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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是蒙蒙细雨,不过午饭后就放晴了。卢塞特跟着怏怏不乐的拉克先生上完了最后一节钢琴课。叮叮咚咚吟咏着的琴声不断传到正在二楼过道里探头探脑的凡和爱达的耳朵里。拉里维埃小姐在花园,玛丽娜风风火火地去了拉多尔,于是凡建议利用卢塞特“可听闻的不在场”躲进楼上的一间更衣室里。

屋里的一角放着卢塞特的第一辆三轮车;印花布沙发椅之上的一只架子搁着她“谁都不准碰”的宝贝,其中就有那本四年前他送给她的诗集,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了。门锁不上,可凡等不及了,音乐声铁定还会再持续至少二十分钟。就在他已把嘴埋入爱达的颈背时,她僵直了身子,警惕地举起一根手指。沉重而缓慢的脚步顺着主楼梯踏上来。“把他打发走。”她咕哝道。“Chort(见鬼)。”凡边骂边整了整衣服走到房间外的楼梯平台。菲利普·拉克吃力地走上来,喉结滚动着,胡子拉碴,面色铁青,牙龈暴露,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抓着一卷粉红色的纸,同时音乐还在继续,仿如自动机器在弹奏。

“楼下门厅里有一间。”凡说,他以为或佯装以为这个倒霉鬼肚子疼或是要呕吐。可是拉克先生只是想“道别”,向——伊凡·德蒙诺维奇(很刺耳地将重音放在第三个音节上),向爱达小姐[531],向艾达小姐[532],当然还有向夫人辞行。哎呀,凡的表妹和姨妈都进城了,不过菲尔一定能找到在玫瑰花园里奋笔疾书的朋友艾达。凡能肯定吗?凡非常肯定。拉克先生握了握凡的手,长叹一口气,往上瞧瞧又向下看看,用他那神秘兮兮的粉红色纸筒敲了敲楼梯扶栏,便走回音乐室,那儿莫扎特的曲子已开始变得踌躇不定了。凡等了片刻,听了一会儿,不由得皱皱眉,便回到爱达身边。她坐在那里,膝上摊了一本书。

“我得在碰你以及做其他事情之前把右手好好洗一洗。”他说。

她并没有真在读书,而是紧张、恼怒、漫不经心地翻着,恰好就是那本旧诗集。她正是那种人,在任何时候只要拿起一本书便会如鱼得水,“从书的边缘”滑进去并立刻沉浸其中,无论其内容如何。

“我一辈子还没握过比这更湿滑、更软弱、更肮脏的前肢。”凡说,他咒骂着(楼下的乐声已停止)向儿童室的洗手间走去,那里有水龙头。他从那儿的窗户看见拉克将粗笨的黑色手提箱放入了自行车的前筐,并且摇摇晃晃地骑了上去,还向一个无动于衷的园丁脱帽致意,而这无用的手势却让笨拙的骑车人失去了平衡,一头撞进了小路另一边的树篱上并翻了车。一时间拉克趴在那儿与女贞树篱缠在一起,凡在想是不是该下去帮他一把。园丁是背对着这位患了小恙或是喝高了的音乐家的,谢天谢地,他现在总算爬出了灌木丛,把行李箱重新在车筐里放好。他慢慢地骑走了,一阵莫名的厌恶使得凡往抽水马桶里啐了一口。

他回到更衣室时爱达已经离开。他在阳台上找到了她,她正在给卢塞特削苹果。好心的钢琴师总是给她带一个苹果,有时是一个啃不动的梨,或是两枚小小的李子。不管怎样,这是他最后的礼物了。

“老师在叫你哪。”凡对卢塞特说。

“唔,她得等等了。”爱达说,同时从容不迫地继续着她的“完美削皮”,卢塞特带着崇敬的迷恋看着那螺旋状的黄红色果皮。

“有功课得做,”凡不假思索地说,“烦得简直没法说。我准备去藏书室。”

“好吧。”卢塞特头也不回很干脆地答道,而当她拿到完整削下的果皮彩花时又发出一声欢呼。

他花了半小时找一本他归错位的书。当最终找到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评注过,不需要了。他在黑沙发椅上躺了一会儿,可那只能使他更耽迷于激情之中。他决定从那耳蜗般的旋梯回到楼上去。他在那里痛苦地回忆着,那段销魂而复得无望的迷情,在谷仓燃烧之夜她秉烛匆匆而来,这些永久地摄住了他的记忆——她的臀部及腿部,轻灵的肩,流瀑般的头发,在其身后是他以及他跳动的目光,巨大的黑色几何图形的阴影汹涌地压在他们头顶,随着他们沿黄色的墙拾级盘旋而上。此时他发觉三楼的门从里头锁住了,他不得不折回藏书室(无名的愠怒已将记忆遮掉),从主楼梯上去。

当他走向光线明快的阳台门时,他听见爱达在向卢塞特解释着什么。是件有趣的事情,与什么有关呢——我记不清了,也不能杜撰。爱达的习惯是在喜笑颜开之前赶紧将话说完,不过有时候,比如现在,短促的嬉笑使得语句如爆破出来一般,然后她又接上话头,忍住笑并更加匆忙地说完,随最后一个词而来的便是嘹亮的、带喉音的、放荡的、相当开怀的大笑。

“现在,我的宝贝,”她又说道,同时亲了亲卢塞特带酒窝的脸蛋,“帮我一个忙:跑下楼去告诉讨嫌的贝尔,早就该给你喝牛奶吃小饼干[533]201了。Zhivo(快)!这会儿凡和我要待在盥洗室——或是有面漂亮镜子的什么地方——我要给他理发;他太需要理了。是不是,凡?哦,我知道我们该去哪儿了……快跑,跑吧,卢塞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