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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到红峰贝尔维尤

晚饭时分敬慕悲哀彩虹

凡于一九〇五年十月十日周六吃早餐时,在日内瓦的曼哈顿宫收到了这份明目张胆的电报,并在当天去了湖对岸的红峰。他在那里住进了经常出入的“三只天鹅”[71]宾馆。四年前凡住在这里时的那位矮小羸弱、古老得近乎神奇的门房于连已经去世了,这个干瘪老者总带着审慎的笑容,流露出叵测的共谋之意,如一盏灯透过了羊皮纸灯罩射过来;而今则是一个新来的侍者,长着红扑扑的圆脸蛋,出来欢迎肥胖苍老的凡。

“吕西安,”维恩博士透过眼镜看着他,“你的前任都知道的,我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奇怪访客,魔术师、蒙面女士、疯子——我知道什么[72]443?我可是指望奇迹,让三只疣鼻天鹅缄守秘密的。拿着,先预付一笔赏钱。”

“万分感谢[73]444。”门房说,与往常一样,这谦恭的奉迎深深触动了凡,引发了他无限的哲学遐思。

他订了两个宽敞的房间,五〇九和五一〇:一间老式欧洲客厅,配金绿色家具,以及一间漂亮的卧房,与正方形洗手间相连,那显然是由一间普通屋子改装的(约在一八七五年,宾馆二次装修,整饬一新)。怀着激动的预想,他读着用雅致的红绳子拴着的八角形硬纸牌:“请勿打扰。Prière de ne pas déranger[74]。”把牌子挂在门外把手上。通知总机。通知总机接线员[75](没有加强语气,没有操英语、声音清澈的姑娘)。

他在底层花店订了一把盛开的兰花,向客房服务处订了份火腿三明治。躺在尺寸仅及十二年前令人难忘的公寓里的那张卧榻三分之二的床上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夜(阿尔卑斯红嘴山鸦鸣啭出一个万里无云的黎明)。他在阳台上吃了早饭,对一只飞过来探头探脑的海鸥视而不见。在一顿晚午餐后他美美地睡了个午觉,接着泡在浴缸里消磨时间。他到往东南只半英里的新落成的贝尔维尤宫溜达了两小时,每隔一张长凳便停下来坐一会儿。

一只红船扰乱了碧蓝如镜的湖面(要是在卡萨诺瓦时期,可以有数百只!)。䴙在这里过冬,而黑鸭还没有回来。

阿尔迪斯,曼哈顿,红峰,我们的红发小姑娘已经死了。弗鲁贝尔笔下惟妙惟肖的父亲画像,那些癫狂的钻石盯着我,画入了我的内心。

褐峰是屹立在城背后一座树木繁盛的山,不负其在金秋时节的美誉,布满皱状纹理的栗树散发出温馨的光泽;而在莱芒湖对岸——“莱芒”意即情人[76]——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赛克斯诺瓦,即黑岩山的峰顶。

丝质衬衫和灰色的法兰绒长裤令他感到燥热不适——他选了这套旧衣服,是因为那凑巧让他看起来显得苗条些;不过他应该省去紧身马甲才对。就像初赴约会的男生一样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还希冀什么更好的事情——她的出现立刻就被其他人淡化,或是她设法一个人待一会儿,至少在头几分钟里?他的眼镜和黑色短髭是不是真如知礼的妓女所言,让他显得年轻了些?

当凡终于走到了簇新的蓝色贝尔维尤宫(艾斯托提、莱茵兰的有钱人及瓦因兰德夫妇经常光顾,不过与古老的、茶色及镀金的、庞大而蔓生的、可爱的“三只天鹅”仍不在一个档次上)时,他沮丧地发现手表仍远远未及晚七点——当地旅馆的最早用餐时间。于是他再次穿过车道,在一家酒馆里要了双份加糖樱桃酒。洗手间窗台上躺着一只干瘪的死蜂鸟蛾。感谢老天,象征之物既不存在于梦境中,也不存在于梦境之间的生活中。

他推开贝尔维尤宫的旋转门走进去,差点被一只艳俗的手提箱绊倒,使他的进入看起来像是可笑的奔跑。门房呵斥着那个系绿围裙的倒霉侍者445,是他把包落在那儿的。是的,他们正在休息室候着他呢。一位德国游客追上来一个劲儿地道歉,还不乏些幽默地承认那个肇事的包是他的。

“如果是这样,”凡答道,“那你不该让那些温泉浴场把他们的标签贴在你的私人物品上。”

他的回答有些不合时宜,而且整个事件有那么点儿扭曲的、似曾相识的意味——而紧接着凡被从后面开枪射杀了(此类事情的确发生过,有些游客的精神相当错乱),并迈入下一个存在阶段。

他在主休息室的门口停下来,不过还没等他开始扫视四散分布的旅客,远处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将礼节客套抛在了脑后的爱达匆忙向他快步走来。她落单的身影和急促的步伐将过去漫长的分别岁月悉数抹去,而她也从一位珠光宝气、盘着时尚高发髻的黑衣陌路女子,变为那个手臂白皙、永远属于他的黑衣姑娘。在那时间流转的一瞬中,在这阔大的房间里,他们刚巧是唯一赫然站立且还有所动作的人,两人于屋子中央相遇,如在舞台上一般,所有的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神都瞄过来;然而在她莽撞之举的高潮,在她眼神的狂喜与炽烈的珠宝之气中,在本该将缠绵的爱爆发出来时,只有显著而异常的沉默;他将僵硬的嘴唇凑过来吻了吻她鹅颈形的手,然后他们就这样站着,相互凝视,他的手放在“驼背”外套下面的裤子口袋里把玩着几枚硬币,她则拨弄着项链,似乎两人在相互反射着一种不确定的光线,而其亮度已经被这无言的欢迎大打了折扣。她比以前更像爱达,但那羞怯而狂野的魅惑里多了几许新的优雅。她的秀发比过去更加乌黑,向上向后梳成一盘油亮的假髻,而让他感到一种悲戚的讶异的是她那裸露的颈部曲线,竟和卢塞特的如此相似,柔和而挺直。他想简洁明了地说点什么(以提示她,他用了什么法子来确定一次约会),可是正当他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时,她却咕哝了一句“Sbrit'usï!”(那小胡子该剃掉!)便转身领他走向远处的屋角,从她用了那么多年才抵达他身边的地方。

她将他引到一张低矮的圆桌前,餐桌中央是一只铜烟灰缸,桌子周围有不少椅子和男子,现在他们都站了起来。她首先为他介绍的是原先提过的小姑子[77],一位稍显丰满的女士,穿着女家庭教师似的灰衣服,标准的鹅蛋脸,短褐发,肤色带着些灰黄,烟蓝色的眼睛不苟言笑,鼻翼一侧还有一小粒肉瘤,像一颗熟玉米,与严苛的面部曲线组合在一起,不过事后想来也没什么反常的,俄国人的面孔都像是批量生产出来的。下一只伸过来的手属于一位英俊高挑,极为强壮且热诚亲切的贵族男子,他不是别人,正是这出荒唐闹剧446中的格雷闵王子,他劲道十足又真心诚意的握力让凡巴不得去找一种消毒剂来洗去和她这位丈夫所有外露部位的任何接触。然而当重又展颜微笑的爱达挥动一根看不见的魔棒作了介绍后,凡错认是安德烈·瓦因兰德的人变成了俞祖里克,就是执导了那部运气坏透的唐璜电影的天才导演。“瓦斯科·达·伽马吧,我猜。”俞祖里克低语道。他旁边站着两位谦卑的经纪人,毫不被俞祖里克理会,爱达也不知其名,而今他们也早已死于不知名的病痛。他们受雇于浮夸的喜剧明星勒莫瑞欧(一个留胡子的粗野之辈,俞祖里克力邀其出演他的下一部片子。他也算才华出众,只是如今亦早已为世人遗忘),勒莫瑞欧已对他爽约两回了,分别在罗马和圣雷莫[78],每回都派这两个一窍不通、实际上疯疯癫癫的邋遢鬼来签“预备合同”,此刻俞祖里克已经没什么可以和他们谈的了,所有能谈的都谈了:小道消息、勒莫瑞欧的性生活、乌尔的流氓行为,以及俞祖里克的三个儿子和他们自己养子的生活习惯问题,后者是个可爱的亚欧混血儿,最近在夜总会的斗殴中被杀死了,该话题谈到这里也就谈不下去了。对于俞祖里克在贝尔维尤意想不到的出现,爱达本是很欢迎的,不仅因为他抵消了一部分尴尬和欺瞒的氛围,也因为她很想在《黛西的世界》[79]里寻个角色;不过,她在这个需要巧言令色才能厮混下去的圈子里并不太讨好,因而她很快就意识到,假如勒莫瑞欧终要加盟的话,他只会希望她演他的一个情妇。

凡终于来到了爱达丈夫的面前。

凡在大脑所有的阴暗角落里,不知把善良的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瓦因兰德杀死多少遍,杀得多么彻底,以至于眼前这可怜人冗余的复活形象展现出所有令人压抑的特征:穿着丑陋如丧服一般的双排纽扣外衣,像面团一样绵软的五官拼凑在一起,目光悲戚、松弛下垂的眼睛,还有额头星星点点的汗珠。爱达省略了两个男人的相互介绍,不过这一疏忽看起来还不算太蹊跷。她丈夫用俄罗斯科教电影解说员似的腔调自报了名、教名和姓氏。“Obnimemsya,dorogoy”(让我们拥抱一下,老伙计),他说这话时多了几分气力,但那哭丧着的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变(很奇怪,这让凡想起了柯西金,育空茨克的市长,他在接受女童子军的花束或视察地震损毁情况时便是这番模样)。他的呼吸中夹带着一种令凡倍感惊讶的味道,凡辨别出那是以一种新型可待因为基料的镇静剂,只在精神病性伪支气管炎发作时才能开得到。当安德烈那满是褶皱的苦脸凑近些时,还可见大大小小的疣子和瘤子,只是无一像他胞妹鼻翼一侧的那粒般透着鲜活的神气。他用自己的法子把那像讨债鬼似的头发留得跟当兵的一样短,倒也不乏一周洗一次澡的艾斯托提乡绅[80]447的端正448又整洁的派头。

我们都拥向餐厅。凡急向前伸出胳膊,抢在侍者之前推开门,同时也拂动了过去的记忆,而后者也从斜刺里偿还给他“多洛雷丝”式的一瞥。

机遇眷顾着座次的安排。

勒莫瑞欧的经纪人,那对老男人,并没有成婚,但作为两口子已经同居了很长时间,足以庆祝银幕周年了,此刻他们也黏糊在一起,坐在俞祖里克和凡之间。前者一句话也没同他们说,后者则正受着多萝西的罪。至于安德烈(他在将餐巾系脖子上之前,先在扣不起扣子的肚腩上划了个细弱的十字),他发现自己坐在妹妹和妻子之间。他向侍者要“凡大车”449(让真正的凡不禁哑然失笑),不过他只懂得喝烈性酒,所以看到酒单上印着“瑞士白”那页时便不知所措起来,遂将责任“推卸”给爱达,她立刻点了香槟。他准备第二天早上告诉她,她“Kuzen proizvodit(营造了)udivitel'no simpatichnoe vpechatlenie(一种出奇的——从‘引人瞩目’的意义上说——充满同情心的印象)”。这位仁兄口里几乎全是出奇的充满同情心的平民俄语,不过他——不爱谈论自己——言语极少,主要是因为他在聆听他妹妹汹涌的独白(拍击着凡的岩礁),并很天真地被迷住了。多萝西一上来就开始了按捺已久的关于自己那可爱又可怕的梦魇的讲述,带着些微幽怨(“当然,我知道对于你的病人而言,做噩梦是一种犹太佬450的特权[81]”),不过她这位满心不情愿的释梦家每回将注意力从餐盘转回到她身上来时,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那枚十字架,这物件跟牧师佩戴的几乎一样大,闪闪发光,为她原本平淡无奇的胸部增色不少。这样一来她不得不打断自己的叙述(关于梦火山之喷发的),说道,“我从你的文字猜测你是个很要命的犬儒派。哦,我十分赞同西蒙娜·特雷泽的看法,有这么点儿犬儒学派的劲头能装点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过我要警告你,假如你要拿正教开玩笑的话,我是要反对的。”

此刻他对这些同桌共餐的疯子(但疯得毫无趣味)已经厌烦透了。为了吸引爱达的注意他挥了一下手却差点打翻了酒杯,此刻他总算扶住了杯子,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了腔,爱达事后评论道,那语气尖酸、不祥,且完全无法让人接受:

“明天上午,我想要抓住你,我亲爱的[82]451。我的律师,或者说你的,或者说我俩的,或许已经通知过你了,就是关于卢塞特在几家瑞士银行的账户——”他杜撰出一桩全然子虚乌有的事情。“我提议,”他又道,“假如你没有别的安排”——(用疑问的目光扫了在座的三个电影人,后者都愚蠢地点头同意,不过他跳过了瓦因兰德兄妹)——“你同我去见一下若拉少爷,或叫拉顿,名字记不得了,简而言之[83]452是我的顾问,在吕宋453,只半小时车程——他交给了我一些文件,我放在旅馆了,我得让你签——我是说,用签名来签——事情挺麻烦。好吗?就这么着。”

“可是,爱达,”多拉大声嚷道,“你忘记了我们想在明早参观皮隆堡的‘和谐花会’的!”

“你们可以后天去,或星期二,或下星期,”凡说,“我会很乐意开车送你们三位去那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冥想之地[84]454,不过我那辆小快灵的‘安塞蕾蒂’只能载一位乘客,而处理那些棘手的存款账户已相当紧急了,我认为。”

俞祖里克急着要说话。凡将发言权让给了这架善意的自动机器。

“与瓦斯科·达·伽马共进晚餐我既高兴又荣幸。”俞祖里克说着将酒杯举到自己英俊的五官之前。

同样的胡言乱语——而这让凡对于俞祖里克讳莫如深的信息来源有了一些想法——也出现在《乔斯钟声》(凡以前的一位密友写的回忆录,他现在是乔斯勋爵了,该书已跻身“畅销书”之列且并没有下滑的意思——主要是因为书中好几处提到了位于兰顿·布鲁克斯的艳屋俱乐部,文字轻佻却也妙趣横生)里。当凡含着一嘴的“莎罗特”(并非大多数餐馆里供应的那种骗人的“俄式奶油蛋糕”[85],而是一种热烤脆皮、内有苹果肉的正宗城堡馅饼,由这家店的主厨、来自加州罗斯湾的塔克闵制作),苦苦地想嚼出一个得体的回答时,两种冲动正剧烈地撕扯着他:一种冲动是要揍俞祖里克,因为在上两三道菜之前他在请爱达递黄油时将手放在了爱达的手上(比起安德烈,他更加嫉恨这位目光灵动的男人。怀着骄傲与仇视激起的战栗,他回忆起在一八九三年元旦前夜,他对自己的一位亲戚——浮华的凡·泽姆斯基大打出手,只因后者在来到他们餐桌时做了和俞祖里克相同的事情。之后他在这位年轻王子的俱乐部里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击碎了他的下巴);另一种冲动是想告诉俞祖里克,他多么欣赏《唐璜最后的狂欢》。他无法找到明显的理由来满足冲动一号,于是就斥退了冲动二号,认为其暗含着一个懦夫才有的礼数。在咽下了琥珀色的“莎罗特”后他很自满地答道:

“杰克·乔斯的书当然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写苹果与腹泻的,还有摘自‘艳屋俱乐部纪念册’里的文字”——(俞祖里克目光瞥向一边,看似陷入了回想之中;见此情形他也躬身一鞠,表示出对相同记忆的缅怀)——“不过这无赖不该泄露我的名字,也不该糟蹋我的艺名。”

在沉闷的晚餐间(能活跃些气氛的只有“莎罗特”和五瓶酩悦,而后一种凡一人就喝了三瓶多),他回避不看爱达那称为“脸”的部位——一个生动、超凡、有一种神秘的震慑力的部位,其本质形态在芸芸众生中几乎绝无仅有(些许斑、痣不算在内)。至于爱达,她总是隔一会儿便禁不住将漆黑的眸子转向他,仿佛要看一眼才能重新取得平衡;不过当众人重返休息室将剩下的咖啡喝完时,注意力的难以集中开始困扰凡,在三个搞电影的离去之后,他的参照点[86]便溃不成军了。

安德烈:Adochka,dushka[87](亲爱的),razskazhizhe pro rancho,pro skot(说说牧场吧,牲畜),emu zhe lyubopïtno(他不会不感兴趣)。

爱达(如梦初醒):O chyom tï(你说话来着)?

安德烈:Ya govoryu,razskazhi emu pro tvoyo zhit'yo bït'yo(我是说,谈谈你的日常活动,你的习惯生活)。Avos'zaglyanet k nam(或许他会来拜访咱们呢)。

爱达:Ostav',chto tam interesnago(这有什么好玩的)?

达莎(转向凡):别听她的。Massa interesnago(好玩的东西多的是)。Delo brata ogromnoe,volnuyushchee delo,trebuyushchee ne men'she truda,chem uchyonaya dissertatsiya(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干的活儿和读书人的一样费神)。Nashi sel'-skohozyaystvennïya mashinï i ih teni(我们的农机具及其投下的影子)——eto tselaya kollektsiya predmetov modemoy skul'pturï i zhivopisi(那才算现代艺术藏品),我猜你会和我一样喜欢的。

伊凡(对安德烈):我对经营农场一无所知,不过还是很感谢。

(停顿片刻)455

伊凡(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是的,我肯定哪天得去看看你的机器。那些东西总让我想起长脖子的史前怪物,这儿吃一口那儿啃一嘴的,你知道的,或者念念不忘灭亡的悲痛——不过或许我是在琢磨着那些挖掘机——

多萝西:安德烈的机器绝不会是史前的!(毫无喜色地大笑起来。)

安德烈:Slovom,milosti prosim(不管怎样,都特别欢迎你来)。Budete zharit'verhom s kuzinoy(你会和你表妹在马背上玩得很开心的)。

(停顿片刻)

伊凡(对爱达):明早九点半不算太早?我住在“三只天鹅”。我会开着小小的车来接你——可不是在马背上(冲着安德烈笑得如同行尸走肉)。

达莎:Dovol'no skuchno(真遗憾)爱达到可爱的莱芒湖的游玩被律师和银行家们的事务扰乱了。我可以肯定你让她到你住所去几次就可以满足他们大部分的要求,而不是非要到吕宋或日内瓦。

于是这疯人院的胡言乱语又回到了卢塞特银行账户的话题上,伊凡·杰缅季维奇解释道,她总是把支票簿随便乱放,现在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将数额可观的钱款存在了多少家不同的银行里。此时,安德烈很像那个面色铁青、主持了柔荑花周市的开幕或用新式灭火器与森林大火斗争的育空茨克市长,咕哝着离开了座位告退,说要早早上床歇息了。他与凡握了手,似要永别一般(也的确如此)。凡在冰冷而寂寥的休息室里陪着两位女士,一盏节俭至极、电光极微弱的灯似有似无地照着。

“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多萝西说,“On redchayshiy chelovek(他是个特别少见的人)。我无法告诉你,令尊的死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大,当然还有卢塞特的离奇去世。即使他,这最善良的人,也不可能再赞同她那种巴黎人的放荡不羁[88],不过他非常欣赏她的相貌——我想你也同样如此——不,不,别否认!——因为,我一向是这么说的,她的漂亮与爱达的美貌似乎是互补的,两人合二为一,从柏拉图的学说上看就是完善的美了(又浮现出那毫无喜色的笑容)。爱达当然是‘完善的美人’啦,真正的muirninochka456——即使是在皱眉头的时候——不过她的美只在我们小小的人性话语中,在我们社会美学的引述中——是这样吗,教授?——这样一来,一顿饭或是一桩婚事或是一个法国流浪儿都可以称作完善的。”

“给她来个屈膝礼吧。”凡没精打采地对爱达说。

“哦,我的爱达奇卡知道我对她是多么倾心的”——(手掌摊开去捉爱达往后缩的手)——“我分担了她的一切烦恼。有多少podzharïh(紧裤裆的)牛仔被我们不得已开除了哦,就因为他们对着她delali ey glazki(抛媚眼)!而自从新世纪开始以来我们经历了多少丧亲之痛!她母亲和我母亲;伊凡考沃大主教和伦巴格的斯维茨艾尔医生(妈妈和我曾在一八八八年到那儿拜见过他);三位名望很高的叔父(幸好我不怎么熟识);还有你父亲,我一向认定他更像俄罗斯贵族而不是他所承袭的爱尔兰男爵。顺便说一句,在我们可亲的玛丽娜弥留之际——你不介意吧,爱达,我跟他透露些家族里的闲言碎语[89]457?——她陷入了两种相互排斥的幻觉中——一是你娶了爱达,一是你和她是兄妹俩,而这两种想法的交锋给她带来了巨大痛苦。你们的心理学派怎么解释这种纠结呢?”

“我不再参加什么学派了,”凡说,同时忍住了一个哈欠,“还有,在我的书里,我总是尽量避免‘解释’,我只描述。”

“不过你还是不能否认有某种洞见——”

这样的对话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凡咬紧的下颌都开始感到疼痛了。终于爱达站了起来,多萝西也随之起身,但仍不闭嘴:

“明天亲爱的贝隆昆斯基-贝隆康斯基姨妈要来吃饭,一位讨人喜欢的老小姐,住在瓦尔维北边的一幢别墅里。德高望重的老太太,诸如此类的。她喜欢拿她开玩笑,说一个像他这样纯朴的农夫不该娶女演员和艺术品交易商的女儿。[90]458你愿意一起来吗——琼?”

琼答道:“哎呀,不行,亲爱的达丽娅·安德烈夫娜:我得注意体重[91]459。再说,我明天还有顿工作晚餐。”

“至少,”——(微笑着)——“你可以叫我达莎。”

“我是为了安德烈,”爱达解释道,“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不过是个粗俗的老东西。”

“爱达!”达莎带着温和的嗔怪眼神道。

在两位女士走向电梯之前,爱达朝着凡瞥了一眼——而他——他可不是不懂情色手腕的傻瓜——忍住了没说她将自己那只小小的黑色真丝提包“忘”在了座位上。他没有陪伴她们走出通向电梯的过道,只是抓着那信物等待着,待她从这旅馆、餐厅杂交建筑的一根柱子后面转出来。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就在电梯的眼即将变红时,她就会眼疾手快地按下电钮,同时对她那位讨厌的同伴(此时,毫无疑问,她已修正了对这位“阴郁的美男子[92]”的看法)说:“Akh,sumochku zabïla(包忘记了)!”——于是翩翩折回,扑进他的怀抱。

他们柔情而怒放的嘴碰在一起,接着他捉住了她新鲜、年轻、神圣、日本人一般光洁的脖子,整个晚上他都活似朱庇特·奥洛里硫斯460那样垂涎着。

“等你一醒就直奔我的住处,别管洗澡了,套上衣服461就行——”他又一次吞没了她,将她浸润在他弥散的热欲中,直到(多萝西准已经乘电梯升上了天!)她用三根手指在他湿湿的嘴唇上舞动了几下——并且跑开了。

“擦一擦脖子!”他急促地在她身后压低了嗓门叫道(还有谁,在这个故事里,在此生中,也曾试图压低了嗓门哭喊?)。

那一夜,在喝过了酩悦之后的睡梦里,他涂了防晒粉坐在满是享受日光浴游人的热带沙滩上,一时间他搓揉着一个扭动不停的男孩通红、勃起的阳具,下一刻他又透过墨镜,盯着一个亮闪闪的脊背投下的匀称的影子,以及两肋间较为模糊的影子,那是属于卢塞特或爱达的,披浴巾坐着,与他隔了一段距离。此时,她转过来俯身睡下,她也戴着太阳镜,无论他还是她都不能透过深琥珀色的镜片看清对方目光的确切方向,然而他凭那细微的笑容所生出的酒窝就知道,她正盯着他的(向来都是他的)猩红色的伤疤。某个人将滚轮桌推到近前说:“那是凡恩姐妹。”于是他醒过来,带着职业的鉴赏力玩味着梦里将自己的名和姓混合在一起的文字游戏。他拔掉蜡塞,一时间一切仿佛都妙不可言地复原到了过去,早餐车叮叮当当地从走廊跨过门槛去了邻屋,而嚼着食物、嘴上沾了蜂蜜的爱达已然进入他的卧室。这才七点四十五分!

“机灵的姑娘!”凡说,“不过我先得去petit endroit[93](洗手间)。”

这次幽会,以及接下来的九次,构成了他们二十年爱情的最高峰脊:那种繁复、危险、难以言喻而耀眼的成熟。套房有一点意大利的风格,精美的壁灯配着淡酱色玻璃饰罩;墙上的圆形开关要么唤来光线,要么唤来女仆;扁狭的窗户藏在纱幕之后,另有厚重的窗帘,使人难以在清晨脱掉睡衣穿得一本正经;套间过道里“纽伦堡处女”风格的壁橱装有外凸的滑动门,甚至还有一幅兰登的彩色雕版画:一艘形制简朴的三桅船行进在碧波荡漾的马赛港里——总而言之,意式氛围使他们重温的鸳梦有了新鲜的味道,(阿列克谢和安娜462可以在此处打上星号!)爱达很是欢喜,觉得这些是框架,是形式,是可以支撑和守护生活的东西,其意趣如有神授,那么艺术家便是唯一的神。在经过三四个小时的疯狂做爱之后,凡和瓦因兰德夫人舍弃了豪华的寓所,来到金秋十月的蓝天之下,于是他们的私情仍然包裹在梦幻与温馨之中,昔年罗马人曾在卢复穆提克勒斯的森林里竖起上漆的生殖之神,而此刻他们感到仍处在其庇护中。

“我陪你走回去——我们刚刚与吕宋的银行家会晤过,现在我陪你从我的宾馆回你的宾馆”——这便是凡每当需要对决定其情势的命运之神有个交待时的常用语[94]463。一项从一开始就采取的预防措施是避免在湖景阳台上有可疑的暴露,在那儿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览无遗的。

他们通过后门出口离开了宾馆。

一条黄杨木小道——由一株很有沧桑感的常青大红杉把守着(美国游客将其误认作“黎巴嫩雪松”,假如他们还能注意得到的话),将他们引上了名字荒唐的桑树街[95],那儿明明种植着一棵高贵的泡桐(“还桑树呢!”爱达嗤笑道),威风凛凛地挺立在一座公厕上面坑洼的平台上,慷慨地脱落着深绿色的心形叶子,不过树上保有的枝叶也足以在树干南边投下一片丰饶的阴影了。一棵银杏(比邻树——暗黄的本地桦树——更显明亮金翠)踞于通向码头的卵石路一角。他们朝南走上了著名的菲利塔兹步行道,这条路沿日内瓦湖瑞士这一边,自瓦尔维一直延伸到拜伦堡(或曰“伊人哈欠堡”464)。社交季已经结束,取代英国家庭及来自尼伯辛和尼皮贡[96]的俄罗斯贵族的,除了候鸟外,还有不少穿着灯笼裤的中欧人。

“我的上唇那儿总觉得光溜溜的很不体面。”(他刚刚当着她的面,在痛苦的嚎叫中剃掉了小胡子。)“而且我没法一直收着腹啊。”

“哦,有了那块多出来的肉我就更喜欢你了——这样就有了更多的你啦。我想这是母亲家的基因吧,因为德蒙可是越老越瘦的。我在妈妈葬礼上见到他时他简直就像个堂吉诃德。太奇怪了。他穿着蓝色丧服。德·昂斯基465的独臂儿子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搂住德蒙,两人泪如雨下[97]466。接着一个貌似临时演员的人穿了袍子,打扮成毗湿奴[98]彩色真身的样子,做了谁也看不明白的布道。接着她就火化了。他抽泣着对我说:‘我再也不欺骗那些可怜虫了!’实际上两个小时后他就食言了:我们在牧场接待了一伙不速之客——一个雅致得难以置信的小女孩,蒙着黑面纱;一个保姆模样的女子,也身着黑衣;另有两个保镖。那巫婆要了个不可思议的天价——据她称,德蒙‘捅了人家的处女膜’,还没来得及赔偿呢——于是我叫来最精壮的汉子把vsyu(整个)一伙人[99]扔了出去。”

“真是离奇啊,”凡说,“她们越来越年轻了——我是说那些姑娘,不是说那些不会言语的壮汉。他的秘书罗萨琳有个十岁的侄女,含苞待放的乖乖女。很快他就会摸过去糟蹋她们。”

“你从没爱过你父亲。”爱达哀叹道。

“哦,我爱父亲,至今仍然爱——充满了柔情、尊敬和理解,因为毕竟,关于血肉的二流诗歌我还是明白一点的。不过就我们而言,我是说你和我,他和我们的丹叔叔是在同一天埋葬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怜的!那又有什么用?或许我不该告诉你,不过他每年到阿加维亚的次数越来越少,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是啊,听他和安德烈谈话让人很难过。我的意思是,安德烈不善辞令[100]467,不过他很推崇——虽然不太懂——德蒙的妙语连珠以及做下的不可思议之事,还经常带着‘茨克-茨克’的俄罗斯腔,摇头晃脑、赞不绝口地叹道,‘你真是个balagur(善于说笑打趣的人)!’——后来有一天,德蒙警告我道,假如他再听见可怜的安德烈的可怜笑话(啊,您真会开玩笑,不是吗,德蒙提·拉布林托维奇[101]),或者假如多萝西,无价的[102](‘从无耻与无聊的意义上说’)多萝西,认为我到山里野营只带了牧牛工梅奥以保护我不受山狮的袭击的话,他就再也不来了。”

“能再说得详细些吗?”凡问道。

“噢,谁也没干什么。发生此事时我正和我丈夫及小姑子闹别扭,所以我也无能为力。不管怎样,德蒙也没来,而那会儿他离我们才两百英里,只是从某赌场转寄来你关于卢塞特和我的电影的信,多么多么可亲的信。”

“我很想知道那次真实的保护行动详情——性交的频率、隐秘处的疣子的昵称、最喜欢闻什么气味——”

“Platok momental'no(快拿手绢出来)!你的右鼻孔塞满了湿湿的玉。”爱达说,然后指了指草坪边一块镶红边的标牌,上面写着:请勿携犬[103]468,还画了一只模样怪诞的杂种黑狗,脖子上系着根白带子。她不禁纳闷,为什么瑞士政府禁止高原猎犬与贵宾犬杂交呢?

一九〇五年的最后一批蝴蝶——慵懒的孔雀蝶、黑翅蛱蝶、一只“西班牙皇后”以及一只纹黄蝶——尽情享受着端庄的花儿。一列有轨电车贴着散步道的左手边驶过,他们等铁轮的呜咽声渐渐远去了才坐下来,小心翼翼地亲吻着。阳光照射下的铁轨泛出美丽的钴蓝色光泽——明亮的金属映照着正午的景致。

“我们到那边的凉亭去吃些奶酪喝点儿白葡萄酒吧,”凡说,“瓦因兰德家今天是两点[104]吃午饭。”

有什么乐器在叮叮咚咚地演奏着;一对蒂罗尔[105]来的夫妇敞开的提包近在咫尺,令他们很不舒服。凡打点了服务生,令他将桌子搬到外边一处无人码头的栈台上。爱达欣赏着各种水鸟:凤头潜鸭,黑色的躯干配上对比鲜明的白色羽翅,使它们看起来像来购物的(这个以及其他几个比喻都是爱达的想法),腋下夹着狭长的纸盒子(新买的领带?手套?),而黑羽毛则让人想起凡的脑袋,那时他十四岁,湿漉漉的,刚在小溪里游了泳冒出头来。白冠鸡(它们还是回来了)凫水时像马儿溜达时那样,脖子很奇怪地抽动着。顶着头冠的大小䴙脑袋挺得笔直,颇有点世家气派。她说,它们有着十分奇妙的婚配仪式,非常凑近地相向而视——于是(她用两根食指作出括弧的样子)——就像两副挡书板而其中却没有书——交替点着头,晃动出一片炫目的红铜色。

“我问过你关于安德烈的礼仪的。”

“啊,安德烈看见那么多欧洲鸟类很是兴奋!他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家,对我们西部的户外活动了如指掌。我们西部有一种非常漂亮的小䴙,肥厚的白色喙部描着一圈黑。安德烈管它叫五颜六色的凤头[106]。而那种大的chomga就叫hohlushka,他说。假如在我言谈毫无恶意而且总体而言还蛮有趣时你再这样板着脸,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你的鼻尖。”

有这么一点点做作,这可不属于她维恩的优良血统。不过她立刻就恢复了常态:

“哦,瞧这些海鸥在互相挑衅呢。”

一群黑首鸥469中有几只仍然顶着紧束的黑色夏季羽冠,它们飞落在沿湖的朱红色铁轨上,尾巴对着小道,比试着谁能在下一个行人靠近时坚持原地不动。当爱达和凡走过来时,大部分鸟儿朝着水面飞去;有一只则抽了抽尾羽,做了个类似“屈膝”的动作,但见它挨下来留在了铁轨上。

“我觉得这种鸟儿我们在亚利桑那只见过一次——在一个叫萨尔特辛克的地方——是个人工湖。我们较常见的品种有着非常不同的羽翼。”

一只羽冠䴙在不远处浮游,极缓慢极缓慢地开始沉入水中,接着像捕鱼时那样猛扎进水里,露出了明晃晃的白肚皮,然后便消失无踪。

“到底为什么,你没有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让她知道,”凡问道,“你并没有生她的气?你那封作假的信让她非常不爽!”

“哼!”爱达道,“她将我置于最尴尬的境地。我非常理解她对多萝西的气恼(多萝西倒是好意,可怜的蠢货——蠢到警告我小心可能的‘感染’,例如‘女同性恋阴唇炎’。‘女同性恋阴唇炎’!),可是卢塞特也不能为了这个就跑到城里找安德烈,自称是我婚前所爱男人的好朋友。他不敢用被激起的好奇心来烦扰我,但他向多萝西抱怨了卢塞特neopravdannaya zhestokost(不公平的残酷)。”

“爱达,爱达,”凡呻吟道,“我要你摆脱掉你那个丈夫,还有他的妹妹,立刻!”

“给我两周时间,”她说,“我还得回牧场。想到她对我的物品东戳戳西摸摸我就受不了。”

起初,一切都像受着某个天才的友好指引。

让凡感到乐不可支(他的情妇对他此种低级趣味的表现既不宽宥也不谴责)的是,安德烈因感冒卧床了大半周。多萝西是天生的护士,比爱达强了许多(后者从未生过病,无法忍受目睹一个患病的陌生人),乐于在病榻前伺候,比如为垂死挣扎的病人朗读《凤凰之声》470的过刊;不过到了周五,酒店医生强行将他送到了附近的一家美国医院,在那里他妹妹是不能探视的,“因为有必要时常做例行身体检查”——或是因为这可怜人希望能拿出男子汉气概来独自面对病灾。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多萝西把空闲时间都用在了窥探爱达上。这个女人对三点深信不疑:爱达在瑞士有情人;凡是她哥哥;他拗不过妹妹,正在为她安排与婚前旧爱的约会。这三点给她描述得生动形象,倒也不无真实成分,只不过胡乱组合在一起,给凡平添了另一种乐子。

“三只天鹅”宾馆比起堡垒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任何来打探的人——无论是上门的还是打电话的——都被门房或其助手告知,凡出门了,不认识安德烈·瓦因兰德夫人,他们能做的只是捎个信儿。他的汽车存放在一处隐秘的林子里,绝不会泄露他就在酒店里。午前,他很有规律地使用直通后院的服务电梯。机灵的吕西安很快就记住了多萝西的女低音:“那铜锣嗓音打电话来的”,“今天早晨,那喇叭声音听起来挺不高兴的”,[107]471等等。而接下来,友善的命运女神却开了小差。

安德烈曾在八月去凤凰城谈生意时有过第一次大面积出血。他是个有点刚愎自用又不算太聪明的乐天派,将其归因于流鼻血流错了路径,并且瞒了所有人,以避免“愚蠢的传言”。他多年来一直有老烟枪的那种水果味的咳嗽,但在那第一次“鼻后出血”之后几天,他向洗脸盆里吐出一口猩红色的凝块,于是他决定少吸卷烟,只限抽tsigarki(小雪茄烟)。第二次意外事故[108]472则发生在爱达在场之时,就在动身赴欧前夕;他没让她看到沾了血的手帕,但她记得他很不安地说了句“Vot te na”(嗯,怪事)。如多半艾斯托提人一样,他相信最好的医生在中欧,于是他告诉自己,假如再咳血就去找一位苏黎世专家,医生的大名是从他的“小舍”(有钱生意人的兄弟会所)一个会员那儿得知的。瓦尔维的那家美国医院紧邻他伯祖父弗拉基米尔·希瓦利埃修建的俄式教堂,其医术足以诊断出,他患的是晚期左叶肺结核。

十月二十二日周三午后,多萝西“发疯般地”要“找到”爱达(后者如前几日一样去过“三只天鹅”以后便到“帕菲亚美容美发厅”很滋润地待了几小时)。多萝西给凡留了口信,凡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了,他去了一趟此地以东一百英里、位于瓦莱河谷的索尔齐埃赫,他在那儿为自己和他的表妹[109]买了一栋别墅,并与前房东斯卡利特夫人——一位银行家的遗孀——及她长了不少雀斑但仍俏丽的女儿、金发的伊夫琳共进了晚餐,此交易进行之迅速,竟令母女俩春心大动。

他仍保持着镇静和信心;在仔细研读了多萝西歇斯底里的消息后,他仍然相信什么也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命数;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安德烈会立即死去,免除了爱达离婚的麻烦;最糟糕的也只是将他打发到那种小说里常写到的山中疗养院去,在那里度过并清理人生篇章的最后几页,远离他们的联姻生活。周五早上九点,他按前夜所预订的计划,满心欢喜地驱车前往贝尔维尤,准备带她去索尔齐埃赫参观那幢房子。

午夜时分,一场雷暴雨不失时机地击断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夏天的脊梁。而突如其来泛滥的雨水更是不失时机地截断了昨天还拥抚着人们的好天气。雨还在下着,他用力带上车门,提起平绒裤脚,跨过水洼,从停在宾馆面前首尾相接的一辆救护车及一架黑色大卡车之间走了过去。大车四面的围挡全部展开,两名前台服务生已经开始在司机的指挥下搬运行李,老旧的出租马车上各个部件都发出咯吱声,应和着搬运工的号子。

他忽然间觉察到了雨点落在他秃顶上时那种诡秘的寒凉。他正准备从玻璃转门进去时,爱达出来了,她的姿态有点像那种带木雕的气压仪,活门打开时,要么出来一个男性玩偶,要么出来一个女的。一套行头——高领长裙外面套着橡胶雨衣,上梳的发髻顶着三角形披肩,还挎着一只鳄鱼皮包——将她打扮成略显过时甚至有些乡气的剧团艺员。“她身上根本就没有面孔。”俄罗斯人在形容落魄的表情时如是说。

她引他转过宾馆,躲开凄风细雨,来到一间丑陋的圆屋子里。她想拥吻他,但他却避开了她的唇。她再过几分钟就得走了。无畏又无助的安德烈被救护车送回了宾馆。多萝西好不容易订了三张日内瓦飞凤凰城的机票。两辆车马上就要把他、她、无畏的妹妹直接带往无助的机场。

她要一块手帕,他从防风夹克的口袋里抽出一条蓝色的,可她的泪已止不住滚落下来。她遮住眼睛,他则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

“还在演戏吗?”他冷冷地问道。

她摇摇头,抓住手帕孩子气地说了声“谢谢[110]”,她擤了鼻涕,深吸一口气并咽下,然后才开了口,接下来,一切都失去了。

她在丈夫病痛之中开不了这口。凡得等待,直到他身体恢复得足以承受这样的消息,而这还得假以时日。当然,她要尽全力让他得到彻底治疗,亚利桑那有一位能创造奇迹的人——

“等于就是把这人养养好再吊死他。”凡说。

“你再想想,”爱达哭道,她僵硬的手直挺挺地摇晃着,像是丢下了一只锅盖或是托盘,“再想想他忠实地隐瞒了一切!噢,肯定地,我不能现在离开他!”

“是啊,老一套的故事——那个吹长笛的,得把他的阳痿治好,那个海军少尉,谁知道何时才能从遥远的战地回来!”

“别冷嘲热讽的[111]!”爱达大声叫道,“这个可怜极了的小个子!你怎么能这样嘲讽?”

凡就是这副德性,甚至年少时便古怪若此:在表达极度愤怒和失望时,总是掷出夸张而古奥的话来,就像锯齿般的指甲划在缎子上,充斥着恶毒。

“真正的城堡,亮堂的城堡!”他此刻高喊着,“特洛伊的海伦,阿尔迪斯的爱达!你背叛了树,背叛了蛾虫!”

“Perestagne(住嘴,别说了)!”

“阿尔迪斯第一,阿尔迪斯第二,戴帽子的褐肤男子,现在则是褐峰——”

“Perestagne!”爱达(像个有癫痫病的傻瓜般)重复道。

“哦!把我的埃莱娜还给我!”[112]

“Ach,perestagne!”

“还有那蛾子[113]473。”

“我求求你了[114],住嘴,凡。你知道我会为此而死[115]474?”

“可是,可是,可是”——(他每说一句就拍一下额头)——“濒临,濒临——然后还要将那傻瓜变作济慈!”

“哦,天哪!475我得走了。对我说点什么,我亲爱的,我唯一的爱,说点好听的!”

一段短促的沉默,只闻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

“和我在一起,姑娘。”凡说,他什么都不顾了——骄傲、愤怒、寻常日子里的抱憾。

一时间她似动摇了——或者至少说,她似乎在考虑要动摇了;然而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车道那头直逼过来,多萝西站在那里,穿着灰色披肩,戴着很男式的帽子,用她那撑开的伞使劲地朝他们挥舞着。

“我不能,我不能,我会写信给你。”我可怜的爱人呢喃着,眼里噙满泪水。

凡吻了吻她如叶片般冰凉的手。他沿着湿漉漉的车道向前走,任凭贝尔维尤担心他的汽车,任凭那些个“天鹅”担心他的财务,任凭斯卡利特夫人担心伊夫琳的皮肤病,走向伦奈,并从那里飞往尼斯、比斯克拉[116]、好望角、内罗毕、巴塞特山脉——

并飞越巴塞特群山峰顶

她会写信吗?哦,是的!哦,所有陈旧之物都变得妙不可言!想象一下吧,事实在永无止息的对抗中疾奔,姑娘家吃吃地笑着。安德烈只多活了几个月,po pal'tzam(屈指数来)一、二、三、四——就说五个月吧。安德烈到了一九〇六或一九〇七年春天时表现很不错,肺功能彻底衰竭,留着稻草般颜色的胡子(能让一个病人不亦乐乎的,大概只有带表情的植物了)。生活总是在分岔,接着又分出更细的岔。是的,她这样告诉他。在《受谴的孩子们》[117]的一个最终版本里,他在一家道格拉斯旅馆的淡紫色回廊里辱骂凡,因为后者正等着他的爱达。德·托鲍克先生(早前他也戴过绿帽子)以及埃尔米宁老爷(第二次做决斗助手了)目睹了这次决斗,在场的还有几株高挑的丝兰以及低矮的仙人掌。瓦因兰德穿着常礼服(他会穿的);凡呢,一套白衣裤。两人都不愿意铤而走险,于是两人同时开了枪。两人都倒下了。常礼服先生的子弹打到了凡左脚鞋子的跟(白底黑跟),令他跌倒在地,引起脚上一阵轻微的“蚁走感”——不过如此。凡则击中了敌手的下腹部——很严重的枪伤,要恢复得要漫长的时间,假如还能恢复的话(此处,故事的分叉游弋在了迷雾里)。实际上,这种情节要无趣得多。

那么,她真的信守承诺写信了吗?哦,是的,是的!十七年里,他收到了她差不多一百封短信,每封差不多一百字,打印出来差不多三十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文字——多半是她丈夫的健康状况和当地的动物群落。多萝西在阿加维亚牧场帮助她护理安德烈,如此又度过了两个艰难的年头(每当爱达挤出一点点可怜的时间去采集标本、登山或是饲养动物,她总是万分地不情愿!)。之后她又强烈反对爱达选择声誉卓著服务优质的格罗特诺维奇诊所(为的是她丈夫遥无止境的治疗)而不是阿拉善王子精心挑中的疗养院。于是她便退居一座几近北极的修道小城(伊莱姆纳,即现在的诺沃斯塔比亚),在那里她最终嫁给了一位布罗德抑或布莱德先生。此君温柔多情,皮肤黝黑且相貌英俊,遍游过塞文托里斯全境的圣体及其他与圣餐有关的遗址,并随后主持了——或许至今,在半个世纪之后仍在主持——位于格尔罗的考古重建工作;至于他在婚姻生活中能挖掘出什么财宝,则另当别论了。

安德烈的健康状况缓慢而持续地恶化着。最后两三年他无所事事地卧在各式各样的病榻上,这些用铰链拼接的床的每个结合面都有数百种变化方式。他丧失了语言能力,不过还能点头摇头,会皱起眉头,或者在闻见食物的香味时露出淡淡的微笑(事实上,这正是我们幸福来临的开始)。他是在一个春夜去世的,独自死在医院病房里,同年(一九二二年)夏天他的遗孀将她自己所有的藏品捐给了国家公园博物馆,然后飞往瑞士,与五十二岁的凡·维恩作一“考察性会晤”。

[1]Lake Van,在土耳其境内。

[2]Sidra,在利比亚北部。

[3]Lady Scramble,其中Scramble一般指“混乱的一团”。

[4]Eberthella Brown,其中Eberthella亦有“沙门氏菌”之意。

[5]baptism of desire,其中desire亦有“欲望”之意,故有阿贝色拉的误解。

[6]法语,意即下文的“正爬着”。

[7]merrycan,音谐American。

[8]原文为法语。

[9]原文为德语。

[10]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我的天啊。

[11]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12]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13]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14]原文为法语。

[15]原文为法语。

[16]原文为法语。

[17]原文为法语。

[18]原文为法语。

[19]原文为法语。

[20]前文中的“阿尔方斯福尔”是“Alphonse Four”,故有凡编造的“阿尔方斯·五”。

[21]原文为法语。

[22]Aleksandr Aleksandrovich Blok(1880—1921),俄罗斯诗人、戏剧家。

[23]原文为法语。

[24]原文为法语。

[25]原文为法语。

[26]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27]梦特原文为lautrémontesque,奇特原文为lautrecaquesque,此句为法语的文字游戏。

[28]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29]原文为法语。

[30]原文为法语。

[31]原文为法语。

[32]原文为法语。

[33]此处照原文直译应为“饭桌上的谈话仅限于三C——仙人掌(cactuses)、畜群(cattle)和烹饪(cooking)”,为表现原句中的押韵译文稍作修改。

[34]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35]原文为法语。

[36]在第二部第九章,弗隆斯基曾告诉爱达其姿色有朝一日足以让她胜任莉诺·科利纳的替身。

[37]即研究学生(research student)的缩略。

[38]evocation,心理学术语,表示“唤起,唤出”。

[39]Armagh,北爱尔兰一地名。

[40]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41]the United Americas,作者杜撰的,相当于美国的“反地界”国家。

[42]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43]前文的“冷水含盐”原文为Cold Salt;“老萨尔特”原文为Old Salt;“老萨尔茨曼”原文为Old Salzman。

[44]原文为德语。此处“龙虾”与“水果”原文分别为彼此押韵的lobster和Obst。

[45]原文为法语。

[46]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47]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48]Agony,亦有“痛苦、苦恼”之意。

[49]原文为aprey,从上下文推断,应为法语après(随后)的误读。

[50]原文为法语。

[51]原文为法语。

[52]Godhavn,位于格陵兰。

[53]法语,什么也没拿。此处疑为“什么也没穿”之意。

[54]原文为法语。

[55]dead water,亦可译为“船舷侧旋涡”,这里显然有双关之意。

[56]原文为法语。

[57]原文为法语。

[58]原文为法语。

[59]原文为法语。

[60]此处的“跳过海”和“跳过水”,对应的原文分别是died(死)、dived(跳水),维奥莉特是指凡与爱达在晚年聘请的秘书,她显然在此处出了差错,故其中有凡的插入语。

[61]俄刻阿诺斯(Oceanus),希腊神话中的大洋神,环绕地球的大河,既是众河神之父,又是三千个海洋女神的父亲;诺克斯(Nox),希腊神话中的夜之女神。

[62]分别指列夫·托尔斯泰和安东·契诃夫。

[63]全信原文为法语。

[64]Lahore,在巴基斯坦,疑为作者笔误,或为小说中阿尔迪斯庄园所在城市Ladore(拉多尔)。

[65]原文为法语。

[66]原文为法语。

[67]原文为法语。

[68]法语,意同前文“配置的空间”。

[69]原文为hongree,应为hungry之误,表明言者有口音。

[70]原文为法语。

[71]原文为法语。

[72]原文为法语。

[73]原文为法语。

[74]法语,请勿打扰。

[75]原文为法语。

[76]Leman,即H内瓦湖,该词在法语中有“爱人、情夫”之意。

[77]原文为法语。

[78]San Remo,意大利西部海岸城市。

[79]What Daisy Knew,疑为对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两部作品名字《梅茜的世界》(What Maisie Knew)和《黛西·米勒》(Daisy Miller)的戏仿。

[80]原文为法语。

[81]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罗斯粗俗语。

[82]原文为法语。

[83]原文为法语。

[84]原文为法语。

[85]原文charlotte russe,法语,前文的“莎罗特”(sharlott)与之拼写相近。

[86]原文为法语。

[87]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下同。

[88]原文为法语。

[89]原文为法语。

[90]原文为法语。

[91]原文为法语。

[92]原文为法语。

[93]法语,原意为“小地方”。

[94]原文为法语。

[95]原文为法语。

[96]Nipissing and Nipigon,均在现实世界的加拿大。

[97]原文为法语。

[98]Vishnu,印度教主神之一。

[99]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

[100]原文为法语。

[101]原文为Nu i balagur-zhe vï Dementiy Labirintovich,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其中Labirintovich即son of Labyrinth——迷宫之子。

[102]原文为法语。

[103]原文为法语。

[104]原文为法语。

[105]Tirol,奥地利西部与意大利北部地区。

[106]原文为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后文的两个词也都是“凤头”之意。

[107]原文为法语。

[108]原文为法语。

[109]原文为法语。

[110]原文为法语。

[111]原文为法语。

[112]原文为法语。

[113]原文为法语。

[114]原文为法语。

[115]原文为法语。

[116]Biskra,位于阿尔及利亚撒哈拉沙漠东北部。

[117]原文为法语,即前文中曾提到的阿尔迪斯法语女教师写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