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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得孙机场风格老旧的候机室里,凡从其中一面边框镀金的镜子里瞥见了父亲的大礼帽。父亲正坐在一张仿大理石木扶手椅里等着他,脸藏在报纸后面,报上有倒写的标题:“克里米亚有条件投降”。与此同时,一个穿雨衣、面色愉快且粉红如肥猪的男子上来与凡搭话。他代表了一家叫做VPL的知名跨国机构,专事处理“非常私人的信件”。[1]最初的惊愕过后,凡醒悟道,在一八五九这样邪恶的年头里,如此收费一流、服务也一流的邮递方式,保证了绝对的、无论酷刑还是催眠都无法撬开的隐私,而爱达·维恩——他近期的一个女人——采用这样的传信途径也是再聪明不过了(适用于该词的所有意义[2])。有传言称,甚至甘梅利尔在去巴黎(去得没以前勤了,唉)的路上,金·维克多频繁访问古巴或赫卡柏[3]期间,当然还有法国派来的总督、精力充沛的戈阿勋爵在遍游加拿第时,都偏爱VPL极端谨慎乃至令人生畏的可靠性,这些肉体上如狼似虎的权贵们在欺瞒内室时并不信任他们本可以支配的官方邮政。眼前这位信使自称詹姆斯·琼斯,这个毫无内涵的公式化名称用作化名非常合适,尽管这碰巧还是他的真名。镜子里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可是凡并不想仓促行事。为了争取时间(因为,当他看到印在另外一张卡片上的爱达的纹章图饰时,他感到必须要先决定是否接受她的信),他仔细检验了J.J.以无可厚非的骄傲向他出示的类似红桃A图案的徽章。他请凡打开信,让他鉴定信的真实性并在卡片上签名,之后这个侦探般的邮差便将卡片深藏在贴身密袋里。凡父亲(为飞赴法国而披了一件镶红丝绸的黑色短斗篷)的欢呼声和不耐终于让凡中断了与詹姆斯的对话,并将信收在了衣袋里(在登机前的几分钟,他在洗手间里读了信)。
“股票大涨,”德蒙说,“我们的领土之战打赢了,等等。比萨拉比亚[4]州长将由美国人担任,是我的朋友贝斯波若多克,而管辖亚美尼亚的则是英国人阿姆博洛夫。我看见你和你那位小女伯爵在停车场缠在一起来着。你如果娶了她我就剥夺你的继承权。那号人可比我们低一个档次。”
“再过两年我就拥有自己小小的百万家产了,”凡说(他指的是阿卡留给他的遗产),“不过你不必担心,先生,我们现在已中断了恋爱关系——在下次我回来住进她的闺房[5]之前(那是个加拿第俚语)。”
德蒙很想让凡告诉自己,他或那位小娘们儿[6]310是否和警察有了过节,好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同时他向那个叫吉姆还是约翰的点了点头,后者因为还有别的信要送,正坐在那里,一边翻着“比萨-亚美尼亚通奸罪”报道,一边四处瞥望着)。
“小娘们儿。”凡答道,他像罗马的拉比袒护巴拉巴[7]那样,决计以沉默避而不答。
“为什么穿灰色的?”德蒙问,他指的是凡的大衣,“为什么穿这种部队样式的?现在参军太迟了。”
“我当不上兵的——征兵局无论如何都不会要我。”
“伤口怎样?”
“马马虎虎311。看起来卡卢加诺外科医生的活儿做得可真赖。缝合线处红彤彤的还疼得很,而且腋窝里好没来由地肿起一块。看来还要做一次手术——这次到伦敦做,那里屠夫的刀工也比这个强许多。这哪儿有小地方[8]312?哦,我看见了。很巧妙啊(一扇门上绘有一只龙胆根,另一扇上则为一株梣叶蹄盖蕨:得查一查植物标本集)。”
他没有回信,两周之后约翰·詹姆斯以德国游客的身份——穿了一身仿斜纹软格子呢衣服——递给了凡第二封信,那会儿凡在卢浮宫,正好站在博斯的《醉舟》[9]313前,就是那幅小丑在帆桅之间醉饮的画(可怜的丹还以为与布兰特的那首讽刺诗[10]有联系呢!)。不会有答复的——尽管诚实的信使告诉他,此信已付了回复的费用。
天正下着雪,然而当詹姆斯站在乔斯附近的兰塔河畔凡的度假小屋[11]门前,带着讳莫如深的自在神情,用第三封信给自己扇风时,凡请他别再带信来了。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在伦敦又接到了两封信,都是在阿尔巴尼亚宫廷酒店,送信的是另一位VPL邮差。谦逊而敏感的吉姆认为,这位戴硬顶圆礼帽的老绅士,其按部就班、就事论事的脾性,与罗马式的私家侦探比起来,不太会惹怒凡·维恩先生。第六封信是通过平邮寄到公园道的。以下便是这些信的内容(最后一份除外,它只谈了爱达在舞台与银幕上的闯荡经历)。爱达漏掉了日期,但大抵都能推算排列出来。
[一八八八年九月初,洛杉矶]
你得原谅我,用密信这种奢侈的(同时也是庸俗的[12]314)方式找到你,可是我找不到更安全的联络服务了。
当我说我无法言语,只能书写时,我的意思是我无法在仓促间表达得很贴切。我恳求你。我感到自己不能用言辞以必要的顺序将意思说出来并组织好。我恳求你。我感到用错了一个词或是用错了地方,都是致命的,你就会一走了之,就像先前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扬长而去。我恳求你给我片刻的理解。不过现在我想,我是应该冒险一言的,哪怕是结结巴巴的,因为现在我明白,将我的心意与荣誉诉诸文字,同样也艰难无比——或许更难,因为说话的时候还可以用口吃来掩饰,还能以含糊其辞来侥幸过关,就像一只流血的野兔,嘴的一边被打飞或打烂,但还是能慢慢好转;可是面对着雪白的底色,甚至是这种雪白泛青的信笺,铸成的错误都是血红而无可更改的。我恳求你。
有一点我要再次申明且永不收回。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只爱你一个。我怀着永远的痛苦和热忱恳求你,爱着你,我亲爱的。Tï tut stoyal(你曾在这里),在这商队驿站[13],你总是一切的中心,不是吗?那时我肯定才七八岁。
[一八八八年九月中,洛杉矶]
这是iz ada(来自地狱)的第二声呼号。很奇怪,我在同一天,分别从三个来源得知了你在卡卢加诺的决斗,珀西的死讯,以及你在他表妹(她和我以前把表亲叫作“congs”)家里疗养。我和她通了话,可她说你已去了巴黎,而拉克也死了——并非如我曾经猜测的那样是由于你的缘故,而是由于他妻子。严格地依据事实说,无论他还是珀西都不是我的情人,不过两人如今都在“地界”了,所以也无所谓了
[一八八九年,洛杉矶]
我们仍然待在那家糖果粉及香蕉绿色的旅馆里,你和你父亲以前曾住过,顺便说一句,他对我好极了。我很喜欢跟他出去逛。他和我去内华达(这可是押了我名字的韵[14])赌过一把,不过你也在那儿,还有旧俄国的那条传奇的河。是的315。哦,写信给我吧,哪怕片言只语,我在多么卖力地讨好你!还想听听更多(让人绝望的)小话题吗?玛丽娜请来的有艺术良知的导演将“无限”定义为能在摄像镜头前清晰对焦的最远点。导演指定她演那个聋修女瓦尔瓦拉(从某些意义上说,这是契诃夫的《四姐妹》中最有意思的角色)。她恪守斯坦的准则,即在生活中学以致用、如临其境,因而即便在旅馆餐厅里也兢兢业业,喝茶时v prikusku(“吸吮间咬着糖块”),并以瓦尔瓦拉那种古怪的佯装出来的愚蠢装作误解所有的问题——双倍地纠缠不清,让那儿的生客很恼火,但让我比在阿尔迪斯时更加感受到我是她的女儿。总的说来她在这儿风头十足。他们在大学城给了她一间别致的平房(恐怕不完全是免费的),贴有“玛丽娜·杜尔曼诺娃”的标志。我呢,我只不过跑跑龙套,在四流的西部片里扮演女招待,在拍着桌子的醉汉之间扭着臀部,不过我倒是喜欢豪赛[15]的气氛,忠实的艺术,蜿蜒的山路,街道的重建,一定要去看的广场,华丽的木质外立面上挂的紫红色商店招牌。中午时分,身着各个时代装束的临时演员们纷纷在一间玻璃话亭前排起了队,可我却找不到人诉说。
说到通话,我有一天晚上和德蒙去看了一部真正精彩的研究鸟类的片子。我从没认识到古热带太阳鸟(去查一下!)是新世界蜂雀的“模拟型”,哦,我亲爱的,我的思想是你的思想的模拟型。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甚至知道你已不再像过去那样“贪婪”阅读了
[一八九〇年,加利福尼亚州?]
我只爱你,只有在有你的梦里我才感到高兴,你是我的欢乐我的世界,这如同知晓一个人是否活着一样确切与真实,可是……哦,我不怪你!——可是,凡,你在我们还是孩子时,放纵了我体内某种疯狂的东西,一种肉体的渴求,贪得无厌的欲望,这你是要负责的(或者说,命运之神通过你而为此负责,其实是一回事[16]316)。你所擦出的火花在我身体最软弱、最邪恶而柔嫩之处留下了烙印。此刻我不得不为你过猛过早抓出的血红痕迹而付出代价,一如焦黑的木炭得为燃烧付出代价。在没有你的爱抚而苟活的日子里,我完全失去了对神经官能的控制,除摩擦的快感、你的刺蜇所产生的持久效力、你那美味的毒液之外,其他的存在都不重要。我不怪你,可这就是我渴望陌生肉体的冲击且对之难以抵御的缘由;这就是我们共同的过去散播着无尽的诱惑的涟漪的缘由。对于这一切,你尽可把我当作一个病入膏肓的色情狂来加以诊断,可是还不止于此,因为有一种可以治愈我所有病痛[17]317和剧痛的简单疗法,那就是一种猩红色植物子衣318的提取物——红豆杉的果肉,只能是红豆杉。我认识到[18],正如你那可爱的灰姑娘德·托弗[19](现在是特罗菲姆·法尔图科夫夫人了)曾说过的,我是既风骚又淫秽。可这导致了一个多么多么重大的提示!凡,我现在濒于[20](又是布兰奇的高见)一场讨厌的爱情历险。你可以立刻拯救我。用你能够租到的最快的飞行器直奔埃尔·帕索,你的爱达将在那儿等你,像疯子一样招着手,我们将乘着“新世界快车”,住在我订的套房车厢里继续我们的旅程,去巴塔哥尼亚火热的南端,格兰特船长的合恩角,去韦尔纳的别墅,我的宝石,我的苦痛319。给我拍一封无线电报,只需一个俄语词——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足矣。
[一八九〇年,夏季,亚利桑那]
使得我接近拉克(现在音乐评论家们“终于”发现他了)的只有怜悯,一个俄罗斯女孩的怜悯[21]。他很清楚自己命不久矣,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我发誓没有一次发生过那种事,甚至当我出于同情而直接表露出不会抗拒的时候,因为,唉,你不在阿尔迪斯而我又血气太旺,我甚至想过花钱让粗鲁的年轻农夫为我服务,越粗鲁越好。至于珀西,我可以解释的是,我之所以顺从他的亲吻(先是温柔而又平淡的,后来变得相当老辣,最后当他回到我的嘴上来时全都散发着我的体味——于是恶性循环开始了,一八八八年在萨吉理安[22]的事儿)是因为如果我不理会他,他就会把我和我表兄的好事泄露给我妈妈。他真说过能找到证人,比如你的布兰奇的妹妹,还有一个小马倌,我很怀疑他是托博家三姐妹中的老幺扮的,都是些巫婆——不过这也够了。凡,我满可以将这些威胁大加渲染,来解释我的行为。我很自然地可以不提其中的嘲弄口气,这与真正的敲诈者的做法并不相符。我也不会说即便他继续收买匿名的报信者或告密人,当他的意图和行动被发现时——迟早肯定会的——自身也会身败名裂。总而言之,我完全可以隐瞒不说我知道的情况,即那粗鲁的玩笑话只是为了钻开你可怜而脆弱的爱达——因为尽管他很粗鄙,却具有很强的荣誉感,虽然这在你我听来很古怪。不。我可以着重强调那威胁的效果,尤其是对于我,我情愿屈从任何丑行,而不想面对哪怕一丁点儿泄露我俩关系的预兆,因为(而无论他还是向他通风报信的人当然都蒙在鼓里),虽说一个遵纪守法的家族会对亲表兄妹恋震惊无比,但我仍然不敢想象(正如你和我经常想象的),玛丽娜和德蒙会对“我们的”情况作出怎样的反应。从我措辞的犹疑不定、欲言又止来看,你会明白我无法合乎逻辑地解释我的行为。我不否认我在指派他一个危险的角色的过程中经历了不同寻常的软弱,仿佛他那野兽般的情欲不仅让我好奇的感官神魂颠倒,也打动了我并不很情愿的理性。然而,我可以发誓,爱达可以郑重发誓,在我们的“林间幽会”期间,在你回阿尔迪斯之前和之后,我就算没有避免被沾染,至少也抵御住了他的强占——只有这么糟糕的一回,他以暴力几乎拿下了我——这个激情过了头的死人。
我是在玛丽娜的牧场给你写信的——距阿卡离世的那座干谷并不远,我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游荡其中。眼下,我正要回“香蕉宫酒店”。
向听者致敬。
当凡在一九四〇年从瑞士的银行保险箱里取出这五封——扎在一起不算厚重,每封都装在VPL粉红的丝纸套里——沉睡了正好半个世纪的信时,他为其数量之少而大惑不解。先行流逝的岁月的延展与记忆之树的丰茂生长,已将信的数量夸大到了至少五十封。他回忆道,他也曾用自己位于公园道的工作室里的书桌来收藏这些信,可他知道那里只存放了六封写于一八九一年的无关紧要的信(关于戏剧之梦的),一九一九年这无法替代的小小豪宅毁于一炬时,那六封信也就连同她(一八八四年至一八八八年间)的编码便条一起灰飞烟灭了。有传言说这大火得归咎于市参议员(三个大胡子老头和一个蓝眼睛的年轻市长,其前齿数量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再也无法按捺对这块地的热望,无法忍受这坚固而低矮的房子占据了两座条纹大理石巨厦之间的空地;可是凡并没有如他们所期望的将这块焦黑的地卖掉,而是欣然建起了他那座很有名气的“露辛达之居”——一座仅两层的微型博物馆,一层收藏全球(也包括了鞑靼)所有公共及私人艺廊里的画作的微缩照片,其藏品数量还在不断增长;另一层则呈现为蜂窝状的投影单元隔间。这是一座帕罗斯大理石砌的、极赏心悦目的纪念馆,凡请了相当多的人手来管理,还有三位全副武装的壮汉守卫,只在周一向公众开放,不论来者年龄与地位,只象征性地收取一个金元。
无疑,这些信件在回忆中的异常衍生可以解释为,每一封都如同月球火山一样投射下令他饱受折磨的阴影,在他的生活中数月都挥之不去,只有在心中萌生对下一封信的预期时那阴影才会缩成一点,而这新的预期也并不能为他减轻丝毫的苦痛。不过多年以后,在写作《时间的肌理》之际,凡在这一现象中发现了新的证据,可以揭示与真实时间发生关联的是诸种事件当中的间隙,并非其“经过”,并非其相互混合,并非其遮掩了间隙,而滴水不漏的时间之肌理正是在这些间隙中滋生的。
他告诉自己得坚决,要默默忍受。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垂死的决斗者在死亡中自得其乐,其苟活的对手永不能及。然而我们不应该责怪凡最终未能坚持己见,因为不难理解,为何这第七封信(由爱达及他的同父异母妹妹于一八九二年在金斯顿交给他)最终让他屈从。因为他知道它是这一连串书信中的最后一封了。因为它来自阿尔迪斯血红的枫树[23]林。因为读圣贤书的这四年,等同于他们第一次分别的时间。因为卢塞特一反所有的理性和意愿,竟成了他们的理想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