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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肌理》(一九二四年)的成功,让一向不满她哥哥成名之缓慢的爱达感到欣慰和振奋。她说,此书总是以某种奇特而微妙的方式让她回想起儿时在阿尔迪斯庄园僻静的道路上玩的“阳光与阴影”的游戏。她说,关于那些可爱的、织出了“维恩时间”(这个概念如今已与柏格森的“绵延”或怀特黑德的“亮带”齐名了)的丝线的蛾蝶幼虫的蜕变,她才是始作俑者。然而早好些年问世、影响也弱了很多的可怜小书《地界来信》(只有区区数本存世,有两本在安米娜别墅,其余分散于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却更贴近她的心,因为那与他们一八九二—一八九三年间旅居曼哈顿的时光有着言外的牵绊。她曾温和地提议,此书应该和写于锡德拉湾的沉思录及一本挺逗的批判西格尼的小册子(关于“梦中时间”的)一起再版,但六十岁的凡带着轻蔑断然拒绝。到七十岁时,凡为自己当初的鄙薄感到后悔了,因为一位才华横溢的法国导演维克多·维特里在完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将半个世纪前由“伏提曼德”写的《地界来信》搬上了银幕。

维特里将特里萨造访“反地界”的时间安排在一九四〇年,但那是根据“地界”日历的一九四〇年,而按我们的历法则是一八九〇年。这自负的家伙很会讨观众喜欢,多少还是触及了我们过去生活的形式与行为(你还记得么,当热浪席卷曼哈顿时,连马匹都戴了帽子?),而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物理学小说文学对此大加利用了一番,影片让角色坐着太空舱回到了过去的时间里。哲学家们对此兴师问罪,但甘心上当受骗的票友却对他们全然不予理会。

二十世纪有一段魔鬼历史,却并无诡谲之处:英美联手治理了半个世界,而鞑靼地区则盘踞在“金幕”[8]之后不可思议地统治着另外半个。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其后的一连串战争将大地上各个自治政体摇撼得七零八落。在维特里——当仁不让地成为最伟大的电影奇才,导演了如此宏大的影片,动用了如此之多的临时演员(有人说超过了百万,还有人说是五十万以及同等数量的镜子)——对“地界”粗略而令人难忘的描绘中,王国覆灭了,独裁者崛起,而各个共和国都在苦苦挣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治国思想自相矛盾,杀人夺命却从不含糊。看吧,那些渺小的士兵在战壕遍地的荒野里狂奔,泥土被炸开掀翻,“砰——砰”。到处都有人在用法语默默地呻吟!

一九〇五年,挪威横戈一击摆脱了以往与自己并肩的巨人瑞典的控制,而在与之类似的分离活动里,法国议会于群情汹涌之中决意政教分离。接着,一九一一年,挪威军队在阿蒙森的率领下抵达南极[9],与此同时意大利人闪电进击土耳其。一九一四年德国入侵比利时,美国人则撕开了巴拿马。一九一八年,德国在忙于征服俄罗斯(后者在先前征服了自己本土上的鞑靼人)时败在了美国和法国手下。在挪威当权的是西格里德·米歇尔,美国的统治者是玛格丽特·温赛特,而掌管法国的则是西多妮·科莱特。一九二六年,在经历了另一场留下了众多影像资料的战争后,阿卜杜勒-克里米亚投降,而金帐汗国复又征服俄罗斯。一九三三年,阿萨尔夫·辛特勒(亦称“密特勒”,取自“mittle”,即“毁伤”)[10]在德国攫取了权力,一场比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的战争更大的浩劫正在酝酿中。此时,维特里影片里的旧纪录片部分已经放完,而由他妻子扮演的特里萨则在探访过柏林主办的奥运会(挪威人拿走了几乎全部奖牌,但美国人在击剑项目上获得了胜利,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并且以三比一在足球决赛中打败了德国人)后乘坐太空舱离开了“地界”。

凡和爱达将电影看了九遍,包括七种语言版本,最后弄到了一个家用拷贝。他们发觉影片将历史背景搅得乌七八糟,考虑是不是要通过法律程序来起诉维特里——并非指控他窃取了L.F.T.[11]的概念,而是由于他严重扭曲了“地界”政治面貌——那可是凡通过勤勉的工作和高超的技巧从超感官来源以及狂躁症的梦境中撷取来的。但五十年过去了,这部中篇小说无法获得版权保护;事实上,凡甚至无法证明“伏提曼德”就是自己。然而记者们还是查找出了他的作者身份,而他也端出宽宏的姿态任之公布于世。

有三种因素促成了影片大获成功。其一,宗教组织理所当然地对“地界”上纵情声色的信仰不以为然,因而企图禁映。其二,精明的维特里并未剪去的一个小镜头引人注目:在一段对昔日法国革命的闪回中,一个充当行刑队助手的临时演员在将喜剧明星施特勒(扮演负隅顽抗的国王)拖到断头台时,被意外地铡掉了脑袋。第三个原因更属人之常情:妩媚的女一号、挪威出生的耶达·维特里,在以几不蔽体的罗裙百般挑逗观众之后,居然一丝不挂地钻出太空舱踏上了“反地界”,不过当然是以微缩形态出现的,只在毫厘之间露出催人发狂的女性妙相,在“显微镜的魔圈”里起舞,宛如淫荡的小精灵,在某些姿态下,真该死,甚至还露出了极细的丝丝阴毛,金色的!

L.F.T.超微玩偶、L.F.T.珊瑚及象牙小挂件出现在纪念品商店里,从阿格尼、巴塔哥尼亚到瑞恩科尔博斯、勒巴多尔,莫不如此。L.F.T.俱乐部一夜之间纷纷冒出来。飞船造型的路边小吃摊里,L.F.T.女郎矫揉造作地举着迷你菜单。在名噪全球的几年中根据凡案头堆积如山的来信可以推断,数以千计多少有些错乱的人相信(维特里-维恩影片的视觉效果真的非常震撼)“地界”和“反地界”的存在,认定那是被政府掩盖的秘密。疯狂的现实退化为随意的幻觉。事实上,那些我们都曾经历过。被人遗忘的漫画书里被称作“老费尔特”和“乔叔叔”的政治家是真实存在的。热带国度不仅意味着野生动植物保护区,还有饥荒、死亡、无知、萨满巫医以及来自遥远的阿托姆斯克的特工。我们的世界实际上已来到了二十世纪中叶。德国在实现她的荣光之梦时,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残酷的战争和深重的灾难,而“地界”在饱受蹂躏之后逐渐恢复着元气。俄罗斯的农民和诗人在多年之前也并未被遣送至艾斯托提等偏远荒凉之地——眼下,他们正在鞑靼地区的奴隶营房里垂死挣扎。甚至法国总督也不是查理·乔斯——戈阿勋爵那位文雅的侄子,而是一位坏脾气的法国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