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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九年春,戴维·范·维恩,一位富有的佛兰芒人血统的建筑师(跟我们这浪漫风流的维恩家族毫无干系)在从戛纳驾车去加莱的途中,车前轮在冰霜路面上爆了胎,撞上了停在路边运家具的货车。他毫发未伤,但坐在身边的女儿却被一只行李箱从后面击断了脖子当场毙命。她的丈夫,一位情绪不稳、时运不济的画家(比岳父还年长十岁,他对后者既艳羡又鄙视)在他伦敦的工作室里收到了发自诺曼底一个村子的海底电报,并在闻此噩耗后开枪自杀。村庄的名称肃穆得可怕:德伊[42]。
灾难并没有就此却步。尽管外祖父呵护、钟爱有加,十五岁的男孩埃里克却难逃无常的厄运,他的遭遇与其母亲相像得诡异。
他退出了诺特公学,转到沃州[43]的一家小型私立学校,暑期则在面迎海风的阿尔卑斯山麓养肺病,之后被送到瓦莱,据说当时那儿的纯净空气可以让他年轻的肺更加强健;然而事与愿违,在一场最为暴虐的飓风中,一片屋瓦给他的头颅来了致命的一击。戴维·范·维恩从孩子的遗物里找到了好几首诗以及一篇题为“艳屋:一场有组织的梦”的文章。
说得直白一点,这个男孩想象并详细设计了一项方案,以寻求安抚自己最初的性欲折磨(源起于他在一座装修豪华的房子里找到一大批色情书,房子在文斯附近,是外祖父从俄国裔或是波兰裔的托尔斯泰伯爵手里买下的):用他所能继承的家产建一连串富丽堂皇的妓院,遍布“我们这个像匀称的臀部似的世界的两个半球”。这位小伙子将其视为一种邻近城市或温泉疗养地、分支众多的新潮会所,或如他诗情画意般描述的叫做“千惠谷”。会员仅限于贵族,且“英俊而健康”,年龄上限为五十岁(这位可怜孩子有如此心胸足可称道),年费为三千六百五十几尼,花束、珠宝等献殷勤时花费的开销不计在内。常驻女医生须年轻而面容秀丽(“美国文秘或牙医助手类型的”)会对“爱抚者及爱抚对象”(另一巧妙辞令)进行私密体检,也检查她们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有需要的话”。《会所章程》其中的一款似乎暗示了埃里克虽是狂热的异性恋,却在诺特与同学玩替代式轻抚(该预备学校以此道而臭名昭著):住在各大千惠谷里的接客者最多时每五十人中就有两个长相俊美的男孩,前额系着饰带,穿短罩衫,若是皮肤白皙便不能超过十四岁,若是皮肤黝黑则不能超过十二岁。但是为防止“鸡奸癖”蔓延泛滥,只允许客人在三个女孩一组的两组之间,在厌倦之余玩一玩恋童游戏,而且整个过程都在同一周内完成——很好笑却也不乏精明的约定。
加入千惠谷的申请者由“会所成员委员会”进行挑选,评委们要考虑年度累加印象分及欲望度,平时由客人记在一本特别的“淡红皮书”上。“美丽温柔,优雅温顺”是要求她们具备的主要品质,“苗条的北欧娃娃”要求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而“丰满的南方尤物”则是从十到二十岁。她们在“闺房及温室”里嬉戏、闲荡,始终赤裸着,并随时应对求爱;其服务人员则并非一丝不挂,而都是些衣着亮丽的使女,多少带一点异域血统,“会所成员对她们的非分之想通常难以实现,除非得到了委员会的特别准许”。我最喜欢的条款(因为我有这可怜孩子的手迹的影印件)是任何一位千惠谷佳丽在月经期里都可以由口头表决成为“首席夫人”。(这当然无法推行,作为折中办法,委员会让一位长相姣好的女同性恋充当头领,并配备一位被埃里克忽略了的保镖。)
怪癖是对至深哀痛的最好治疗。埃里克的外祖父立即着手将孩子的奇思妙想具体化为无数的砖瓦、水泥、大理石、肉体及玩乐。他决意要成为他建起的最后一座千惠谷里第一个受雇美女的第一名检验员,并决意之前要为此苦苦禁欲。
一定是番动人而壮观的景象——那位老当益壮的荷兰人,面相粗粝而奸诈,头发雪白,在左翼装潢师的协助下设计了他决意要在全球建立的一千零一座具有纪念意义的千惠谷——或许甚至要建到野蛮的鞑靼土地上,他认为那里受着“美国化的犹太人”的统治,不过“艺术可以补偿政治”——我们必须宽宥一位可爱的老古怪心里冒出的这些具有深刻原创性的念头。首批项目始于英国乡村和美国沿海地区,老先生醉心于类似罗伯特·亚当[44]的布局风格(当地的好事者很不客气地称之为“‘女士我是亚当’之屋”),离罗得岛的纽波特不远,造型相当古雅,他还将从希腊罗马海域里打捞的大理石柱搬到了这里,其上包裹着一层伊特鲁里亚[45]牡蛎壳——就在帮着搭建入口时他死于中风。那才是他的第一百座千惠谷!
他的侄子也即继承人是鲁伊楠(听说在兹沃勒[46]附近),一位诚实但乏味得出奇的呢绒商,家里人手不少,买卖却做得不大。近十年来他一直在咨询精神专家的意见,以免上当受骗损失数百万的荷兰盾。一八七五年九月二十日,百家千惠谷同时开张(一个有意思的巧合是,旧俄语中表示九月的词“ryuen”——或许可以拼为“ruin”[47]——也应和了那个心醉神迷的荷兰老人家乡的名字)。到新世纪之初,色情收入已是滚滚而来(也是最后一笔横财了,可以这么说)。小道消息说在一八九〇年左右,出于感激和好奇,“丝绒”·维恩举家到最近的千惠谷游玩了一次——只此一次——据说当好莱坞向纪尧姆·德·莫泊纳塞斯提出以这次欢快而又不失尊严的游乐活动为素材写个电影剧本时,她义愤填膺地回绝了。无疑这只是传言而已。
埃里克外祖父的美学品味很是宽泛——从最守旧的到最离经叛道的,从“低地哥特”到“高地现代派”。在他对天堂的种种戏仿中,他甚至放任自己——只有很少几次——表现出立体派(在“具体”中投射“抽象”)的那种直线条的混沌感,其途径是模仿——福尔纳在其平装本《英国建筑史》中作了精彩描述,是好心的拉格斯医生给我的——超功利主义的砖结构房屋,如奥地利莱伯金的艾尔·弗洛伊德所拥有的妓院[48]326,或是弗里斯兰省[49]杜多科的“必来屋”。
不过总体而言,他还是青睐田园及浪漫的格调。当地的英国绅士流连于“好色者之家”——一座外表朴实的乡村屋舍,外墙的小侧窗用灰泥填塞了起来,或是“欲望闲聊屋”,有着陈旧的乳房状排烟口和臀部造型的山墙。人们不禁对戴维·范·维恩大加赞叹,因为他有本事将摄政时期[50]风格的簇新房屋整饬得看起来像翻新的农舍,或是在离岸小岛上将女修道院改换门面,其不可思议的效果是,谁也无法再区分藤地莓与藤地莓花纹,激情与艺术,无法再区分鬼魅与玫瑰。我们还应该铭记兰切斯特抑或西多瑟姆附近的“小雷曼特里”,此地位于神话般的巴勒莫脱维亚间道美丽的最南端。我们非常欣赏他将当地老掉牙的建筑(比方说栗树环绕或是柏树守护的城堡)与内部装饰融合得勾引意味十足,天花板上的镜子正反映了小埃里克骨子里的淫荡基因。让人印象更深刻的是建筑师从其屋舍周围提炼——可以这么说吧——出的私密保护手段。不论深藏在林地里还是由拥有广袤土地的庄园环绕,或是俯瞰着带台地的小树林及花园,通往这些性爱天堂的首先总是一条隐秘的小路,继而穿过迷宫般的树篱和围墙,至于那些毫不起眼的门,唯客户和守卫才有钥匙。巧妙布置的聚光灯尾随着戴面具、披斗篷的贵客迂回曲折而行,穿过幽深错综的矮树林;埃里克所设想的规定之一便是,“所有千惠谷一律在夜幕降临时开放,在日出时分关闭”。一套铃声系统(或许全是埃里克自己构想的,这其实与皮面具[51]和保镖327一样古老)可以防止不同的客人狭路相逢,于是乎无论有多少贵宾在千惠谷的任何区域游荡或放荡,他们都感到自己是这鸡舍里唯一的公鸡,因为保镖当然是不算在内的,他通常寡言而谦恭,很像曼哈顿大商场里的巡视员:当出现与你的信誉或资质相关的问题时你也许会看见他,但他极少动粗或叫帮手过来。
根据埃里克的计划,“元老委员会”负责征召女孩子。纤巧的趾骨,编贝般的皓齿,无瑕的肌肤,不加染烫的秀发,形态完美的臀部和胸乳,毫不造作的绵绵情欲,都是元老们亦是先前埃里克所绝对要求的必备条件。处女不在招募之列,除非尚处豆蔻之年。另一方面则谢绝生育过的女子(即便还是少女),无论其乳头保养得如何完好。
出生门第没有特别考究,但“委员会”最初以及在理论上倾向于征选名门闺秀。总体而言,艺术家的女儿比艺匠的女儿更被看好。不少女子是古堡中的没落贵族家庭或是寄居破旧酒店的潦倒女侯爵的女儿,其数量之多出乎意料。在一份登记了一八九〇年一月一日在各大千惠谷工作的两千名女性名单中,我数出多达二十二名与欧洲皇室有直接关联,不过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女孩来自平民阶层。由于遗传万花筒的奇妙vstryaska(摇晃),或仅仅因为运气,或没有任何缘由,那些贩夫走卒的姑娘时常比中产阶级甚或上层社会的姐妹们还要时髦漂亮,这一奇怪现象肯定会让我那些出身寒微的读者满意,就如同在那些比“东方女巫师”(她们在各种可以见到银盆、绣花毛巾以及粗暴笑容的仪式中协助客户,助其裹围嘴)还要“下等”的女仆中,出自高贵的纹章世家的也并不鲜见。
德蒙的父亲(不久也包括德蒙自己)、埃尔米宁爵爷、一位叫瑞特克夫[52]的先生,以及彼得·德·普雷伯爵,还有米雷·德·米雷老爷、阿祖罗斯库多男爵等等,都是这个“艳屋俱乐部”委员会的首批委员;不过真正让姑娘们心跳不已的是腼腆、肥胖、大鼻子的瑞特克夫先生的来访,一时间四周警探密布,他们忠实地扮作剪篱工、马夫、骑兵、高个子挤奶女工、新塑的雕像、老迈的醉汉等等,而国王陛下则安坐于一张特意根据他的体重和情趣设计的椅子上,与白、黑、棕肤的各色可爱女子嬉戏玩闹。
在我首次成为“艳屋俱乐部”会员(就在我于阿尔迪斯的林木中与我的爱达度过的第二个夏天之前不久)之时造访的那座千惠谷,在历经兴衰后如今已成为我所尊敬的一位乔斯导师(及其漂亮的太太、漂亮的十二岁三胞胎女儿阿拉、洛拉和拉拉吉,其中拉拉吉尤其动人)的漂亮乡村屋舍,因而我不能道出其名——尽管我那位最亲爱的读者坚持认为我在前文曾提到过。
十六岁之后我便是妓院的常客,不过尽管其中有出类拔萃者,特别是在法国和爱尔兰——纳吉的旅行指南为此作了三重红色标记,但我光顾的第一家“艳屋”之奢华与淫逸还是出乎我意料。其差别有如兽穴之于伊甸园。
三个埃及女人很尽责地侧身侍立(狭长的乌木般的眸子、可爱的短平鼻、编起来的黑辫子、带点蜜色的法罗式外衣、纤瘦的琥珀色胳膊、黑人打的手镯、似被缕缕长发切开的金耳环、印第安式发带、装饰性围裙),其装束是埃里克·维恩不无钟爱地从一幅底比斯壁画(在公元前一四二〇年,这副打扮应该相当庸常)的复制品(艺术画明信片328第六〇三四号,愤世嫉俗的拉格斯医生说)借鉴而来的。她们伺候我准备迎接一位花容失色的小处女——一爱尔兰国王的后裔。她们的手法用焦渴的埃里克的话说,就是“某些神经组织的精致操作,其拿捏和力道只有寥寥数位古代性学家才知晓”,辅以特定的油膏,以同样细腻的手法敷用,这在埃里克的东方性学典籍里也未详尽描述,是埃里克在瑞士埃克斯做的最后一场梦里,通过一葬礼主持而不是什么私通仪式获知的。
准备程序是以持续不断、舒坦得令人不能自已的节奏进行的,无论是在睡梦中垂死的埃里克还是沉湎于洛可可沙发(在贝德福德以南三英里)上的糜烂生活的凡,都无法想象这三位倏忽间已脱去罗衫(借助一种很有名的催眠术)的妙龄女郎,如何施展手段,让人在最后释放之前能坚挺这么长时间。我仰面躺着,感到比以往大了一倍(真是老糊涂讲瞎话,科学的声音说!)。最终,三双柔荑安抚着颤抖的爱达达,扶助这位小女孩[53]329往那可怕的话儿上骑。一种不无傻气的怜悯之心——罕有的体验——使我的欲望委顿了下去,我吩咐人将她抱走,让她好好吃一顿桃肉馅饼和乳酪。埃及女人面露不安之色,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我把这里的二十位女子都招了来(包括那个樱唇小口、下颌光洁的小可爱),让她们看着我重新勃起。在左挑右拣,说了好多关于屁股、脖子的恭维话后,我选了一位叫格蕾琴的金发女子,一位白皙的安达卢西亚姑娘,以及一位新奥尔良黑美人。众侍女如母豹子般扑向有些怏怏不乐的三姐妹,为她们擦爽身粉,再交给我,其间多少有些女同性恋的热乎劲儿。递给我用来擦去满脸满眼汗水的毛巾像是已擦拭过什么似的。我提高了嗓门,强行使那满不情愿的该死的门户完全洞开。大卡车陷进了一条禁止通行且未完工的路径的泥泞里,而呻吟及生生不息的动作驱散了那古怪的阴霾。只有一个女孩合我的心意,可是我冷酷而从容不迫地将她们三人挨个儿阅了一遍,每回在行将结束时便“中途换马”(埃里克的建议),直至那最后一阵痉挛在热情似火的阿迪露西安的紧夹下释放出来。在事后我们分开时她说(尽管与性爱无关的闲聊是违规的),德蒙·维恩表兄弟庄园里的游泳池就是她父亲建造的。
而这一切都已成往昔。大卡车勇武不再,埃里克也早已化作白骨埋在埃克斯公墓最昂贵的一角里(“不过话说回来,所有的墓地都是昔日[54]之物。”一位快活的牧师“抗议道”[55]),躺在一位无名阿尔卑斯登山家和我那夭折的双胞胎兄弟之间。
彻丽是我们下一个光顾的(美国)千惠谷里唯一的少年郎,英国萨洛普郡的孩子,约十一二岁,铜色卷发、梦幻般的美目以及精灵似的颧骨,使他看上去是那么可人。于是一天晚上,两个异常泼辣的妓女在招待凡的同时,也试图来撩拨这男孩。然而她们合在一起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这美少年兴奋起来,因为近来的接客让他耗尽了元气。他那女孩儿般的臀部被那些发泄兽欲者抓挠、拧扭得丑陋不堪;最糟糕的是小伙子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急性消化不良,其腹泻症状很是煞风景,将他情人的家伙上弄得满是芥末和血污。一定是吃了太多青苹果的缘故。他待在这里最终会被毁掉,或是被转送出去。
一般而言,容留男孩总归好景不长的。法国一家人气颇旺的千惠谷便是因为朗伯恩伯爵在那里发现了自己被绑架的儿子而名声扫地,这位绿眼睛、体态纤弱的小哥儿那会儿正接受一个兽医的体检呢,结果后者被伯爵一枪误杀了。
一九〇五年,“艳屋俱乐部”再次横遭不测。那位我们尊称为瑞特克夫或福罗迪克[56]的名流因龙体渐老多病而不再惠顾。然而有一天夜晚他又突然驾临,面色居然与过去一般红润。可是这家位于巴斯附近、他最钟爱的千惠谷出动了整个班子也没能使他重振雄风,直至讥讽意味十足的启明星从乏味的天空中冉冉升起,可怜这个统治了半个世界的君王,叫人拿来“淡红皮本”,写下一句塞内卡作的诗:
高山沉沦,峰峦崩坏[57]330
——并当即挥泪离去。与此同时,一位很有名望、领导着秀丽的密苏里州温泉疗养地苏维娜的一处“艳屋俱乐部”的女同性恋者,亲手(她曾是俄国举重选手)掐死了她手下两个最漂亮身价也最高的姑娘。让人唏嘘不已。
俱乐部一旦走上了下坡路,便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循着几条互不相干的线路衰败下去。名门正派家的女儿居然因做了长着蛮横下巴的强盗的姘头,或因她们本人就是犯罪分子而受到警察的通缉。腐败的医生让生过半打孩子的金发半老徐娘通过体检,其中有些孩子自己已准备要去偏远的千惠谷了。天才美容师能使四十岁的主妇看着闻着都好似首次参加舞会的小女生。出身高贵的绅士、德高望重的地方官、温文尔雅的学者,竟然是暴虐的性交狂,有些较年幼的受害者不得不送去就医并在此后转往普通妓院。高级妓女们的匿名保护者买通了体检官,结果“口香酋长[58]”(其实是冒牌货)被约瑟芬皇后的一个曾侄孙女(倒是货真价实)传染上了性病。与此同时,经济灾难(金融和哲学上的见识让凡和德蒙免于受损,而许多同道中人却遭了殃)也使得“艳屋俱乐部”美轮美奂的品质打了折扣。令人厌恶的皮条客带着献媚的笑,露着张开了缝隙的黄板牙,从蔷薇丛中蹿出来,拎着带插图的小册子。祸不单行的是火灾和地震竟也连绵不断。于是原先的百家豪宅霎时间便成为过眼烟云,只有十余家幸存下来,也处于苟延残喘的境地。到一九一〇年,埃克斯所有的英国人墓地都只得迁到寻常公墓里。
凡从不后悔他对其中最后一家“艳屋俱乐部”的最后一次探访。一支形状惨不忍睹的蜡烛立在总台上的一只锡罐里凌乱地燃烧着,旁边搁着一束用纸扎成吉他形的长枝玫瑰,不过谁也不想费心去找一只花瓶,或者说谁也找不到。几步开外的一张床上躺着一有身孕的女人,抽着烟,抬头看着缭绕的烟雾与其在天花板上的影子混在一起。她抬起一边的膝部,一只手如做梦般挠着棕褐色的腹股沟部位。在她身后的远处,一扇微启的门透露出外面似是一条有月光照耀的走廊,实则是一间很宽敞但已废弃、毁损严重的会客室,外墙破败,地板上布满了锯齿形的裂缝,一台幽灵般满目疮痍的黑色三角钢琴在深更半夜时会发出幽怨的滑奏音,似是自行弹了起来。透过仿大理石的砖混墙壁的裂隙,可以听见而非看见赤裸的大海,如同一片与时间剥离的脉动空间,沉闷地隆隆作响,沉闷地带走冲上来的卵石,而一股股懒散的暖风带着碎裂的声响钻进了不设墙壁的房间,搅动着女人上方的螺旋形阴影,以及一点点原本飘落在她苍白腹部的肮脏细毛,甚至也搅乱了偏蓝色窗框的破玻璃上倒映的烛光。窗台之下,凡斜倚在一张粗硬得能刺痛臀部的沙发上,郁郁地绷着脸,郁郁地爱抚着那搁在他胸膛上的漂亮脑袋,黑色秀发铺在他身上。她是那个可怜的躺在破床上的弗洛伦达的年幼很多的妹妹或表妹。女孩的眼睛闭着,每当他亲吻那潮湿隆起的眼睑时,遮在衣服里的律动着的胸乳就改换了节奏或干脆静止下来,旋即又恢复了律动。
他感到口渴,但是他与那束瑟瑟作响的玫瑰一同带来的香槟还未拆封,他也不愿意将胸口这丝般柔滑的脑袋挪开去开那瓶会砰然作响的酒。在过去的十天里他已多次抚弄并玩弄了她,但仍不能确定其芳名是否真如大家所认为的叫阿多拉——她,和另一个以及第三个(一个女仆,卡丘林公主)女孩一样,似乎生来便穿着这件已褪了色的泳衣,从不脱换,毫无疑问也将穿着泳衣在酷寒或第一个真正的严冬来临之前死在沙滩垫上,而此刻她正在这垫子上呻吟着,因吸了毒而目光散乱。而假如这孩子真叫阿多拉,那她究竟是何许人也?——不是罗马尼亚人,不是达尔马提亚[59]人,不是西西里人,不是爱尔兰人,尽管她那磕磕碰碰但还算地道的英语里夹杂着爱尔兰土腔。她十一岁还是十四岁,或许快十五了?那天真是她的生日吗——七月二十一日,九四年或是九八年甚或还要晚几年,在一个遍布岩石的地中海半岛上?
遥远处一座教堂的钟敲了两下,过半点了,这钟声总是只在夜间才听得见。
“咱把蜡烛吹灭吧[60]331。”床上的鸨母咕哝道,她操着当地方言,凡觉得比意大利语要好懂。怀里的孩子略略扭动了一下,他将夜礼服斗篷拉上来给她盖好。在熏着油脂的黑暗中,月光将一块黯淡的图案投在石地板上,一旁便是他总丢弃不用的半截面具和穿着轻便鞋的脚。这里并非阿尔迪斯,这里不是图书馆,这里甚至不是供人居住的房间,而只是肮脏的休憩场所,保镖在这里睡过觉后便回到某英国公立学校去做橄榄球教练。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那架三角钢琴,似在自行弹奏,实际上是耗子搅起的,它们找寻着美味的剩食,而那是女仆故意放的。黎明之前,当已癌变的子宫给她第一阵熟悉又苦楚的刺痛时,她情愿鼠辈们发出的动静是一点慰藉的音乐。几成废墟的“艳屋”再也不能寄托埃里克“组织完善的梦想”,可是凡拼命想抓住不放的那个温柔的小东西仍是爱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