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部

1

我,凡·维恩,向你们致敬:生活、爱达·维恩、拉格斯医生、斯捷潘·努特金496、维奥莉特·诺克斯、罗纳德·奥兰治。今天是我九十七岁生日。我坐在妙不可言的新式“永乐”椅上,听见了白雪晶莹的花园里铲子的刮擦声以及脚步声;我的俄罗斯老仆人比他自己料想的还要聋,他正在化妆室里将带拉环的抽屉拉出推进。这“第五部”可不是什么后记;是关于我这本百分之九十七真实、百分之三近似真实的《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的真实介绍。

他们在欧洲及热带地区有众多房产,而位于埃克斯的城堡成了他们的最爱,其建筑年月不长,位于阿尔卑斯山瑞士一侧,房前有廊柱及带雉堞的角楼。每逢隆冬,此地最得他们的欢心,闻名遐迩、晶莹剔透的空气——埃克斯的水晶[1],“契合着思想的最高境界——纯粹的数学与解译”(未出版的广告语)。

我们这快乐的伴侣每年至少两次沉醉在相当漫长的旅途中。爱达不再饲养或收集蝴蝶,不过在其健康而活跃的老年岁月里,她仍喜爱到蝴蝶生长的自然环境中,到她花园的最底层或是天涯海角去拍摄它们的活动,观看它们拍翅翻飞,栖息于花朵或泥土,滑翔于草地或岩石,彼此或缠斗,或交尾。凡陪着她辗转于追蝶之旅,到巴西、刚果,再到新几内亚,可是私下里更喜欢躲在帐篷里细酌慢饮,而不是枯坐树下,守株待蝶。要讲述爱达在“爱达之地”的历险,那得另写一本书了。拍摄的片子——以及被钉上十字架的主人公们(配有标识托底)——经安排可以在曼哈顿公园路五号露辛达博物馆见到。

2

他的长寿无愧于祖训:“如维恩家传的一般健康。”五十岁时,他的记忆中只有一次被推在了轮椅上,行进于视觉中渐行渐窄的医院长廊(有穿白鞋的医护人员轻快利落地走过)。可如今他注意到,他强健的身体内不断悄然出现裂隙,仿佛最终那不可抗拒的解体,正穿越静谧灰暗的时间,向他派遣出了第一批密使。堵塞的鼻子引发了堵闷的梦魇,而随着极轻微的感冒来临,肋间似有隐隐的痛感。他的床头柜越是宽大,乱堆的东西就越多,都是夜间必备的:鼻滴剂、桉叶糖、蜡耳塞、胃药、安眠药、矿泉水、氧化锌软膏(多配了一只盖子,怕原配的滚到床底下),还有一块大手帕,用以擦拭积聚在右下颌与右锁骨之间的汗,这两个部位对他新近增加的肥肉和执意采取的睡姿很不适应,而且他现在只朝一侧睡,好不去听自己的心跳:一九二〇年的一个夜晚,他犯了一个错误——计算心脏剩余跳动次数的最大值(按再撑半个世纪预估),这可笑仓促的倒计时弄得他焦躁不堪,加快了心率,以至于他简直可以听见自己垂死的声音了。在孤寂而相当冗余的游历途中,他在豪华宾馆里养成了对夜间噪音的病态敏感(卡车的隆隆声相当于三个烦恼级;年轻学徒在周末狂欢夜的愚蠢叫喊,三十个;楼下散热管中继站的长吁短叹,三百个);然而,耳塞虽然在彻底绝望时必不可少,却也有缺点(尤其是在喝太多红酒之后):会放大太阳穴里的脉动,放大从未探查过的鼻腔里诡异的吱吱声,放大颈椎里凶暴的咔嚓声,这咔嚓声在睡意来临之前便通过血管抵达大脑,在听到其回声之时,在感官即将欺蒙自己的意识之时,他将这发生于大脑里某处的爆裂压抑下去。在进食了某些浓郁的调味酱后总要承受老式胃灼热之苦,因而抗酸薄荷糖之类的零食有时还显不够;可在另一方面,他又带着少年人的心性期待着一满勺小苏打溶于水喝下去的效应,那肯定可以打出三四个饱嗝,响亮得足以和他少年时看的滑稽漫画里的发音气球媲美。

在遇见(八十岁时)足智多谋、温柔可亲、谈吐下流、博学多才的拉格斯医生之前,他一直憎恶着这些治病救人的家伙,而自此以后,拉格斯医生便始终伴随他和爱达居住、旅行。尽管自己也受过医护训练,他却总摆脱不了乡下佬常有的那种鬼祟的疑心病,猜测医生在用血压计或听诊器时,早已知道(但秘而不宣)诊断出的是哪种不治之症,如死亡本身一样确定无疑。他幸灾乐祸地回忆起已故的妹夫企图向爱达隐瞒病情:不时困扰自己的膀胱问题,剪完脚趾甲(这件事他总要自己做,他不能忍受任何其他人的手触碰他的光脚)后出现的晕眩,等等。

似乎为了充分享用自己的躯体——就像只剩了最后一点甜面包屑的盘子,很快就要给收走了——他现在很珍视一些小小的乐趣:挤黑头粉刺,或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将深藏在左耳(右耳则没这么好玩)里的疥疮硬痂抠出来,或是放纵自己享受曾被布泰兰定下污名的英式快乐[2]——躺在浴缸深及下巴的热水里,屏住呼吸,悄悄地顺畅地撒着尿。

另一方面,生命带给他的痛苦也比过去更强烈了。萨克斯管刺耳的吹奏,或是某个浑小子将该死的摩托车发动得震天响,这些都掀动着他的鼓膜让他呻吟不止。总有些与他作对的蠢事儿——捣鬼的衣袋、崩断的鞋带、无所事事的衣架在漆黑的衣橱里耸着肩无端发出声响——逼得他像俄罗斯祖先那样来上几句俄狄浦斯式的咒骂。

他在六十五岁时停止了衰老,不过在六十五岁时,他的肌肉和骨骼蜕变的剧烈程度,远甚于那些盛年时不像他有那么多运动乐趣的人。壁球和网球让位给了乒乓;接着,有一天,一家俱乐部的游戏室里一只他最喜爱的、还带着他手掌余温的运动划桨被他遗忘了,而他此后也再未造访过这家俱乐部。在其花甲之年,击打沙袋顶替了早年的摔跤和拳击。地球引力如今也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使他的滑雪身姿变得怪模怪样。六十岁时他还能耍耍花剑,可是几分钟下来汗水就模糊了视线;于是击剑不久也和网球一样遭到了冷落。他怎么也克服不了对高尔夫球带点儿势利意味的歧视,反正现在学也太迟了。七十岁时,他尝试在早餐前到偏僻的小道上练习慢跑,然而乳房的晃荡令人生厌地提醒他,自己比年轻时重了三十公斤。到九十岁时,他还能倒立着以手掌翩翩起舞——于屡屡再现的梦中。

正常情况下,一两粒安眠药可以在舒心的迷糊中将失眠之魔拒斥三四个钟头,可有时,尤其在脑力劳动之后,一夜恼人的辗转反侧会演变成清晨的偏头疼。这份罪无药可解。他躺卧,蜷起,又伸展开,关掉床头灯(一种咕咕作响的新型替代品——真正的电灯到一九三〇年时又被禁了)再打开,肉体上的绝望弥漫在他无法解脱的存在之中。脉搏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晚饭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每日定量的一瓶勃艮第并没有超标——然而那份烦乱的躺立不安仍在将他变成一个自己家中的弃儿:爱达隔了几扇门正在熟睡或是舒舒服服地读着书;更远处房间里各色仆佣的鼾声与无数当地人的梦魇混合在一起,如一张黑洞洞的睡毯覆在周围的群山上;只有他,还被他自己所嗤之以鼻同时又热切地追逐着的那种昏沉的无意识拒之门外。

3

在他们最后一段分别的岁月里,他的放荡性情基本与以往一样难以平歇;不过有时候,做爱的频度会降至每四天一次,甚至偶尔他会惊诧地意识到整整一周就这么平静地度过。野蜂浪蝶仍然前赴后继,间或他也与上流社会的轻佻女子谈上一个月别出心裁的恋爱(其中就有红发英国少女露西·曼弗里斯坦。一九一一年六月四日,他到她在诺曼的庄园,在带围墙的花圃里勾引了她,将她带到亚得里亚海边的菲雅尔塔,每每回忆此媛都会引发他一阵兴奋的战栗);然而这些荒唐的罗曼史只让他疲惫不堪;那种漠然的下坠感很快就遣散了,那晒得黑不溜秋的女孩也送回去了——接着他得找更下流的、更烂污的来帮他重振雄风。

从一九二二年与爱达开始的新生活起,凡下定决心要忠实于她。除了几回偷偷摸摸、将他榨得精干的、莉娜·维恩医生所称的“窥阴癖式手淫”外,他还算是恪守了诺言。德行上值得称道,肉体上则相当的倒错。如同儿科医生通常被诅咒成不了家,我们这位心理医生也正是一个并不罕见的多重人格的样板。他对爱达的爱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快乐的持续不断的低鸣声,这与他在职业上遇到的那些怪诞与失常的生命完全不同。为救她,他可以立即跳进滚烫的沥青中,就像他会迅疾抓住掉落的手套以保持自己的体面一样。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交替呼应着一八八四年两人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她从不拒绝帮助他实现分享整个日落过程的完满,那种满足感越来越珍贵,因为越来越稀有了。他那挑剔而狂热的灵魂在人生中探寻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反射出来。一阵势不可挡的柔情能驱使他遽然跪在她脚边,虽然戏剧感十足却也全然真情实意,令任何一个可能提着真空吸尘器进来的人惊愕不已。而在同一天,他其他部分以及这些部分的更小分支里面却又充斥着渴念和懊悔,谋划着强奸与放荡。最危险的一刻便是在他和她迁居另一处别墅,遭遇新雇工和新邻居时,他的感官连同其冰凉,古怪的细节,几乎暴露给了偷桃的吉卜赛女郎或是洗衣工肆无忌惮的女儿。

他徒劳地告诉自己,那些肮脏的渴欲从其渺小的本质上说,与肛门的瘙痒没什么两样,猛抓挠一下便能获得畅快的感受。而他也知道,胆敢找一个乡下姑娘来泄欲,不啻是拿他与爱达的生活来冒险。他能预见得到,一九二六年或一九二七年的某一天,在准备出游的最后一刻他改变主意不与她同行了,那么他一定会瞥见她在上车前那高傲、绝望而空洞的神情。他之所以改变主意——以及之所以假装不堪痛风之苦——是因为他方才意识到她也刚刚意识到的,即只要我们的女主人前脚刚去辛巴达参加电影节盛会,那个在后廊抽烟的漂亮的当地女孩就会拿芒果来向男主人献媚。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而此刻凡大吼一声追上了爱达,于是两人联袂绝尘而去,流着泪诉着衷肠,揶揄着他的愚蠢。

“好奇怪,”爱达说,“这一带人的牙齿那么漆黑残破,那些个小娼妓497。”

(“熊属,”卢塞特穿着鲜亮的绿衣裳,“平息吧,潮起的激情。”弗洛拉的手镯与酥胸,“时间”的青春痘。)

他发现了与诱惑作斗争的微妙把戏,同时又不断梦想着某时某地以某种方式屈服于这一诱惑。他还发现,无论那些诱惑之中跳动着什么火焰,他都无法忍受没有爱达的日子,一天都不行;而合理宣泄自己罪孽的独处,并非躲在长青灌木丛后的片刻,而是躲在一座无所不能抗拒也无所不能包孕的[3]城堡里,舒舒服服地过一晚上;终于,那些个引诱,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临睡前臆想的,作祟得益愈稀少了。到七十五岁时,两周一次与欣然配合的爱达来一次床笫之欢——多数都是快棋498——已让他颇感满足。之后他聘用的秘书,姿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登峰造极的是一位栗色头发、长着马嘴的女士,还给爱达写情书呢);待维奥莉特·诺克斯终于打破了这一无色可餐的序列时,凡·维恩已年届八十五、雄风尽失了。

4

维奥莉特·诺克斯(现在叫罗纳德·奥兰治夫人),一九四〇年生,一九五七年搬来与我们同住。她是个迷人(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的金发英国女孩,有一对玩具娃娃般的眼睛、丝绒般的肌肤以及上翘的小屁股(……);不过造物的如此杰作,再不能让我想入非非了。她负责将此回忆录打出来,时至今日仍然在做这项工作——无疑,这是我最后十年莫大的慰藉。她是个好女儿,更是好姐姐,称职的同母异父姐姐,她在十年时间里照料了母亲两次婚姻所得的孩子,同时还攒了一些(什么)。我按月(慷慨地)付给她薪酬,足以保证这位困惑而尽职的少女能毫无忸怩地守口如瓶。爱达称她为“菲亚罗奇卡”,且很有兴致地欣赏着“小紫罗兰”[4]豆沙色的脖子,粉红色的鼻孔,以及标致的马尾辫。有时,在晚餐时分,我的爱达会就着杯中之物,带着做梦般恍惚的神色凝视着我的打字员(“Koo-Ahn-Trow”[5]的超级拥趸),然后飞快地在她绯红的面颊上啄一口。若是换了二十年前,此情景或许就更意味深长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留意维恩,这么个白发苍苍而面相庄严的耄耋老者。浪子是不会回头的。他们燃烧着,迸出最后几星惨绿的火花,便熄灭了。这位自我探寻者以及他的忠实伴侣理应得到更多重视,由于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智力潮涌与创意爆发,产自于这个古怪、孤僻、相当可憎的九旬老人脑际的那些(掩盖性的、姐妹式的、编辑性的括弧里,“不,不!”之声不绝于耳)。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憎恶所有的伪艺术,从粗糙平庸的废料雕塑到造作的小说家笔下的斜体字段落(是想表达主人公突如其来的思绪)不一而足。他甚至比以前更不能容忍精神病学中的“Sig”(Signy-M.D.-M.D.)[6]学派。其创始人将自己划时代的告白(“我在学生时代就当了采花贼,因为我没有通过植物学考试”)放在了他最后的系列论文(一九五九年)之一中作为题词,那篇大作名曰《对于性失调的集体治疗的闹剧》,真是同类文章中流毒最深同时也最有可读性的一篇(“婚姻辅导师与发泄师联合会”起初准备提起公诉,最终还是忍气吞声了)。

维奥莉特敲了敲藏书室的门,让进了打了蝶形领结、矮胖的奥兰治先生,后者在门口停了一下,顿了顿鞋跟儿,接着(在我们这位身躯沉重的隐士拖着粗呢长袍笨拙的下摆转过身时)几乎是箭步向前,倒不是为了以一个熟练的拍击接住如雪崩般倾落的活页纸(原来这位大人物用手肘将稿纸悉数从读书台斜面上捅了下来),而主要是为了表达殷殷敬仰之情。

为了自娱,爱达将格里鲍耶多夫译成法语和英语(采用奥兰治的原、译文对照版),将波德莱尔译成英语和俄语,将约翰·谢德译成俄语和法语,还常常用正规的媒体腔调读给凡听,而对于已出版的他人译作她读起来则漫不经心。翻成英语的诗文尤其容易让凡的脸挤出一堆怪诞的笑容,在没有装假牙床时,那简直无异于希腊喜剧演员所戴的面具。他已经弄不清究竟什么样的译者会让他感到更厌烦:是怀有善意的平庸之辈——他们努力保留原文的真实性,却受制于自身艺术的浅见以及阐释文本时所犯的可笑错误,还是职业诗人——他们喜欢用自己的创意来润饰原文,欺扰已经死去的无助的作者(这儿添一笔胡子,那里加一副生殖器),他们将低劣的学术造诣与花里胡哨的模仿兴致混在一起,由此倒是很巧妙地掩饰了自己对于原文的无知。

一九五七年的一天下午,就在爱达、奥兰治(天生的催化剂)以及凡商讨诸项事宜(凡和爱达的书《信息与形式》刚刚面世)时,我们这位年迈的辩论家忽然觉得,他所有出版的作品——甚至算上古奥而专业至极的《自杀与通达》(一九一二年)、《十字路口》499(一九二一年)以及《当精神病学家无眠之时》(一九三二年),这只是其中几部——对他而言并非学者的认知型定势写作,而是轻快好斗的文风练习。有人问他为何如此放纵自己,为何要选择偌大的一块赛场来让“灵感”与“筹划”一决高低;他考虑了其中的因果之链,决定要写回忆录——等过世后再出版。

他写得非常缓慢,用了六年时间通过向诺克斯小姐口授而完成了初稿,然后就着打印稿进行修改,又执笔从头至尾重写了一遍(一九六三—一九六五年),再将全稿交由孜孜不倦的维奥莉特,她用优美的手指于一九六七年打出了终稿。E、p、i500——为什么是“y”[7],我亲爱的?

5

《时间的肌理》(一九二四年)的成功,让一向不满她哥哥成名之缓慢的爱达感到欣慰和振奋。她说,此书总是以某种奇特而微妙的方式让她回想起儿时在阿尔迪斯庄园僻静的道路上玩的“阳光与阴影”的游戏。她说,关于那些可爱的、织出了“维恩时间”(这个概念如今已与柏格森的“绵延”或怀特黑德的“亮带”齐名了)的丝线的蛾蝶幼虫的蜕变,她才是始作俑者。然而早好些年问世、影响也弱了很多的可怜小书《地界来信》(只有区区数本存世,有两本在安米娜别墅,其余分散于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却更贴近她的心,因为那与他们一八九二—一八九三年间旅居曼哈顿的时光有着言外的牵绊。她曾温和地提议,此书应该和写于锡德拉湾的沉思录及一本挺逗的批判西格尼的小册子(关于“梦中时间”的)一起再版,但六十岁的凡带着轻蔑断然拒绝。到七十岁时,凡为自己当初的鄙薄感到后悔了,因为一位才华横溢的法国导演维克多·维特里在完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将半个世纪前由“伏提曼德”写的《地界来信》搬上了银幕。

维特里将特里萨造访“反地界”的时间安排在一九四〇年,但那是根据“地界”日历的一九四〇年,而按我们的历法则是一八九〇年。这自负的家伙很会讨观众喜欢,多少还是触及了我们过去生活的形式与行为(你还记得么,当热浪席卷曼哈顿时,连马匹都戴了帽子?),而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物理学小说文学对此大加利用了一番,影片让角色坐着太空舱回到了过去的时间里。哲学家们对此兴师问罪,但甘心上当受骗的票友却对他们全然不予理会。

二十世纪有一段魔鬼历史,却并无诡谲之处:英美联手治理了半个世界,而鞑靼地区则盘踞在“金幕”[8]之后不可思议地统治着另外半个。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其后的一连串战争将大地上各个自治政体摇撼得七零八落。在维特里——当仁不让地成为最伟大的电影奇才,导演了如此宏大的影片,动用了如此之多的临时演员(有人说超过了百万,还有人说是五十万以及同等数量的镜子)——对“地界”粗略而令人难忘的描绘中,王国覆灭了,独裁者崛起,而各个共和国都在苦苦挣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治国思想自相矛盾,杀人夺命却从不含糊。看吧,那些渺小的士兵在战壕遍地的荒野里狂奔,泥土被炸开掀翻,“砰——砰”。到处都有人在用法语默默地呻吟!

一九〇五年,挪威横戈一击摆脱了以往与自己并肩的巨人瑞典的控制,而在与之类似的分离活动里,法国议会于群情汹涌之中决意政教分离。接着,一九一一年,挪威军队在阿蒙森的率领下抵达南极[9],与此同时意大利人闪电进击土耳其。一九一四年德国入侵比利时,美国人则撕开了巴拿马。一九一八年,德国在忙于征服俄罗斯(后者在先前征服了自己本土上的鞑靼人)时败在了美国和法国手下。在挪威当权的是西格里德·米歇尔,美国的统治者是玛格丽特·温赛特,而掌管法国的则是西多妮·科莱特。一九二六年,在经历了另一场留下了众多影像资料的战争后,阿卜杜勒-克里米亚投降,而金帐汗国复又征服俄罗斯。一九三三年,阿萨尔夫·辛特勒(亦称“密特勒”,取自“mittle”,即“毁伤”)[10]在德国攫取了权力,一场比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的战争更大的浩劫正在酝酿中。此时,维特里影片里的旧纪录片部分已经放完,而由他妻子扮演的特里萨则在探访过柏林主办的奥运会(挪威人拿走了几乎全部奖牌,但美国人在击剑项目上获得了胜利,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并且以三比一在足球决赛中打败了德国人)后乘坐太空舱离开了“地界”。

凡和爱达将电影看了九遍,包括七种语言版本,最后弄到了一个家用拷贝。他们发觉影片将历史背景搅得乌七八糟,考虑是不是要通过法律程序来起诉维特里——并非指控他窃取了L.F.T.[11]的概念,而是由于他严重扭曲了“地界”政治面貌——那可是凡通过勤勉的工作和高超的技巧从超感官来源以及狂躁症的梦境中撷取来的。但五十年过去了,这部中篇小说无法获得版权保护;事实上,凡甚至无法证明“伏提曼德”就是自己。然而记者们还是查找出了他的作者身份,而他也端出宽宏的姿态任之公布于世。

有三种因素促成了影片大获成功。其一,宗教组织理所当然地对“地界”上纵情声色的信仰不以为然,因而企图禁映。其二,精明的维特里并未剪去的一个小镜头引人注目:在一段对昔日法国革命的闪回中,一个充当行刑队助手的临时演员在将喜剧明星施特勒(扮演负隅顽抗的国王)拖到断头台时,被意外地铡掉了脑袋。第三个原因更属人之常情:妩媚的女一号、挪威出生的耶达·维特里,在以几不蔽体的罗裙百般挑逗观众之后,居然一丝不挂地钻出太空舱踏上了“反地界”,不过当然是以微缩形态出现的,只在毫厘之间露出催人发狂的女性妙相,在“显微镜的魔圈”里起舞,宛如淫荡的小精灵,在某些姿态下,真该死,甚至还露出了极细的丝丝阴毛,金色的!

L.F.T.超微玩偶、L.F.T.珊瑚及象牙小挂件出现在纪念品商店里,从阿格尼、巴塔哥尼亚到瑞恩科尔博斯、勒巴多尔,莫不如此。L.F.T.俱乐部一夜之间纷纷冒出来。飞船造型的路边小吃摊里,L.F.T.女郎矫揉造作地举着迷你菜单。在名噪全球的几年中根据凡案头堆积如山的来信可以推断,数以千计多少有些错乱的人相信(维特里-维恩影片的视觉效果真的非常震撼)“地界”和“反地界”的存在,认定那是被政府掩盖的秘密。疯狂的现实退化为随意的幻觉。事实上,那些我们都曾经历过。被人遗忘的漫画书里被称作“老费尔特”和“乔叔叔”的政治家是真实存在的。热带国度不仅意味着野生动植物保护区,还有饥荒、死亡、无知、萨满巫医以及来自遥远的阿托姆斯克的特工。我们的世界实际上已来到了二十世纪中叶。德国在实现她的荣光之梦时,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残酷的战争和深重的灾难,而“地界”在饱受蹂躏之后逐渐恢复着元气。俄罗斯的农民和诗人在多年之前也并未被遣送至艾斯托提等偏远荒凉之地——眼下,他们正在鞑靼地区的奴隶营房里垂死挣扎。甚至法国总督也不是查理·乔斯——戈阿勋爵那位文雅的侄子,而是一位坏脾气的法国将军。

6

涅槃,内华达,凡尼爱达。对了,我的爱达,我是不是该不只在与那位可怜的傀儡妈妈的最后一次访谈(就在我做了那早产的——我是说早有预兆的——噩梦之后)里加上这些?“你能的,老爷。”她接着使用了我的小名[12],凡亚、凡于沙——先前从未有过,听起来如此奇特、如此温……(声音渐弱,暖气管还在叮叮当当地响)。

“傀儡妈妈”——(笑声)。“天使也有带扫帚的——把可怕的意象从灵魂里清除出去。我的黑人护士扎着瑞士丝带,做着白色的美梦。”

突如其来的冰块骤然从排雨管冲下来:碎了心的钟乳石。

他们合作的回忆录里还记载并不断重述了他们早年沉迷于有关死亡的古怪念头。有这么一段对白,放在我们阿尔迪斯那绿色流动的幕布之下来演绎再好不过。是关于永恒之中的“双重保证”的。谈话就是在那之前开始的。

“我知道涅槃之中有一个凡。我将在moego ada[13],我自身冥界的深处与他常在。”爱达说。

“是的,是的。”(此处有鸟鸣的音效,还有默默颔首的树枝,以及你以前所谓的“树影游戏”。)

既是情侣又是兄妹,”她喊道,“我们有双重机会可以长相厮守。天堂里的四双眼睛!”

“不错,不错。”凡说。

诸如此类的话。一个巨大的难题。那熹微闪烁的奇异幻象不应过早地出现在这部史录里作死亡的替代,但应该渗入第一幕情色场景。很难处理,但并非无法办到(我什么都能办到,我能用我不可思议的双手跳探戈和踢踏舞)。顺便问一下,谁先死呢?

爱达。凡。爱达。凡尼爱达。没有人。都想先死,好含蓄地将更长的生命让渡给另一位;都想后死,好免除另一人的痛苦或担忧,以及鳏寡之处境。一个解决办法便是你去娶维奥莉特。

“谢谢你。我这辈子已见识了两位女同性恋,够了。[14]501亲爱的埃米尔说‘很不想使用的一个术语[15]502’。他说得太对了!”

“如果不娶维奥莉特,那就找一个高更画中的女孩吧。或者‘约兰德·徒有表’。”

为什么?问得好。这部分可不能交给维奥莉特打。恐怕我们会让很多人很受伤的(带洞眼的美国小调)!哦,得了,艺术不会伤害人的。会的,而且伤得厉害!

实际上谁先谁后的问题现在已无关紧要。我的意思是,在惊惧开始时,男女主人公应该彼此贴得非常近了,在机体上亲密无间,彼此重叠、合一,对彼此的痛楚感同身受,就算尾声交代了凡尼爱达的谢世,我们——作为书写者与阅读者——也无法辨清(近视啊,近视)究竟是谁残喘到了最后,达瓦还是瓦达,安达还是凡达。

我有个校友叫凡达。还知道一个女孩叫阿多拉,最后一次去“千惠谷”时结识的小丫头。是什么让我觉得那一段才是书中最纯粹的啜泣?死去的过程中什么是最糟糕的?

因为你认识到死亡有三个方面(大致对应通俗所说的“时间”的三部分)。第一,痛苦地永别一切记忆——再普通不过的事,然而一个人为此需要拿出多么大勇气呀!因为他得反反复复地经受这种普通,却不放弃自身所反反复复堆积起来的丰饶的意识,而这些意识猛然间就将遭到褫夺!接下来还有第二个方面:惨痛的肉体之苦——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就不谈这个了吧。还有最后一点,那个毫无表情的伪未来,空洞而黑暗,一种永续的无续,我们烂醉的脑袋里的末世说的最高级悖论!

“是啊,”爱达说(芳龄十一,头发总是甩来甩去),“是啊——可偏瘫患者呢,一次次的中风使其逐渐忘记了所有的过去,然后在睡梦中死去,他终其一生都笃信灵魂不死——这难道不是很惬意、很令人心满意足的安排吗?”

“聊以自慰罢了,”凡说(时年十四,初识愁滋味),“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永生。而假如你带着枕头和夜壶空降‘地界’,那么你就得和吉他手与白痴一块儿过夜了,不会是莎士比亚甚或朗费罗。”

她则坚持说,如果人没有未来,那么就有权利拼凑一个,在这样的情形下,只要他存在于自身之中,他自身的未来便确实存在。八十年倏忽而逝——不过如幻灯机上抽换了一张片子。他们用了大半个早晨来重译约翰·谢德著名的诗句:

...Sovetï mi dayom

Kak bït'vdovtsu:on poteryal dvuh zhyon;

On ih vstrechaet-lyubyashchih,lyubimïh,

Revnuyushchih ego drug k druzhke...

(……我们把忠告送给

鳏夫。他娶了两房:

他同时见两个妻子,她们都受着宠爱,也都爱他,都

相互嫉妒……)

凡指出难处就在这里——一个人当然可以自由想象任何类型的来世生活:东方预言家及诗人或二者的混合所允诺的那种人们耳熟能详的天堂;但此类想象相当无望地被一种逻辑绊住了:你无法带着你的朋友甚或敌人同赴天堂之会。将记忆中的一切关系带入极乐世界的转变,会无可避免地使之沦为我们妙不可言的必死命数之二流的延续。只有中国人或是弱智儿才想得出来到“下期世界”里,在各式各样摇尾卑屈的欢迎中,邂逅八十年前叮在光腿上且早已被拍死的蚊子,而后者竟惺惺作态说,回来哟,踩,踩,踩呀,我就在这儿,来捉我吧。

她没有笑;她默默重复这几句给他们带来那么多麻烦的诗。那些专门愚弄人的西格尼们这下会兴高采烈地声称,俄语版省略了那三个“都”,完完全全不是因为将这三个笨重的抑扬抑音步塞进五音步诗中,会不得不平添出至少一行来带上这么多累赘。

“哦,凡,哦凡,我们爱她不够多啊。才是你应该娶的,这个穿黑芭蕾舞裙、双足能直立在石栏杆上的姑娘,那样的话一切会平安无事——我会和你们俩一起待在阿尔迪斯庄园,过乐善好施的生活而不是,而不是耽于享乐,慷慨地给予,而不是像那样把她戏弄到死!”

该打吗啡了吗?不,还不到时候。《肌理》那本书并没有提及时间与痛苦。真可怜,一丁点纯粹的时间钻进了痛苦,钻进了浓稠、稳定、坚固得无法承受的痛苦之中,那可不是轻飘飘的,结实得像一根黑树干,我没法承受,哦,快叫拉格斯。

凡发现医生正在静谧的花园里读书,然后跟着爱达进了屋。整个夏天都在病痛中度过,而这一对维恩相信(或者说让彼此相信)那不过是一点神经痛而已。

一点?那可是巨大的,带着张强忍的扭曲的面孔,企图要钳制、压制剧痛的生发。令人颇感羞辱的是,肉体的苦痛竟让他对卢塞特的命运这种关乎道德的议题变得极为淡漠,也令人颇感有趣的——假如该词还算合适的话——是,在如此备受煎熬之时,他还要操心风格的问题。瑞士医生从他们那儿知晓了一切(他甚至还说在医学院时认识拉皮内医生的一个外甥),并且对这部几近完成但只做了部分校对的书表示了浓厚的兴趣,还诙谐地说,他想看到的并非哪个人或哪些人,而是这本书[16],他希望看到这本书在还不算太晚时清除掉所有瑕疵[17]503。事与愿违。所有人都想着那会是维奥莉特最辉煌的成就,用专门的草书体(是凡的手写体的美化版)整洁而完美地打印在专门的阿提库斯纸上,原件则用紫色小牛皮装订好,送给凡作为他九十七岁的生日礼物。然而精美的打印稿立刻就被一波又一波红墨水和蓝铅笔的涂改弄得面目全非。人们甚至可以推测,如果我们这被时间百般折磨,躺着多于站着的老两口还准备死的话,那么他们会死在这本修订完毕的书里,死于伊甸园或是地狱府,死于行云流水的美文,或是肆意夸大的歪诗。

他们近年修建的位于埃克斯的城堡此刻正嵌在晶莹剔透的冰雪天地里。最新的《名人录》在列举他的主要论文时出了很奇怪的差错,竟将一篇并非他作的文章包括在内,尽管那也是写诸种痛苦的:《无意识状态与无意识》。写这么一篇东西并不劳神——而要完成《爱达》则还得煞费苦心。“这是怎样的一本书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18]504”拉格斯医生[应为“教授”]叹道,同时掂量着那本原版手稿,而面色苍白平躺于卧榻上的作者、即将问世的书——在那棕叶林里,一本阿尔迪斯庄园儿童室里的书——的双亲,已经无力翻阅了,这真是一幅神秘的原初的图景: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阿尔迪斯庄园——阿尔迪斯的爱欲和爱木——这是贯穿《爱达》的主旨,一部宏大而精彩的家族纪事,其主要情节是在一个梦幻般亮丽的美国展开的——我们的童年记忆如漂往北国的一叶轻舟,周围环绕着慵懒的梦幻般的鸟儿,不是吗?主人公——一位我们最显赫的豪门之后——是凡·维恩博士,“魔鬼”·维恩勋爵(即那位难忘的曼哈顿及里诺[19]的风云人物)的儿子。一个不同凡响的时代的终结邂逅了这位公子同样不同凡响的少年岁月。该书“阿尔迪斯”部分描写的纯洁的欢悦与阿卡迪亚式的天真,大概在世界文学中,只有托尔斯泰伯爵的回忆篇章堪与其媲美。在其叔父、艺术品收藏家丹尼尔·维恩的这座童话般的庄园里,一段孩童的炽烈爱情,通过一系列摄人心魄的场景,在凡与漂亮的爱达之间生发出来,后者是个超乎寻常的小姑娘505,玛丽娜——丹尼尔终日做着演员梦的妻子——的女儿。这一关系不仅是表兄妹间的危险恋情,还藏有为法律所不容的方面,最初的几页对此作了暗示。

尽管其线索与人物均错综复杂,但故事仍然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发展着。还没等我们喘息片刻,默默体察一下被作者的飞毯——可以这么说——抛入的新奇环境,另一位魅力四射的姑娘,卢塞特·维恩,玛丽娜的次女,也为凡这个让人难以抗拒的浪荡子所倾倒了。在这部怡人的小说里,她的悲剧构成了最重要的情节之一。

凡的故事的其余部分直抒胸臆且五彩纷呈地集中在了他与爱达漫长的韵事上。中断这段恋情的是她与一位亚利桑那牧场主的婚姻,那位丈夫富有传奇色彩的先祖正是发现了我们国家的人。他过世后,我们这对恋人得以重聚。在其晚年生活中,他们一块儿旅行。凡在西半球各地修建了千姿百态的别墅,一栋比一栋漂亮,他们便在旅途上休憩于其中。

细致入微的图景描画,亦为这部家族纪事增色不少:带网格的画廊;彩绘天花板;羁留在溪畔勿忘我花丛中的可人的玩具;镶嵌于浪漫故事边缘的蝴蝶与蝴蝶兰;从大理石台阶望去的迷蒙的雾景;先祖领地里侧目凝视的母鹿;还有很多,很多。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3]原文为impregnable,既有“无法攻取”,亦有“可以受孕”的双关之意。

[4]即维奥莉特(Violet)。

[5]维奥莉特对法语酒名Cointreau(橘味白酒;利口酒)的英式误读。

[6]应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其中M.D.既可指医学博士,又可指“蒙德”的缩略。

[7]此处维奥莉特应该打的字是epistemic(知识的),却误敲成了epy。

[8]Golden Veil,见第一部第30章。

[9]在真实历史中,阿蒙森只是和四名探险队员于1911年首次抵达南极。

[10]阿萨尔夫·辛特勒(Athaulf Hindler),显然指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1889—1945)。“密特勒”,原文为Mittler。据布赖恩·博伊德的解释,纳博科夫认为希特勒是个既平庸(mittler德语意为“庸人”)又残暴(英语mittle如文中所说意为mutilate,毁伤)之辈。

[11]即《地界来信》(Letters from Terra)的英文缩略。

[12]原名为法语。

[13]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我自身的冥界。注意其中的ada。

[14]原名为法语。

[15]原名为法语。

[16]原文为法语。

[17]原文为法语。

[18]原文为法语。

[19]Reno,内华达州赌城,曼哈顿和里诺都是德蒙活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