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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们所在的这座生长柳树的小岛位于蔚蓝色的拉多尔湖最僻静的一隅,一边是湿地,另一边可望见布赖恩特家的城堡,那橡木材质的尖角显得遥远、黝黑而富于浪漫气息。在这椭圆形的世外之地,凡对他的新爱达作了一番比较研究;将两个爱达并置不算很难,四年前他对她的了解已巨细无遗,如今那个女孩仍在他脑海里栩栩如生,背景同样也是流溢着的蓝色。
她的前额区域似乎减小了不少,不仅因为她长高了,也因为发式有了改变,前面多了很生动的刘海;雪白的皮肤上不再有雀斑疵点,但多了些席垫状的条纹和细软的褶皱,仿佛这么多年她总是紧锁眉头,可怜的爱达。
眉毛还似以前那般庄重而浓密。
眸子。眸子还保留着肉感的眼睑折痕;睫毛,色黑而质硬;外凸的虹膜,能像印度人那样引你入眠;眼皮,即便在最短暂的拥抱中它们也无力警醒地完全睁开;然而那眼神——当她吃苹果,或是审视找到的一样东西,或是倾听一只动物或一个人时——已起了变化,似乎又有新的缄默与哀愁已然堆积起来,虚虚实实地遮掩着瞳孔,而富于光亮的眼球则在姣好狭长的眼窝里流转,显得比先前多了好些不安分:“催眠杀手”[542]小姐,“她的目光从未盯上你,却也刺穿了你”。
她的鼻子并不像凡一般具有爱尔兰人那种逐渐增厚的轮廓;但是其鼻梁无疑显得更为粗大,鼻尖翘起得更为有力,还有一道细细的垂直凹槽,这是他在她十二岁少女时代所未见的。
在强烈的光线中依稀可辨在鼻口之间长着淡黑的汗毛(与前臂上的相似),不过不会留太久的,她说,秋季的第一次化妆[543]就将消灭它。一抹淡淡的口红反倒使她的嘴显得冷淡沉闷,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当她在喜悦或是贪婪中露出宽大潮湿亮闪闪的牙齿以及红艳艳的舌和上腭时,那口红则更可以让乍现的惊艳增色不少。
她的脖子一向——也仍然——能牵动他最精细且鲜明的欢愉之感,尤其是当她让长发自由地松垂下来,温润白皙且迷人的肌肤在黑亮的青丝偶尔露出的间隙中隐现出来时。疖子和蚊虫的叮咬已不再侵扰她,但他发现在与她腰部以下的椎骨平行的地方有道一英寸长的淡淡伤痕,那是去年八月给一枚古怪的帽针重重地划了一下——或是在舒服的干草堆里被带刺小树枝擦伤的。[544]
(你真是冷酷无情,凡。)
这个隐秘小岛(周日出游的情侣是禁止上岛的——小岛属于维恩家族,一块公告牌不动声色地称,“逾矩者可能会遭阿尔迪斯运动健将的枪击”,丹的措辞)上的植被包括三棵巴比伦垂柳,一溜子桤木,大片的杂草、香蒲、水菖蒲,还有几株紫唇双叶兰[545],爱达对着后者像对待小狗小猫那样低吟浅唱。
就在那些看似神经质的柳树下,凡继续着他的体察。
她的双肩优美得令人难以忍受。我绝不能允许有如此香肩的妻子穿无带睡衣,可她怎能是我的妻子呢?在莫泊纳塞斯那个有点搞笑的故事的英文版中,伦尼对内尔说:“我俩不伦之恋的肮脏阴影将会一直纠缠着我们直到地狱底层,而正是我们在天国的父亲大手一挥把我们引向了那里。”出于某种古怪的原因,比较糟糕的翻译版本并非来自中文,而就是平常的法语。
她的乳头此刻俏脱而红润,周边围着细软的黑汗毛,这也得去掉,她说,不体面202。她是从哪儿学来这个可怕字眼的?他很想知道。她的乳房很漂亮,白而丰满,可不知何故他还是更倾心早年那个胸脯微微隆起,长着还未成形的蓓蕾的女孩。
他欣赏着她年轻平坦的小腹,那熟悉的、颇具个性的、优美的入口,妙不可言的“动作”,其倾斜状肌肉的率直、渴望的表达,以及她肚脐的“微笑”——借用肚皮舞艺术的语汇。
有一天他将自己的刮胡用品带了来,帮她把三处体毛都剃掉了:
“现在我是山鲁亚尔[546],”他说,“你就是他的爱达,那就是你绿色的祈祷毯子。”
在小岛上的流连镌刻在对那年夏天的记忆中,打了死结再也无法解开。他们看见自己站在那里,拥抱着,唯一裹身的就是婆娑的叶影,他们随红色小舟携着倒映的涟漪载着他们漂去,挥动着、挥动着他们的手绢儿。使这些编排在一起的场景更增几分神秘色彩的,是看似在后退的船重又漂了回来,船桨在光线的折射下似已切断,而粼粼波光在类似如同滚滚而过的游行彩车的计数轮的滤波作用下朝反方向散发开去。时间捉弄着他们,令其中一人提出能够记得的问题,让另一人给出已然忘却的答案。有一回在一小片桤木丛里——那里碧蓝的溪水将树丛映衬得更加郁黑——他们找到了一根吊袜带,肯定是她的,她无可否认,不过凡也相当肯定,夏天她到这个神秘岛来是从不穿袜的。
她可人而强健的双腿也许长得更修长了,但仍保留着女童时那种光洁的苍白与柔韧。她仍能吮吸到自己的大脚趾。右脚背和左手背有着相同的庄严的胎记,不算大也不惹眼却不可磨灭,而大自然留在他身上的签名则在右手和左脚。她尝试用山鲁佐德漆(八十年代一种极怪异的时髦)涂指甲,可是她在穿衣打扮上既邋遢又健忘,那指甲油剥落下来,不伦不类的斑驳一片,于是他要求她复归“无光泽”状态。作为补偿,他在拉多尔城(挺别致小巧的度假胜地)里买了一根金质的足踝链,然而在他们的激情时刻她丢了链子,当他表示无所谓、某月某天另有某情人会帮她找回来时,她却出其不意地哭了。
她的聪颖,她的天才。诚然她四年来改变了不少,可是他也在变,同步发展,于是他们的思维和感官仍保持着相谐相映,以后也一直如此,无论有多少分合。两人都不再像一八八四年那样少年得志目空一切,但若论掌握的书本知识他们对同龄人的超越却比以前更加离谱;从正规学制上说,爱达(生于一八七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已经修完了私立中学课程;比她高两级半的凡则希望在一八八九年末时拿下硕士学位。她的谈吐也许少了些嬉闹的神采,而她日后定名为“我的无果之命”(pustotsvet-nost')的淡淡的阴影初次显露出来——至少回首往事确是如此,不过她的天资发展得更为深厚了,那种奇异的(凡称之为)“超经验论”的潜质在其体内倍增,由此使得她最素朴的思想的最素朴的表达也显得那么丰富。她和他一样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但两人多少还是有了各自“宠爱的”主题——他喜欢精神病学领域里的“地界”心理学,她则钟情于戏剧(尤其是俄国的),他觉得这一“宠物”在她的确算是“玩物”,[547]不过他希望这也只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她的植物癖经久不衰,唉;只是昆利克医生在花园里因心脏病发作过世(一八八六年)后,她将自己所有的活蝶蛹放进了他尚未盖棺的灵柩里,她说那些蝶蛹放在里面白白胖胖的如同在活的有机体内[548]。
青春豆蔻时节本该多愁善感犹疑难决,而爱达的情欲甚至比她原已热烈得不正常的儿童时代更具进攻性,更有求必应。作为研究病史的勤勉学生,凡·维恩博士一直无法在他的文案里将那个十二岁热情洋溢的爱达与一个绝无过失、绝无慕男狂倾向、智力高度发达、精神上非常快乐、正常的英国女孩联系起来,尽管有许多类似的小姑娘在法国及艾斯托提的城堡里如花儿般绽放——并且还结了籽——这在放肆的传奇故事和老者的回忆录里多有描写。凡觉得,自己对她的激情更难以研究分析。回顾在“艳屋俱乐部”一场场寻欢中得到的种种爱抚,或是早些年去逛兰塔或利维达河边窑屋的经历时,让他感到满足的是他对爱达的反应仍然超越了所有这些,在血脉贲张之后,她的手指或唇只消轻轻一触,便能引发强烈的欢愉[549],不仅甚于最老练的年轻妓女所做的最舒缓的爱抚,而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那么,究竟是什么将动物行为提升到最精湛的艺术或纯科学最狂野的飞翔的水平之上呢?若说他在与爱达交欢之中发现了剧痛,火203,极度“现实”的痛苦,那并不充分。不若说,现实失去了它留着的爪子一般的引号——在一个独立与独创的思想为规避疯狂或死亡(那是疯狂之王)必须要么依附,要么批判的世界。就一两次爱欲的喷涌而言,他还是安全的。这新的赤裸的现实不必有什么触须或依靠;它能够持续片刻,但只要他和她的身体还能时常做爱,它就能反复再现。那瞬时的现实光色与火焰只取决于他所能感知到的爱达的身份。从很大的意义上说,这与美德或美德的虚名无涉——事实上日后对于凡而言,在那个夏季的火热之中,他始终知道她一直并仍然对他极不忠实——正如早在他时不时告诉她之前她就明白一样,在他们分别期间,他时断时续地像许多精神紧张的男子那样租用几分钟那些活的机体。这些都在一套三卷本《娼史》中描述过,该书配有丰富的木版画和照片,她早在十岁或十一岁时就在《哈姆雷特》和格兰特上校的《微星系》204之间翻出来看过了。
阅读这本禁书的学者或许暗自兴奋(他们也是人啊)地暗自躲在图书馆的角落(在这种地方,肮脏的色情文学作者的唠叨、编排及描述的屁股都被虔敬地保留着)里——为了他们着想,本书作者必须在一位卧病在床的老者英勇修改过的长条校样稿(长而滑溜的稿纸像蛇一般给作者带来了最后的痛苦)空白处补书几笔……[该句末尾部分无法看懂,不过好在下一段是写在单独一张稿纸上的。编者按。]
……为她的身份所痴狂。有笨蛋也许真的以为,在永恒的星光中,我,凡·维恩,和她,爱达·维恩在十九世纪北美某地的结合,只代表了一颗微渺的行星之分量的百万兆分之一大小的百万兆分之一,那么这些笨蛋则会嘶叫起在别处[550]205,在别处,在别处来(要是换了英文则没有了这种象声词的成分,老维恩还是仁慈的)。因为她的那种痴狂,若是置于现实的显微镜下(那也是唯一的现实),便会展现出感官所穿越的那些微妙之桥构成的复杂体系——嬉笑、拥抱、向空中扔花束——在隔膜与脑膜之间,向来是且现在仍是一种记忆的形式,甚至在其被认知的那一刻也是如此。我很虚弱。我字写得歪歪扭扭。也许今晚我就会死。我的飞毯不再能掠过树梢及张着嘴的雏鸟,以及她最稀罕的兰花。插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