常……”
“不过是野外生活,诸如此类。”凡说。
“简直难以置信,一个小伙子会管他爸爸喝酒,”德蒙说着给自己倒了第四小杯,“从另一方面说,”他一边把玩着那只细脚金边酒杯一边继续道,“少了些夏季韵事,野外生活可能就比较沉闷了,周边也没多少像样的女孩子,我也认为。埃尔米宁家的姑娘还挺可爱,一位很有贵族气质的犹太小姑娘[612]237,可我知道她订婚了。顺带提一下,那个姓德·普雷的女人告诉我她儿子参军了,很快就要去蹚那趟咱们本该不去理会的浑水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仇家?”
“天哪没有吧,”诚实的凡回答道,“爱达可是淑女,周围没有野蜂浪蝶——除了我,还行238这没什么好说的239。好了,爸爸,究竟究竟究竟是谁说那个话的?”
“哦!金·温!当我问他有多喜欢他的法国妻子时。嗯,这对爱达是好事。她喜欢马,你说的?”
“她喜欢美女所喜欢的一切,”凡说,“舞会、兰花,还有《樱桃园》。”
此时爱达本人奔进屋里。好啊好啊好啊好啊,我来啦。喜气洋洋!
老德蒙隆起亮闪闪的双翅,[613]刚要站起又坐了回去,一只胳膊揽住爱达,另一只手端着杯子,亲吻着姑娘的脖子、秀发,以超越伯父的热忱一头扎在她的芬芳之中。“哎呀,”她嚷道(这声小姑娘时就学会的娇呼,其感动,柔情、[614]销魂的柔媚,对凡的感染甚至超过了他父亲的体会),“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扒开了云朵!猛扑向塔玛拉的城堡!”
(由洛登[615]意译的莱蒙托夫诗句)。
“上回品尝你的香泽还是在四月里,”德蒙说,“那时你刚看完牙医,穿着防雨衣,戴黑白色围巾,散发着类似砒霜的刺鼻气味。珀尔曼医生娶了他的接待员,你会很高兴知道这个。现在说正经的吧,我亲爱的。我可以接受你的裙子,”(无袖黑色紧身衣)“我可以忍受你那浪漫的发型,我也不管你na bosu nogu(光脚)穿无带鞋,你的Beau Masque[616]香水——也还说得过去[617]240,但是我的宝贝,我痛恨并抵制你那青黑色的唇膏。或许这在纯良守旧的拉多尔是一种时尚。可在曼哈顿或伦敦是行不通的。”
“Ladno(好吧)。”爱达说着便露出宽大的牙齿,并从怀里掏出一方小手绢猛擦起嘴唇来。
“还是乡下人啊。你应该带一只黑色真丝钱夹。现在我来展示一下占卜的本事:你的梦想是在音乐会上演奏钢琴!”
“不是的,”凡愤愤不平地说,“一派胡言。她一个音符也弹不出来!”
“噢,没关系嘛,”德蒙说,“观察并非总是演绎之母。不过把一块手帕扔在一架贝希施泰因钢琴上也无伤大雅。我亲爱的,你没必要脸红得这么热烈。我引述几句来搞搞笑吧:
当这位不幸而高贵的少女的未婚夫奔赴战场时,她合上了钢琴……卖掉了大象241
那贪吃的孩子[618]是真的,不过那大象是我编的。”
“你可别这么说。”爱达笑道。
“我们伟大的科佩的确挺糟糕,”凡说,“不过他倒是有一首可爱的小诗,我们的爱达员外不止一次将它弄成了英语,还算成功吧。”
“哦,凡!”爱达带着不同寻常的狡黠插话道,并用手捧起一撮盐焗杏仁。
“让我们听听,让我们听听。”德蒙嚷道,同时从她拢起的手掌里捡了一颗坚果。
言谈的优雅而和谐的互动,轻松直率的家庭团圆,从不纠缠在一起的木偶牵线——所有这些描述起来都比想象起来要容易。
“过去讲述故事的方法,”凡说,“也许只有非常了不起同时还不近人情的艺术家才能模仿得来,而我也只能原谅非常亲近的家人对于好诗的解释。让我先说说一位表妹——任何人的表妹——的成就吧,就讲一点点普希金吧,这是为押韵所作的取舍——”
“为押韵作的曲蛇吧!”爱达叫道,“对诗作的解释,哪怕是我的解释,也像‘蛇根草’讹传成了‘灯芯草’——好端端的马兜铃就成了这个。”[619]
“为了我小小的需要,这足够了,”德蒙说,“满足我的小朋友们也够了。”
“诗文如下,”凡继续说(他并未理会德蒙不得体的暗示,因为在过去,拉多尔地区的古居民没怎么把那倒霉的植物当做治蛇咬伤的草药,而是用作一种助稚龄女子顺利生产的灵符;不过也不用理会了)。“该诗很意外地被保留下来了242。事实上我会背的。诗这样写道:Leur chute est lente,大家都知道……”
“哦,我知道的。”德蒙插话说:
它们的倒伏是缓慢的。人们能以
视线跟随
从铜色的叶子认出橡树
从血红色的光亮中知晓枫树[620]
“好诗!”
“是的,那是科佩的,以下是咱表妹的。”凡说着又背诵起来:
它们的飘落是轻柔的。叶行者[621]
能够跟踪每一树种,能认出
橡树因其叶子闪亮着铜色
而从血红的光泽辨知枫树。
“切!”该翻译家嗤之以鼻。
“别这样嘛!”德蒙叫起来。“那个‘叶行者’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姑娘。”他将姑娘拉到跟前,她坐在他的安乐椅243扶手上,他厚重湿润的嘴唇透过她一缕缕浓密的黑发贴在她滚烫发红的耳朵上。凡感到一阵愉悦的颤抖。
此时轮到玛丽娜出场了,在完美的明暗光影的配合下,穿着有亮片的裙子,脸庞正处于那种风韵成熟的明星所追求的软焦点中,双臂伸展开来;跟在她后面的是琼斯,他端着两只大烛台,并不失风度地踢着后面阴暗处一个晃动的棕色影子让其走开。
“玛丽娜!”德蒙以敷衍的热情叫道,并在她往靠背长椅上坐下时拍了拍她的手。
琼斯发出有节奏的呼哧声,将一只雕有缠绕的龙的漂亮烛台以及闪烁着微光的饮品放在短脚衣橱上,正当他将另一只烛台端给寒暄得越来越欢的德蒙和玛丽娜时,女主人飞快地示意他将烛台放到条纹鱼旁边的架子上。他气喘吁吁地拉上窗帘,因为这一天的美景已渐趋破败。琼斯是新来的,办事高效,外表庄重而迟缓,别人还得慢慢习惯他的行为方式以及那喘息声。多年之后,他帮了我一个令我永生难忘的大忙。
“她是个注定不幸的姑娘[622],一位苍白的、令人心碎的美人。”德蒙向他的老情人袒露道,他并不着意去留心他所赞美的对象会不会在屋子的另一头听见他的话(她听见了),她正在那里帮凡捉狗呢,并在这一过程中露出了一大截玉腿。我们的老朋友嘴里衔着一只旧银鼠皮拖鞋,变得和其他重聚的家庭成员一样兴奋,并追着玛丽娜蹦跳着。拖鞋是布兰奇的,她的任务是将达克赶到她房间里,可是与往常一样没把它关好。两个孩子都因体验到一阵既视感[623]而战栗(事实上当他们沉浸于对美好往昔的回忆时,体验到的是双重的既视感)。
“Pozhalsta bez glupostey(拜托,别胡闹了),特别是在下人面前[624]244。”玛丽娜说(像她祖母那样将末尾的“s”发出了音),而她实则满意至极;当这位慢条斯理并且像鱼一样张着嘴的男仆抱走仰卧并耸动着前胸的达克及其可怜的玩物时,她继续说道:“真的,跟本地的姑娘相比,比方说跟格雷丝·埃尔米宁或科朵拉·德·普雷比较起来,爱达可是个屠格涅夫甚至简·奥斯丁笔下的淑女。”
“事实上我就是范妮·普莱斯245。”爱达评说道。
“楼梯上那场戏。”凡补充道。
“别理会这些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笑话了,”玛丽娜对德蒙说,“我永远也搞不懂他们的游戏和小秘密。不过拉里维埃小姐写过一部很棒的电影剧本,讲述神秘的孩子在古老庄园里做着奇怪的事情——但今晚不要给她话头谈文学成就,否则咱们就没命了。”
“我希望你丈夫可别回来得太晚,”德蒙说,“夏天过了晚上八点,他可就不在状态了,你知道的。对了,卢塞特好吗?”
正在此时,布泰兰庄重地豁然将门推开,德蒙将胳膊kalachikom(弯成俄罗斯新月形)伸给玛丽娜。凡,有父亲在场时很容易流露出一种没头没脑的顽皮模样,他邀爱达进去,而她以妹妹的肆无忌惮[625]将他的手腕打开,这可不是范妮·普莱斯会赞同的。
另一位普莱斯——一位模范的、模范极了的老家仆,玛丽娜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格里布”246(G.A.弗隆斯基在与她发生短暂的恋情时也这么叫他)——为德蒙在桌边摆了一只缟玛瑙质地的烟灰缸,因为后者喜欢在席间吸烟——标志俄国血统的吞云吐雾。一张边桌上还放了——仍然是俄式风格——红、黑、灰及米色的各式开胃小吃,用餐巾纸盛着的鱼子酱(salfetochnaya ikra),用美味多汁的腌牛肝菌与盛“灰珠”的罐子(ikra svezhaya)隔开,显出“白色”和“subbetu-line[626]”,而熏三文鱼的粉色又与威斯特伐利亚火腿的肉红色争相辉映。在另一只托盘里,各种调味的伏特加247闪烁着迷人的光晕。法式烹饪奉献着自己的肉冻[627]和鹅肝[628]。有一扇窗是开着的,蟋蟀在漆黑而纹丝不动的枝叶丛中鸣叫着,叫声急促得令人发毛。
这是一顿——如顺着小说结构继续写——够长、够欢快、够丰美的晚宴,虽然谈话内容主要也就是些俏皮的私房话和快活的家长里短,但那次团聚一直留存在某人记忆中,作为一次具有奇特意义、并非完全愉快的经历。某人将它珍藏在心里,如同爱上了画廊里的一幅作品,或是牢记的一场梦的风格、梦的细节,其颜色与线条有着意味深长的丰富,而换作在另外的情景中出现则毫无意义。必须留心的是,谁也没有,甚至读者也没有,甚至布泰兰也没有(他弄碎了一只昂贵的软木塞,唉)在那场特别的聚会中处于自己的最佳状态。一丝淡淡的闹剧和虚假成分使得它有了瑕疵,让天使——如果天使会光临阿尔迪斯的话——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不过这仍是一场精彩的表演,任何一位艺术家都不会放弃观摩的机会。
桌布及烛焰将胆小胆大的蛾子都吸引过来,爱达如有灵助,禁不住从其中认出许多“拍翅膀的老朋友”。有的色泽苍白,冒失地闯将进来,慌不择路地将精巧的羽翅摊在某个光滑的表面上;有的长着基尔特绒毛,胡乱撞着天花板;有的五短身材,生着毛茸茸的触须,显得放荡得很;还有喜欢充当不速之客的天蛾,亮出镶黑带的红色腹部,在浓黑湿热的夜晚,或翩翩然或急匆匆,或安静或鼓噪地飞进餐厅里。
这是一八八八年七月中旬一个浓黑湿热的夜晚,在拉多尔县的阿尔迪斯,让我们别忘记,千万别忘记,一家四人围椭圆餐桌而坐,被鲜花和水晶杯盘簇拥着——对于一位端坐花园里的丝绒座椅上的观众而言,这也许——不,肯定——不像剧中的场景。从玛丽娜与德蒙勾搭的三年结束时算起,十六年过去了。那三年里也有长短不一的断续——一八七〇年春天暂停了两个月,[629]另一次是一八七一年中,差不多中断了四个月——这在当时只会使柔情和折磨倍增。她黯然失色的面容,她的衣服,那件缀了金片的裙子,她染成草莓红色的头发上罩着闪闪发亮的网罩,她晒得通红的前胸皮肤以及情节剧里的那种涂脂抹粉(赭石色和栗色用得太多),这些令曾经视她为猎艳生涯中之最爱的德蒙几乎回想不起玛丽娜·杜尔曼诺夫之美,那种夺目、光彩和激越。这使他伤感——往昔已全然塌陷,巡回往复的求爱与轻歌曼舞已烟消云散,而将此时令人犹疑的现实与毫无疑问的记忆联系起来的无望,却也在情理之中。甚至阿尔迪斯庄园这张放开胃菜的桌子248上的开胃菜乃至这间华丽的餐厅都与这些亲密的晚餐[630]249无甚关联,尽管,上帝知道,由三个品种组成的头道主食总是老一套——腌小牛肝菌,浅黄褐色的菌帽紧凑而光亮;灰色的鲜鱼子酱;以及拌佩里戈尔松露的鹅肝泥。
德蒙将最后一口夹了柔韧小鲑鱼的黑面包吞进嘴里,一口喝下最后一小杯伏特加,坐在了椭圆桌旁与玛丽娜相望的位子上,视线绕开了水果碗,那只青铜大碗盛着如雕刻出来一般的卡尔维尔苹果和长圆形珀斯提250葡萄。如往常一样,他精力旺盛的机体所吸纳的酒精,使他重新打开了高卢人习惯说的罪恶之门,而此时,当他像所有人那样一边摊开餐巾一边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时,他打量着玛丽娜做作的如满天星辰一般[631]251的发型,试图去认识(从该词的全部意义上说),试图通过将一个事实强行施加于感官中心来理解这样一个事实的现实意义:这是一个他曾爱到无以复加的女人,她对他的爱也到了歇斯底里喜怒无常的程度,她坚持要将毯子和垫子铺在地板上做爱(“就像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谷的体面人家那样”),她在分娩两周后便坐在长雪橇上沿松软的雪坡呼啸而下,或是带着五只箱子、达克的祖辈以及一名女仆乘东方快车来斯特拉·奥斯潘科医生的诊所[632]看他,只因他在那里养一场决斗中的剑伤(在过了近十七年后仍可在他第八根肋骨下见到一条白色疤痕)。真奇怪,当重逢久别的密友或一位从儿时起就非常喜欢的胖姨妈时,那种友谊中牢不可破的温暖人情便可以立即重新找回,而与老情人重聚却绝没有这样的情形——爱情的人性部分似乎与非人性冲动的糟粕被同时一举扫除了。他看着她,称赞着肉汁完美的浓香,可是她——这位相当壮实的女人,心肠无疑是不错的,光洁的面孔却流露出乖戾尖酸之气,鼻子、前额莫不如此,还涂抹了一种偏棕色的油膏,她觉得比搽粉要显得“嫩”——看起来比布泰兰还要陌生,他还曾经将假装晕过去的她从拉多尔的一幢别墅里抱出来送进出租车,那是在她出嫁的前夜,在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争吵过后。
玛丽娜本质上是个装成人类模样的玩偶,根本体验不到这些内心的曲折,缺乏那第三种目光(个体性的、绵密得不可思议的想象力),而这是许多普通而顺从的人也能具备的,不过要是没了这样的目光,那么记忆(即便属于深刻的“思想家”或技术天才)——让我们直面它吧——就成了陈见或是广告样本。我们不希望太贬低玛丽娜;毕竟她的血也搏动在我们的手腕和太阳穴里,我们的很多忧伤都像她,而不是他。然而我们无法宽容她灵魂的粗劣。这个坐在桌首的男人——将他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是一对快乐的年轻人,“小生”(按演戏的行话)在她右边,“天真少女的角色[633]”在她左边——与在普拉兰岛过最后一个圣诞时坐在她身旁的德蒙毫无区别,当时他也穿着几乎同样的黑色夹克(不同的也许只有他显然是顺手牵羊从花瓶里摘得的康乃馨,花瓶是布兰奇奉命从画室里捧来的)。每次遇见她,他都感到一阵如临深壑的眩晕,那让人望而却步的“生命的奇迹”伴随着一大堆地质学上的错误,且不可能由她所认作如虚线般时断时续的相遇来填补:“可怜的老”(她所有的枕边人都以此封号退休)德蒙像无甚恶意的幽魂般出现在她面前,在剧院的休息室里,“游走于镜子和扇子之间”,或是在共同好友的客厅里,还有一次在林肯公园,他用手杖指了指靛青屁股的猿猴,并且根据这个美丽的世界[634]的规则没有向她致意,因为他正和一位风尘女子厮混呢。再往以前,往以前推好些年的某个所在,使她那因银幕而走火入魔的思想安然转化为陈腐的情节剧的是她与德蒙长达三年幽会频仍的热恋,《火热的韵事》(这是她唯一走红的电影片名)、豪宅中的激情、棕榈树与落叶松丛中、他的“满腔热情”、他的臭脾气,还有分离、和解、“忧郁的火车”、眼泪、背叛、恐怖、一个精神失常的妹妹的威胁、无助,这都是毫无疑问的,然而还是将他们的激情留在了梦境的帏帐上,尤其是当潮湿和黑暗使人狂热兴奋起来的时候。还有投于后墙(上面竟还有可笑的法律注释)的报应的阴影。所有这些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可以很轻易地打包贴上“见鬼去”的标签送走了事;只在非常偶然时某种回忆会冒了出来——比方说,看两只绞在一起的异性左手的近镜头特写时——他们在做什么?玛丽娜回忆不起来了(尽管只过去了四年!)——双人[635]游戏吗?——不,谁也没上钢琴课——在墙上做个小兔子的影子吗?——更贴近了,更有暖意了,但仍然错了;权衡着什么吗?可那是什么呢?爬上一棵树?磨亮了的树干?可是在哪里,何时?总有一天,她寻思,得将过去的事情理理顺。润饰一番,补摄一下。得在图片里“抹掉”什么,“插入”什么;感光乳剂中的某种警示性的磨损必须得到修正;用“淡出”的方法小心地将不要的、令人难堪的“连续镜头”去掉,而且一定要确保落实;是的,总有一天,在死亡用场记板终结这出戏之前。
今晚她则很满足于这场并非刻意安排的招待,她告诉他自己所能记起的事情,或多或少也都确有其事,同时计划着菜单,拿出他最喜欢的食物zelyonïya shchi,一种碧绿柔滑的酸模菠菜汤,内盛滑溜的煮鸡蛋,并配上滚烫的、柔嫩得无法抵御的饺子(pirozhki),有肉馅,或胡萝卜馅,或大白菜馅——peer-rush-KEY,就是这么发音的,这么被赞美的,在这里永远如此。然后,她打定主意还要奉上撒了面包屑、配有煮土豆的鲈鱼(sudak)、榛子鸡(ryabchiki),以及那种专用的芦笋,它不会产生普鲁斯特所说的“后效应”,烹饪书上这么说的。
“玛丽娜,”在头道菜快结束时德蒙低语道,“玛丽娜,”他提高了嗓门重复道。“本不该由我,”(他的口头禅)“来对丹的白葡萄酒品位或是你的用人的[636]行为举止评头论足。你了解我的,我是坏透了的,我……”(做了个手势);“不过,我亲爱的,”他继续道,并切换成俄语,“给我端来小馅饼[637]的人[638]——那个新来的、胖胖的长眼睛的(长着一双眼睛[639])——”
“每个人都长眼睛的。”玛丽娜干巴巴地说。
“唔,他的眼神就好像要伸过去抓他端来的食物似的。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他在喘气,玛丽娜!他得了某种odïshka(呼吸短促)病。他应该去找昆利克医生看看。这真让人气闷。那种有节奏的抽气声。把我的汤都吹起波纹了。”
“听我说,老爸,”凡说,“昆利克医生无能为力了,因为,你很清楚,他死了,玛丽娜也不能不让仆人们呼吸,因为,你也很清楚,他们还活着。”
“维恩家的智慧,维恩家的智慧。”德蒙喃喃说道。
“太对了,”玛丽娜说,“我可不想去管那个。而且可怜的琼斯根本没有哮喘病,只是急着要讨好有些紧张而已。他跟公牛一样健壮,这个夏天他多次划船把我从阿尔迪斯维尔送到拉多尔,还乐在其中。你真冷酷,德蒙。我不能对他说‘不准喘气252’就像我对基姆说不要偷偷拍照那样,就是厨房里的那个小子——很能抓镜头,不过此外倒是个讨人喜欢、温文尔雅的诚实小伙子;我也没法叫我那法国小女仆不要接受邀请,去参加拉多尔最高档的化装舞会[640],而她总有办法去。”
“这很有意思。”德蒙道。
“他是个老淫棍!”凡快活地嚷道。
“凡!”爱达说。
“我还算年轻的淫棍吧。”德蒙叹了口气。
“告诉我,布泰兰,”玛丽娜问道,“我们还有什么好酒——你能推荐什么?”老管家微微一笑轻轻吐出一个惊人的名称。
“对呀,哦,对呀,”德蒙说,“啊,我亲爱的,你可不能单靠自己凭空把晚饭想象出来。说到划船——你刚才提到的……你知道吗,跟你配对的我[641],在一八五八年可是划船健将?凡更喜欢足球,但他只是校队的,是不是呀凡?我网球也比他打得好——当然不是教区牧师玩的那种草地网球,而是‘场地网球’,在曼哈顿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凡?”
“你击剑也比我强,可我是个好射手。那不算真正的鲈鱼,爸爸,虽然也是上等的,我向你保证。”
(玛丽娜没能及时为这顿饭弄到欧洲货,只能挑最接近的了,斜眼梭子鱼,或叫“海鲂”,佐以鞑靼沙司和煮嫩土豆。)
“啊!”德蒙一边品尝“拜伦勋爵霍克[642]”一边说,“这可以弥补‘圣母之泪’的不足了。”
“就在刚才我还跟凡说起了你的丈夫,”他提高了嗓门继续道(陷入了玛丽娜已经相当耳背的错觉中),“我亲爱的,他喝多了杜松伏特加,实际上有点晕乎乎怪兮兮的。有天我偶然走过第四大道旁边的帕特路,他简直就是打着转儿过来了,开着那辆可怕的轿车,老掉牙双座带转动柄的。呵,他看见我了,老远就挥起了手,于是那玩意儿整个摇摆开了,最后停在半个街区远的地方,他还扭着屁股想让车动起来,你知道的,就像三轮车卡住时小孩儿的做法,而当我向他走过去时,我分明感到熄火的不是车而是他本人。”不过宅心不算仁厚的德蒙还有点儿善意,并没有告诉玛丽娜,这个白痴瞒着他的艺术顾问艾克斯先生,偷偷地从德蒙的一个赌友那里并在德蒙的支持下花了几千美元购得两幅柯勒乔[643]的赝品——结果算是傻人有傻福,竟以五十万美元卖给了同样白痴的收藏家,从此德蒙总想着那是他堂兄弟欠他的一笔贷款,总有一天得还给他,假如这颗双子星[644]上还存在些理智的话。而反过来,玛丽娜也忍着没跟德蒙说起自从丹上次生病以后一直和他胡闹的那个小护士(顺便说一句,就是这位好管闲事的贝丝,在一个难忘的场合受到丹的央求,帮他“为一个有一半俄罗斯血统、对生物学感兴趣的孩子弄点好东西”)。
“你对我实在太好了[645]253,”德蒙指着勃艮第葡萄酒说,“尽管诚然254,我外公一定会离席而去,不想看着我喝红葡萄酒而非就着榛鸡[646]255喝香槟酒。真棒,亲爱的(他朝着由烛焰和银质杯盘围成的狭长通道送出一个吻)。”
随烤榛鸡(更确切地说是其在新世界的代表,在当地被称为“山松鸡”)一块儿端来的是蜜制越橘(当地人叫“山蔓越橘”)。德蒙在切成小块的棕色鸡肉中挑了一块特别多汁的放在他鲜红的舌头与坚固的犬齿之间,揉成了一颗圆圆的鸟枪子弹:“狄安娜的蚕豆[647],”他说着便小心地将其搁在盘子边缘,“车子怎样了,凡?”
“还很难说。我订了一辆像你那样的罗斯利,但圣诞节前到不了货。本想找一辆带边斗的‘赛轮霆’,但因为打仗没法弄到,尽管战争与摩托车之间的关联还真是个谜。不过我们能应付,爱达和我,我们能应付的,我们骑马、骑车,甚至还骑飞毯。”
“我怎么立刻想到了我们伟大的加拿大诗人关于羞红了脸的伊雷娜的佳句:
处子的曼妙之火
流溢在她的额头……[648]256”
狡黠的德蒙吟道。“好吧。你可以把我那辆车运到英国去,假如——”
“顺便问一下,德蒙,”玛丽娜插话道,“在哪儿可以弄辆老旧但很宽敞的大轿车?怎么弄?可以让一位职业老司机开的,就像普拉西科维的那种,他已经有了好几年了。”
“不可能了,亲爱的,它们要么上了天堂,要么就在‘地界’。不过爱达,我沉默的小可爱,过生日想要什么呢?是下周六吧,po razschyotu po moemu257(我估摸着),是吗?钻石项链[649]?”
“我抗议258!”玛丽娜嚷道,“我可是认真的259。我反对你给她kvaka sesva(无论是什么[650]260),丹和我会办好的。”
“再说,你也会忘记的。”爱达笑着说,同时俏皮地向凡吐了吐舌尖,后者正留意着她对“钻石”一词的条件反射呢。
凡问道:“假如什么?”
“假如你没看见有辆车已经在兰塔路乔治家的车库里等候你的话。”
“爱达,你很快就得一个人骑飞毯了,”他继续道,“我要让马斯科达伽马在巴黎为他的假期画上个完美的句号。流溢在她的额头,展现其美丽![651]261”
于是家常闲话继续着。谁没有在思想最黑暗的港湾里珍藏如此欢快的记忆呢?当耀眼的过去向自己投来一瞥时,谁不会动容并以手掩面?在长夜的恐惧与孤寂之中,谁——
“那是什么?”玛丽娜惊叫道,她比拉多尔县的“反电派”[652]更容易被certicle262的风暴吓着。
“片状闪电。”凡提示说。
“要问我的话,”德蒙边说边转动椅子凝视着翻腾的窗帘,“我就猜那是相机的闪光灯。毕竟我们这儿有一位著名女演员和一位大牌杂技演员。”
爱达奔向窗口。一位白面后生站在那株令人焦虑的木兰树下,用相机对准这群温良快活的家人,他两旁各有一个张大了嘴的女仆。不过这只是夜的幻象,出现在七月里并不足为奇。除了霹隆[653],那位不宜多提的雷神之外,谁也不会在此时拍照。玛丽娜开始屏声默数,等待着雷声,似乎在祷告或是为一病入膏肓者把脉。似乎她认为一次心跳即可在黑色夜空里跨越一英里,在一颗鲜活的心和一位命该完结的牧人之间搏动,后者被击倒在了什么地方——哦,很远处——山巅之处。雷声终至——不过已是强弩之末了。第二道闪电照亮了落地窗的框架。
爱达回到座位上。凡从她椅子下面捡起她的餐巾,而就在短促的一俯一拾间,他的额头擦过了她膝盖的侧面。
“我可以再来一份彼得森松鸡吗,彼得森松鸡263?”爱达矜持地问道。
玛丽娜叮叮当当地摇响了铜质牛颈铃。德蒙将手掌放在爱达手背上,请她把这个会叫唤的古怪物什递过来。她在断续的闪电中照做了。德蒙戴上单片眼镜仔细查看铜铃,同时掩住记忆的喉舌;然而这并非曾经摆在拉皮内医生山中居舍里昏暗小屋床头的那只;甚至不是瑞士造的;不过是个声音悦耳的仿品罢了,真货一拿出来,仿造者的诠释立刻便相形见绌。
啊,这禽鸟终究没逃过“所受到的尊崇”,在和布泰兰稍事商量之后,一小份略显不合时宜但极其美味的阿尔勒腊红肠与这位小女子要的连同芦笋[654]一起端了上来,而所有的人也都沾了口福。她和德蒙吃东西时的愉悦几乎让人感到敬畏:以完全如出一辙的架势歪咧开双唇油亮的嘴,将那栖于摩天之山巅、与山谷里洁白的百合结为艳友的飞禽送进嘴里,用同样并拢的手指抓住骨头,和那改良过的“划十字手势”[655](一个可笑的小教派将大拇指与食指张开约一英寸)并无二致,仅仅在两个世纪之前,有那么多的俄罗斯人为抗议这一改变被其他俄罗斯人烧死在大奴湖畔[656]。凡记得他家庭教师的挚友、学识广博但却循规蹈矩的谢苗·阿发纳谢维奇——其时还是年轻的副教授,但已是很有名气的普希金专家(一八五五—一九五四)了——曾说过,在他选取的作家作品中,唯一粗俗的段落是《叶甫盖尼·奥涅金》中一个未完成的诗章,其中年轻的美食家们怀着吃人族般的兴致将“丰满而鲜活”的牡蛎从其“闭关修道的地方”扯了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正如英国作家理查德·伦纳德·丘吉尔在关于某克里米亚君王的小说(曾在记者和政客之中名噪一时)中两度误译的那则法国成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657]),当然按狡黠而不无偏见的纪尧姆·莫泊纳塞斯的说法,这位君主可是“一位大好人”264。而爱达呢,此刻一边倒垂着指尖蘸进一只碗里,一边向以同样优雅姿态履行同样仪式的德蒙介绍莫泊纳塞斯新近鹊起的名声。
玛丽娜从土耳其水晶烟盒里取了一支末端镶有红玫瑰花瓣的“奥尔巴尼”,并把烟盒递给德蒙。爱达也有些忸怩地拿了一支点燃了。
“你很明白的,”玛丽娜说,“你爸爸不赞成你在饭桌上吸烟。”
“哦,没关系。”德蒙低声说。
“我在说丹的看法,”玛丽娜没好气地解释道,“他在这一点上很谨慎。”
“唔,我还好。”德蒙答道。
爱达和凡不禁大笑起来。都是善意的取笑——虽然不算明目张胆,但仍然是取笑。
然而过了片刻,凡说:“我想我也来支‘偶帮尼[658],——我是说一支‘奥尔巴尼’。”
“各位请注意,”爱达说,“他是故意[659]265说错的!我采蘑菇时喜欢来一支烟,可是我回来时这位爱戏弄我的讨厌鬼总坚持说我闻起来有浪漫的土耳其或阿尔巴尼亚人[660]的味道,准时在林子里遇见的。”
“嗯,”德蒙说,“凡做得很对,是该留意你的行为举止。”
地道的俄国泡芙[661](“l”发音很轻)最早是由本国的厨师于一七〇〇年以前在噶瓦纳制出的,由较大块的松饼组成,上面涂抹着乳浆层更厚的巧克力,而不像欧洲餐馆里那种又黑又纤细的“奶油卷”。我们的朋友吃完蘸满牛奶巧克力[662]沙司的甜食,等着上水果,此刻布特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父亲和笨重的琼斯。
屋子里所有的盥洗室和水管忽然如抽风般咕咕咕响声大作。这一向意味并预示着有人打长途进来了。玛丽娜几天来一直在等待她寄到加州的一封热情似火的信的回音,现在她几乎再也按捺不住激情,第一声咕咕的抽动声响起时她便准备抬腿往大厅里的水话机奔去。就在此时年轻的布特快步走进来,拖着长长的绿缆(肉眼便可见其有一连串跳动并收缩的鼓包,酷似一条蛇正在消化吞掉的田鼠)。绿缆一头连着纹饰华丽的镶珠铜质话筒,玛丽娜一边热烈地叫着“你好[663]”一边将话筒紧贴耳际。不过,那只是爱大惊小怪的丹打来的,通知大家米勒今晚来不了了,会在第二天欢快地起早陪他到阿尔迪斯来。
“早会很早,欢快就难说了。”享够了家庭愉悦的德蒙,此时因错过了在拉多尔的上半场牌局而略略有些不快,到这儿来只吃到了用心良好却不算上乘的晚餐。
“我们到那间黄客厅里去喝咖啡。”玛丽娜垂头丧气地说,仿佛要让人联想到什么凄凉的流放地。“琼斯,拜托,别踩着话机线。你一点儿也不明白,德蒙,我是多么害怕在那么多年之后又要见这位讨厌的诺贝特·冯·米勒,他大概更傲慢又更会巴结了,而且我敢肯定,他还不晓得丹的老婆是我。他是波罗的海地区的俄罗斯人,(转头对凡说)但实际上是个地道的德国人266,尽管他妈妈的娘家姓伊凡诺夫还是罗曼诺夫什么的,在芬兰还不知是丹麦有一家印花布工厂。我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得到爵位的;二十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就是普通的米勒先生。”
“他仍然是,”德蒙冷冷地说,“因为你把两个米勒搞混了。为丹效力的律师是我的老朋友诺曼·米勒,来自法因利—费格勒尔—米勒律师事务所,外表非常像威尔弗里德·劳里埃[664]。而我所记得的诺贝特长了一颗像保龄球267似的脑袋,对你的婚姻可是一清二楚,也是个不值一提的二流子。”
德蒙匆匆喝了杯咖啡和少许草莓利口酒便起了身。
“离开便是短暂的离世;而离世便是有点太久的离开。[665]268务必告诉丹和诺曼,明天我在布赖恩特随时都可以招待他们茶点。对了,卢塞特怎样?”
玛丽娜锁起眉,摇摇头,扮起了一个慈爱而担惊受怕的母亲,尽管实际上,她对女儿们的爱,甚至比对伶俐的达克和可怜的丹还要淡薄。
“哦,我们可是吃惊不小,”她临了回答说,“真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现在,显然——”
“凡,”他父亲说,“要乖乖的。我没戴帽子,不过我戴了手套的。叫布泰兰到走廊找,我可能丢在那儿了。不。别去了!没关系。我可能放在车里了,因为我回想起了这花儿的凉气,我经过时从花瓶里摘的……”
此时他扔掉了花儿,随之丢弃的还有那隐约的转瞬即逝地将双手投入那温软的胸部的冲动。
“我原本希望你在这儿过夜呢,”玛丽娜说(并不太在意措辞),“你住的旅馆房间号是多少——不会碰巧是二二二吧?”
她就是喜欢罗曼蒂克的巧合。德蒙瞧了瞧钥匙上的标签:二二一——够意思,挺有预言能力也算得上佳话了。俏皮的爱达当然要瞟一眼凡,后者则收了收鼻翼作了个苦相,模仿着佩德罗那窄而漂亮的鼻孔的倾角。
“他们在取笑一个老太呢,”玛丽娜不无撒娇地说,并在她的客人拾起她的手凑向嘴唇时,以俄式风格吻了吻其前倾的额头:“恕我不送到走廊了,”她补充道,“我现在对潮湿和黑暗很是敏感;我敢肯定我现在的体温至少已有三十七度七了。”
德蒙瞧了瞧紧挨着门的气压计。它给敲得次数太多,已经不能正常显示了,一直停留在三又四分之一处。
凡和爱达送他出去。夜晚相当湿热,下着拉多尔农民所说的绿雨。蛾群飞舞的廊灯下,德蒙的黑色轿车在油亮亮的月桂丛中蒙上了一层优雅的光。他温柔地亲吻两个孩子,吻了女孩的一边脸颊,男孩的另一边脸颊,接着又吻了吻爱达——在紧抱住他脖子的白皙手臂所围成的空圈之中。谁也没注意玛丽娜,她从一扇橘柚色269的凸肚窗旁向他挥一方饰有亮片的披肩,尽管她只能见到引擎盖闪亮的光泽以及车灯下斜斜的雨丝。
德蒙戴上手套疾驰而去,湿湿的砾石路上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最后一下亲吻有点儿过了。”凡嬉笑道。
“哦,嗯——他的嘴唇滑溜得很。”爱达笑着说,两人边笑边相拥着于黑暗中沿房屋的边缘行走。
他们在一棵仁厚的树下驻足片刻,许多客人都曾在饭后到此吞云吐雾。他们各自以听天由命的态度肩并肩站着,恬静而纯真,将涓流与喷涌汇入这更为世故的夜雨声中,接着他们又盘桓了一会儿,手牵着手,在方格镂空的走廊的一角等着所有窗户里的灯光都熄灭。
“今晚整个有点什么不对劲的,不是吗[666]?”凡轻声说,“你注意到了吗?”
“当然了。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想他够疯狂的,没有职位也没有职业,无快乐可言,而且处之泰然地毫无责任心——像他这样的人找不到第二个。”
“可是今晚怎么不对劲了?你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270。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只看不见的鼻子嗅到了我中的你,你中的我。他想法子问我来着……哦,这可不是喜人的家庭团圆。吃饭时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好像你真一无所知似的!也许我们应该永远戴好面具,直到死神让我们分离,然而我们永远也不能结婚——在他俩还都活着时。简直就改变不了,因为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甚至比法律和那些庸碌之辈更循规蹈矩。我们没法贿赂自己的父母,而等上四五十年他们过世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我是说,单是想想竟有人在等待这样的事情都觉得有违天性,都是残酷和荒谬的!”
他温柔而“规矩”地亲吻了她半合的唇,他们陷入了片刻的深沉,让自己从绝望的情愫中解脱出来。
“不管怎样,”他说,“两个人在陌生的国度里做秘密特工也挺好玩。玛丽娜上楼去了。你的头发是湿的。”
“从‘地界’来的间谍吗?你相信吗,相信‘地界’的存在?哦,你真相信!你接受了。我了解你!”
“我将它作为一种精神状态加以接受。这可不是一回事。”
“没错,不过你很想证明是一回事。”
他又以一个修士般的吻拂过她的朱唇,然而欲火也就此缓缓燃起。
“总有一天,”他说,“我要请求你重温那场鸳梦。你就像四年前那样坐着,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在同样的灯光下,画着同样的花儿,而我怀着多少喜悦,多少骄傲,多少——怎么说呢——感激,走进同样的场景!瞧,现在所有的窗户都是一片黑暗。在必要的时候,我也能译诗的。听这个:
房间里的灯光悉数熄灭。
吐纳着芬芳的是那玫瑰。
我们一块儿坐在树荫里
庇护着我们的是那繁叶阔枝的白桦。271”
“是啊,就是‘白桦’让译者‘白花’了那么多脑筋,不是吗?那是康斯坦丁·罗曼诺夫的一首糟糕的小诗,是吧?刚当选了利亚斯加文联主席,是吧?蹩脚的诗人和快乐的丈夫。快乐的丈夫!”
“你得知道,”凡说,“我真觉得在正式场合你总该在下面穿点什么。”
“你的手很凉。为什么算正式场合?你自己说过这是一次家庭聚会。”
“就算家庭聚会也是如此。每当你弯腰或是四仰八叉的时候都很悬呢。”
“我从来不四仰八叉!”
“我敢肯定这是不卫生的,或者也可能我有些嫉妒。关于‘一把快乐的椅子的回忆录’。哦,我亲爱的。”
“至少,”爱达低语道,“很适合现在,不是吗?到槌球房?还是就这样[667]272?”
“就这样,仅此一次。”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