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36

书生气十足的爱达曾说过,出于表达以外的需要而去查词典——不论是为了教学还是艺术——是介乎装饰性插花(她承认这在偏着脑袋的少女眼里也有几分浪漫)与蝶翅拼贴画(总是很粗俗,常常还是罪恶的)之间的行为。相反[551],她向凡提出,口头语言的杂耍,“表演台词”、“阿狗涂鸦”,等等,并不逊于需要靠聪明头脑的高质量劳作创造的精妙字谜与精彩的双关,当然也不应排除词典的帮助,不论这帮助是粗暴的还是自以为是的。

因此她认可了“Flavita”。该名变自alfavit206,一种古老的俄罗斯游戏,基本玩法是利用机会和技巧对字母进行拆装。这在一七九〇年左右的艾斯托提和加拿第一度十分风靡,到了十九世纪初“蛮憨特”(新阿姆斯特丹居民曾这么称呼)使其复兴,[552]经过短暂的沉寂后于一八六〇年前后又盛极一时,而现在一个世纪之后似乎再次时髦起来,我听说是这样,取名“拼字游戏”,由某些天才独创,与原先的形态或诸种形态并不相干。

爱达儿时流行的俄式拼字游戏都是在乡间大宅里玩的,共有一百二十五个字块。游戏目标是在有二百二十五个格子的板上拼成横排、竖排的单词,其中二十四个棕色的,十二个黑色的,十六个橘色的,八个红的,其余为金黄色(也就是硫黄色,算顺从了该游戏原本的名字)[553]。每个西里尔字母[554]都有额定的点数(比较稀罕的俄语字母F可以值十点,而普通的A只有一个点)。棕色可以使字母的基本点值翻倍,而黑色则可以翻三倍。橘色能使整个单词的总点数翻番,红色则可使总点数翻三番。卢塞特后来说起过她的姐姐于一八八八年九月在加州得过一次严重的链球菌感染发热,而烧得神志不清的她竟高奏凯歌,在拼字游戏中拿到两倍、三倍甚至于九倍(赢取了双红色块)的点数。

在每轮游戏中,每个人从盒子里取七枚面朝下的字块,依次排列在游戏盘上组成他想要的词。开局时游戏盘上仍很空旷,他只需动用他七个字母中的两三个或全部,意在用咄咄逼人的七边形做成一个中心方形。接下来,必须使用作为催化剂的其中一枚字块来构词,横竖皆可。谁通过赢下一个个的字、一条条的词并拿到最大的点数,谁便是获胜方。

我们这三个孩子的拼字棋是一八八四年家里的一个老朋友(玛丽娜过去的情人都被如是认知)克利姆·阿维多夫[555]男爵赠送的,包括一张摩洛哥革制的可折叠大游戏盘,以及满满一盒沉甸甸的黑檀木方棋,内嵌白金字母,其中只有一个是罗马字母,即两枚王棋上的字母J(摸到该棋的兴奋程度不亚于得到了朱庇特或是寿老人[556]签的空头支票)。顺便说一句,正是这个直爽但有些暴躁的阿维多夫(许多对那年月体味很深的记述都提到过此君),曾一记上勾拳将一个倒霉的英国游客揍倒在门房里,只因后者开玩笑说把一个人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去掉该多妙呀,这样就可以将其用作小品词[557]207了,威尼斯洛萨的格利兹酒店就是这样。

到了七月,十个A只有九个了,四个D也只剩下三个。丢失的A最终在一张套了布罩的扶手椅下面找到了,但那个D却再无踪影——假冒了其可加引号的替身的命运,正如沃尔特·C.基维大人所想到的那样,后者被阿维多夫揍倒在一位身穿双排铜扣礼服大衣的寡言的多国语言专家[558]怀里,手上还抓着几张未盖邮戳的明信片。维恩家的人(爱达在旁白处说道)智慧是无穷的。

凡堪称一流棋手——他赢得了一八八七年乔斯大学的棋赛,击败了明斯克出生的帕特·利辛208(安德希尔以及北卡罗来纳州的威尔逊的冠军),可是让他大惑不解的是爱达无法再提高她那——可以这么说——毫无定力的小姑娘的游戏水准,她充其量也只是旧小说或去头屑的彩色广告照片里的年轻女子,一个漂亮的模特儿(是为其他游戏而非象棋塑造的),盯着对手被衣着遮蔽的、意料之外堪称完美的肩膀,中间隔着一堆混乱不堪的“拉拉露哈”[559]式的红白棋子,雕刻得纷繁复杂却不易辨认——连白痴都不愿下的棋,即便有人出了大价钱,也没人愿意在最心动的利诱下用最简单的想法走一步臭棋。

有时候爱达倒也能玩出些丢车保帅的花样,比方说在祭献出王后之后的两三步内又巧妙地将棋赢回来;只是她常顾此失彼,往往在僵局之后的极度疲软中忽略了对手用意明显的反攻组合,假如她放出的大诱饵不能让其上钩的话,那必然便导致她的失利。然而在拼字盘上,同样是这个外强中干的爱达却摇身一变成为一架优雅的计算机器,而且手气极佳,以智慧、远见及对机会的把握,从最没希望的残余字块中组合出妙不可言的长单词,从而将困顿的凡远远甩在后面。

他感到这个游戏已经耗尽了自己的脑力,因此临近结束时已玩得草率而漫不经心,不屑再去理会“罕见”或“荒废”的词,只认忠实的词典所给出的都能接受的可能选择。而踌躇满志却不大会玩且喜怒无常的卢塞特,都十二岁了还要凡为她小心地出谋划策,凡这么做主要是想节省时间,让那美好的一刻再早些到来,届时可以把她哄走送进儿童房,让这甜蜜的夏日再掀起第三次或第四次小小的高潮。最讨厌的是姑娘们对这个词或那个词的合法性的争论:固有名称以及地名是禁用的,但也有打擦边球的例子,这便引起了无尽的烦恼,凡不无怜悯地看着卢塞特紧捏着她的最后五个字块(盒子里已经没有了),拼出了漂亮的ARDIS[560],女家庭教师曾告诉她那是“箭头”的意思——可是,唉,是在希腊语里。

特别令他头疼的是不得不带着一肚子火或是轻蔑去翻一大堆词典,查那些可疑的字词,这些词典或坐或立或摊在姑娘们周围,丢在地板上、卢塞特跪着的椅子下面、沙发椅上、放游戏盘和字块的大圆桌上以及旁边的五斗橱上。愚蠢的Ozhegov[561](一本庞大、蓝色、装订很差的词典,收有五万二千八百七十二个词)与虽然小但同样乏味的埃德蒙森[562]词典(格申哲夫斯基209博士“至尊版”)之间的抵牾;删减过的粗蛮之作总是一问三不知;四卷本的达尔[563]洋洋洒洒不拘一格(“我亲爱的大丽花[564]呀,”爱达在从这位和蔼的长胡子人种学家那里获得了一个废弃的隐语词时如此叹息道)——假如不是拼字棋与占卜写板[565]之间在某些方面古怪的相似性激起了凡的好奇心,他肯定会觉得无聊透顶。他在一八八四年四月的一个傍晚便感受到了这一点,那时他们正在儿童房的阳台上,夕阳的最后一线火红蜿蜒于水库的一角,鼓动着最后一批雨燕,并使得卢塞特黄铜色的卷发看起来更加金黄。摩洛哥革制的游戏盘摊在了一张墨迹斑斑、印有花押字、刻有凹槽的游戏桌上。漂亮的布兰奇的耳垂和拇指指甲上也染上了粉红的暮色——还散发着女仆们所说的“白鼬麝”的香水的芬芳——她带了一盏此刻还用不上的台灯。爱达通过抓阄拿到了先手,并开始相当机械、不假思索地从敞开的盒子里将她那七个“吉祥字”一个个地收集起来。盒子里的字块都是面朝下的,每块都千篇一律地只露出黑色背面,嵌在各自的硫黄色天鹅绒格子里。与此同时她的嘴也没闲着,随口说道:“我还是更喜欢本藤灯,不过煤油用完了。宝贝(对着卢塞特),做个好孩子,去叫她——天哪!”

她已取了七个字块:S、R、E、N、O、K、I,并正从她的spektrik(上了日本漆的小木钵,每位游戏者前面都有一只,她的这只此刻正迅速地、可以说是自我冲动式地重新整理着字块)里拣出通过任意组合后产生的偶然句子中的关键词。

还有一次是在藏书室的隔间里,一个电闪雷鸣的傍晚(就在谷仓燃烧前几小时),卢塞特的一排字块拼出了好笑的VANIADA[566],她从中选取了可以拼出她正用倔强的小嗓音道出的那件家具的字块:“可是也许我也想坐坐那张沙发椅。”[567]

不久之后,就像游戏、玩具以及假日里发展的友谊所经常发生的情形,拼字棋循着青铜色及血红色的树遁入了秋天的雾霭之中;接着这黑盒子放错了地方,然后便被忘却了——四年后的一八八八年七月中旬无意间又重见天日(混迹于放餐具银器的盒子之间),就在此后没几天卢塞特去了城里并和父亲在那里待了数日。这恰巧是三个维恩家的年轻人最后一次在一起玩拼字棋。要么是因为它正好是在一段关于爱达的难忘的记录中结束的,要么是因为凡作了些许记录,寄希望于——可以说是实现了——“窥见时间的衬里”(日后他写道:这可是“关于预兆和预言的最佳非正式定义”),反正这一特别游戏的最后一轮对他而言仍记忆犹新。

“我什么也不会做[568]210,”卢塞特哀号道,“什么也没有[569]——我这白痴一般的字母211,REMNILK,LINKREM……”

“瞧,”凡轻声说,“很简单的[570]212,变换一下那两个音节,就可以得到古俄国的一座城堡啦。”

“哦,不,”爱达边说边以固有的方式在额头的高度摇晃着手指,“哦,不。那个好听的词在俄语里不存在。一个法国人发明的。根本没有第二个音节。[571]”

“不能为一个小孩发发慈悲吗?”凡争辩道。

“不能!”爱达嚷道。

“好吧,”凡说,“你总可以弄点奶油的,KREM[572]或是KREME——还有更好的——KREMLI,意思是育空监狱。翻一翻她的ORHI-DEYA。”

“翻一翻她傻乎乎的兰花[573]吧。”卢塞特说。

“现在,”爱达说,“爱达奇卡下面要干更傻的事儿啦。”那排极能衍生单词的字块中的第七个点数低廉,本是爱达无心放置的,此时却派上了用场。爱达欢喜地深吁了口气,翻出一个棕色的F字块,接着是两个红色字块(37×9=333点),拼出了形容词TORFYaNUYu[574]并赢得了额外的五十点(因为她一举拼好了所有七个字块),总点数达到三百八十三,这是俄罗斯拼字游戏中拼单个词所能得到的最高分。“好啦!”她说,“嗬,真不容易[575]213。”她用白皙的手的玫瑰色指节捋掉额头上的深棕色头发,以得意又悦耳的嗓音将自己拿到的分重数了一遍,就像一个公主在讲述如何用一杯毒酒杀死了一个多余的情人。与此同时,面对着生活的不公正,卢塞特用无言而愤懑的乞求眼神盯着凡——继而又看了看游戏盘,蓦地迸发出满怀希望的嚎叫:

“这是地名!不能用!这是过了拉多尔桥后的第一个小车站的名字!”

“没错,乖乖,”爱达叫道,“哦,乖乖,你说的没错!是的,Torfyanaya,或者按布兰奇的说法,La Tourbière,的确是一座漂亮但湿气重了点儿的村子,我们灰姑娘214的家就在那里。我亲爱的[576],在我们的母语中——事实上[577]215,那是我们共同的外婆所说的语言——一种丰富多彩的加拿大法语——这个相当常用的形容词意思是‘泥炭的’,阴性宾格。是的,这一招让我赚了差不多四百点。真糟糕——ne dotyanula(没能渡过这一关)。”

“Ne dotyanula!”卢塞特向凡控诉道,她鼻孔张开,肩膀因气愤而抽动着。

他翘起她的椅子让她滑下来并打发她走开了。可怜的孩子在约十五轮的游戏之后最终得分还不到姐姐那妙手的一半,凡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谁在乎!花影投向爱达胳膊上的斑纹,淡蓝色的静脉,散发着焦木的气味,并因伴着羊皮纸灯罩(绘有明澈的湖景及日本龙)而绽放棕色光泽的秀发,这些得分永远高于那十指紧扣的铅笔头在过去、现在或未来所赢分数的总和。

“谁输了得马上上床,”凡快乐地说,“并且待在床上,不多不少十分钟后我们会送过去一大杯(那种深蓝色的大杯子!)可可(甜甜的,黑黑的无皮吉百利可可!)。”

“我哪儿也不去,”卢塞特抱着胳膊说,“首先,因为现在才八点半;其次,因为我完全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摆脱我。”

“凡,”爱达过了片刻说,“请你去叫一下家庭教师;她正在和妈妈研究一段不会比这个讨厌的孩子更愚蠢的剧本。”

“她说得很有趣,”凡说,“我很想知道她的意思。问问她,亲爱的爱达。”

“她以为我们会不带她玩拼字棋,”爱达说,“或者不带她玩东方人的体操,你记得的,凡,你教过我一个开头,你记得的。”

“哦,我记得!你记得我给你表演过我的体育老师教我的动作,你记得他的名字,金·温。”

“你记得的真多,哈哈。”卢塞特说,她穿着绿色睡衣站在他们面前,敞露着晒黑的胸口,两腿分开,双手叉腰。

“也许最简单的——”爱达发话道。

“最简单的回答,”卢塞特说,“就是你们两个没法告诉我为什么要摆脱我。”

“也许最简单的回答,”爱达续道,“就是你,凡,好好地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揍一记。”

“看你敢!”卢塞特挑逗似的转了身。

凡非常轻柔地摸了摸她丝一般滑的头顶,吻了吻耳后根;卢塞特爆发出一阵可怕的抽泣,冲出了屋子。爱达反身锁住了门。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狂的吉卜赛小荡妇,毫无疑问,”爱达说,“可是我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小心了……哦要特别、特别、特别小心了,哦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