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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电患”151(凡维泰利常开的玩笑!)[382]在全世界范围内被禁,其名称在(英国的和巴西的[383])上上层社会家庭——就像维恩家族和杜尔曼诺夫家族——已成为一个“淫秽”的字眼,而且只在极为重要的“设备”里被复杂的代替品所取代,这些设备包括电话、机动车——还有什么?——嗯,还有不少平头百姓贪婪渴求的玩意儿,他们谈起这个呼吸就变得比猎狗还急促(因为得说上一长串句子),那些琐碎的东西比如磁带录音机,是他以及爱达的祖父辈最喜爱的玩具(泽姆斯基王子曾有过一台,服务于所有和他上床的女同学),现在已经不再生产了,只有在鞑靼地区人们开发了具有秘密构造的“minirechi[384]”(“会说话的尖塔”)。这些都让凡感到遗憾。假如寻常的人情世故和寻常的法律能准许我们这对博学的情侣将他们在神奇的阁楼里找到的那只神秘的匣子运转起来,他们也许能录下(以便在八十年后能重新播放)乔治·凡维泰利的咏叹调,以及凡·维恩与其心上人的绵绵情话。例如,以下或许便是他们能在今天听到的——带着自娱、尴尬、哀伤、惊奇。

(讲述者:那个夏日,在他们进入过早开始且在许多方面都相当致命的罗曼史的亲吻阶段之后不久,凡和爱达准备去枪房,别名“射击场”。他们先前在地势较高处找到了一间极小的东方风格的屋子,里面有好几只玻璃柜,玻璃已模糊不清,里面曾放过手枪和匕首——从褪色的天鹅绒上的黑印子的形状能判断出这一点。这是个可爱而不无忧郁氛围的隐秘地点,有些霉味,窗口有配软垫的座椅,边橱上立着一尊帕卢坚猫头鹰[385]标本,一旁还有一只空啤酒瓶,也许是某个已故老园丁留下的,陈旧的商标上印着一八四二)。

“别碰出声音啊,”她说,“我们的一举一动卢塞特都盯着呢,哪天我要掐死她。”

他们穿过一片小树林,又经过一个洞口。

爱达说:“从正式关系上说我们是姨表亲,根据特别法令表亲是可以结婚的,如果他们保证他们的头五个孩子绝育的话。可是,还没完,我母亲的公公是你祖父的兄弟。对吧?”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凡平静地说。

“那我们的关系还不够远,”她思索道,“或者够了?”

“够远了,够可以了。”

“真好笑——在你将那首诗变成橘红色之前,我看见它是用小号紫色字印的——就在你开口前一秒钟。[386]语音,云烟。就像先于远处炮声的尘雾。”

“从肉体上说,”她继续道,“我们更像双胞胎而不是表亲,而双胞胎或是亲兄妹当然是不能结婚的,假如一意孤行的话就会坐牢还会被‘阉’掉。”

“除非,”凡说,“他们是得到法律判定的。”

(凡已经在开门锁了——在日后各自的梦里,他们多少次用柔若无骨的手敲打着这扇绿色的门。)

还有一次,他们在林中小径及乡村道路上骑车(其间停留了数次),那是在谷仓燃烧之夜后不久,但在偶然发现阁楼里那册干燥标本集之前,那天他们还发现了他俩以一种朦胧,有趣、肉体而非道德的方式预感到的一些事情的证据。凡很随意地提到他出生在瑞士,童年时两度待在国外。她去过国外一次,她说。夏天大都待在阿尔迪斯;冬天则基本住卡卢加城内的家里——过去泽姆斯基chertog(豪华宅第)的上面两层。

一八八〇年,十岁的凡坐上了有冲淋房的银色火车,陪同他的是父亲、父亲的漂亮秘书、秘书十八岁戴白手套的妹妹(也部分地充当凡的语文家教和保姆),还有他那端正如天使的俄文教师安德雷·安德烈耶维奇·阿克萨科夫(“AAA”),他们是去路易斯安那和内华达的度假胜地。他还记得,AAA向一个曾跟凡打过架的黑人孩子解释普希金和大仲马都有非洲血统,而那个男孩则朝AAA伸了伸舌头。这是个好玩的新把戏,凡起初跟着学,却遭到了那对“幸运小姐”中的妹妹的强烈训斥,快收回去,先生,她说。他还记得听一位系了宽腰带的荷兰人在酒店大堂里对另一位说,凡的父亲——刚刚哼着他仅会的三支曲子中的一支从前面经过——是个有名的“骆驼手”(骆驼骑手——是最近引入了戈壁滩[387]?不,是“赌徒”)。

在他寄宿学校的生活开始之前,他父亲的漂亮房子——佛罗伦萨风格,矗立于两块空地之间(曼哈顿的公园街五号)——曾是凡在他们不去国外旅行时过冬的家(一双巨无霸很快将在两边拔地而起,像是要把这房子拎起来)。避暑则在拉杜加莱,“另一个阿尔迪斯”,比爱达的阿尔迪斯要凉很多,也沉闷得多。有一年他甚至在那儿既过冬又度夏,那一定是一八七八年。

当然,当然,爱达回忆道,因为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他穿着小小的水手服戴着蓝色水手帽。(一个标准的小天使,[388]凡用拉杜加的混杂方言评论道。)他八岁,她六岁。丹叔叔出人意料地表达了重访祖上地产的愿望。临行的最后一刻玛丽娜说也要来,且不顾丹的抗议将小爱达、玩具兔子连同她的绣花箍一起抱进了马车。她回想,他们是乘火车从拉多加到拉杜加的,因为她记得脖子上挂哨子的车站工人沿着月台走的情形,他们经过靠站的本地车时一扇接一扇地将门砰砰地关上,每节车厢有六扇门,六扇窗,结合在一起成为南瓜的造型。凡觉得那就是“雾中之塔”(提及美好的回忆时她都会这么说)[389]。接着乘务员随着火车的开动走上连接每节车厢的踏板,重新将门打开,开始售票、打孔、收票、舔着大拇指,还要找零钱,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亦算是另一座“紫红色的塔”。他们有没有租一台单排座轿车去拉杜加莱?十英里,她猜。十俄里[390],凡说。他想起还曾出去与家庭教师阿克萨科夫在阴暗的杉木林里na progulke(散步),同行的还有巴格罗夫的孙子152——一个邻家男孩,凡总是逗弄他,特别喜欢拿他取乐,那是一个乖巧安静的小家伙,常常悄无声息地屠杀着鼹鼠和其他一切有皮毛的动物,大概是一种病态。不过他们到达时,立刻便明白德蒙并未料到有女士光临。他正在露台上与一个他收养的孤女喝黄金酒[391](一种甜威士忌),他说那是一朵动人的爱尔兰野玫瑰,而玛丽娜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相当轻佻的女帮厨,在阿尔迪斯庄园做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曾被一位不知名的先生强奸——而这位先生[392]如今已声名显赫。那个时候,丹叔叔有一副与他表兄一样的单片眼镜,只是看起来更显好色,此时他戴起了眼镜看罗斯,也许表兄答应了给他分一杯羹(凡在这里打断了与他对谈者的讲述,告诉她注意用词)。这个聚会是一场灾难。那孤女慵懒地取下珍珠耳环让玛丽娜鉴定。巴格罗夫大爷刚在卧室里打了盹儿,蹒跚着走出来,准是将玛丽娜错当成了高级娼妓[393],怒不可遏的女上后来找机会埋怨可怜的丹时如此推测。玛丽娜不想留下来过夜,气冲冲地要带爱达走。爱达听了父亲和伯父的话,已跑到花园里去玩了,她正拿着罗斯盗用的唇膏在一排小桦树雪白的树干上画红艳艳的记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清点着数目,准备做一场游戏(具体玩什么她现在已记不清了——真遗憾,凡说)。此时玛丽娜风风火火地抱起她就走,还是乘着那辆出租轿车径直往阿尔迪斯赶——把丹撇了下来,让他在那里自甘堕落——并在日出时奔到了家。可是,爱达补充说,就在她被卷走,她的彩笔也被夺下(玛丽娜将其扔掉给了魔鬼[394],该死的猎犬——而它的确能让人想起罗斯的一只小猎狗,它总是企图抱住丹的腿)之前,她机灵地瞥见了小小的凡,与另一个可爱的男孩,还有留着金色胡须、穿白上衣的阿克萨科夫,向房屋这里走过来。哦,对了,她忘了拿她的绣花箍——不,还在出租马车里。不过,凡本人对此次来访甚或对那个不同以往的暑假没有丝毫印象了,因为他父亲的生活向来都是一座玫瑰园,他自己也被不止一双没戴手套的娇美的手抚爱过,对此爱达也不感兴趣。

那么一八八一年又如何呢?这时的姑娘们——分别八九岁和五岁——已跟大人们去过里维埃拉、瑞士,以及意大利的湖区,同行的还有玛丽娜的朋友、演艺界的大亨格朗·D.杜蒙(那个“D”也代表了Duke[395],他母亲的娘家姓,也就是些爱尔兰乡绅153吧,嗯?[396]),他们谨慎小心地搭乘下一班地中海快车或下一班辛普朗[397],或下一班东方快车,或者随便哪一列豪华列车[398],只要能载维恩家母女、英国女家庭教师、俄国保姆以及两个女佣就好。而处于半离婚状态的丹则赴赤道非洲的某个地方去拍摄老虎(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没有看到)以及其他名声不佳的野兽,它们被训练得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车道。在莫桑比克野外旅行经纪人的高雅屋宅里,还能看到丰满的黑人女孩。她当然还记得在她和妹妹玩“笔记对比”游戏时,她记下的东西比卢塞特多了很多,比如旅行路线、奇花异草、各地风尚、骑廊下琳琅满目的商铺,还有在日内瓦曼哈顿宫的餐厅里,一个留黑胡子、古铜色皮肤的英俊男子一直坐在角落里盯着她;而卢塞特虽然年幼不少,却也记得一大堆琐碎的玩意儿:小“塔”和小“桶”之类的东西,过去的小玩意儿154。她,这位卢塞特[399],就像《啊,这条线》[400](一部流行小说)里的那个姑娘,是“直觉、愚蠢、天真和狡黠的混合体”。顺便提一句,她已经坦白了——是爱达令她坦白的——正如凡所怀疑的,那天的实际情形并非如他们所见:当他们折回来解救这个被困的少女时,她正忙不迭地想把自己重新捆起来而不是要逃脱,此前她已经挣松了绳子,透过松树丛窥探到了他们。“天哪,”凡说,“这解释了她怎么懂得把肥皂夹成那个角度!”[401]哦,那又如何,谁在乎,爱达只希望这可怜的小家伙在爱达的岁数时能与现在的爱达一样快乐,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凡希望他们停在灌木丛里的自行车可别透露出金属的反光,让林间路上的过客看见。

接下来他们试图研究一下,他们那年在欧洲的路线有没有会合或是近在咫尺。一八八一年春天,十一岁的凡与他的俄国家庭教师和英国男仆到尼斯附近祖母的别墅里住了几个月,与此同时,待在古巴的德蒙可比待在莫古巴[402]的丹过得快活多了。到了六月,凡跟着大人去了佛罗伦萨、罗马和卡普里[403],他父亲在那儿小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又分手,德蒙搭船返回美国,凡则与家庭教师先去了加尔达湖畔的加尔登[404],在那里阿克萨科夫虔诚地指给他看歌德和邓南遮[405]的大理石足印。秋季,他们在莱芒湖[406](卡拉姆津[407]和托尔斯泰伯爵在这里漫步过)边山坡上的一家酒店歇了数日。玛丽娜有没有猜想到在整个一八八一年,凡大体都在离她很近的某处活动?大概没有。在戛纳时两个姑娘都得了猩红热,而玛丽娜正和她的爵爷[408]待在西班牙。仔细比对回忆之后,凡和爱达得出结论,在蜿蜒的里维埃拉公路上,他们并非没有可能乘着各自租来的四轮折篷马车擦辙而过。他俩都记得很清楚,那马车是绿色的,配着绿马具。也有可能乘坐了两辆不同的火车,或许还是沿着同样的路线行进,小姑娘坐在卧铺窗口,看着并行的一列火车的棕色卧铺车厢,看着这火车缓缓地与她们分开,驶向亮闪闪的延展的海面,而坐在轨道对面的小男孩则可以将海景尽收眼底。这种偶然性平淡得不足以引发任何浪漫的故事,而就算他们在一座瑞士小城的码头走着或跑着擦肩而过,也不大会引出多大的震撼。往昔的记忆如同迷宫,那些装了反光镜面的窄窄的路径不但迂回曲折,而且分列不同的层面(就像一架骡车于高架桥拱之下蹒跚路过,而汽车则在其头顶绝尘而去),当他随意用回溯的思绪的探照灯照向那迷宫时,他发现已经在思考——虽然还很模糊且无实质进展——成年之后一直萦绕心头的学科:关于空间与时间的问题,空间对时间,时间被扭曲的空间,作为时间的空间,作为空间的时间,以及存于人类冥思的终极悲剧性胜利中挣脱了时间的空间——我死故我在。

“可这一切是确定无疑的,”爱达大声说道,“这是现实,这是纯粹的事实——这森林,这苔藓,你的手,我腿上的瓢虫,是抹不掉的,对吧?(会抹掉的,已经抹去了)。这一切都聚拢来了,不管那些路径是如何缠绕,是如何彼此蛊惑,是如何弄得一团糟,它们不可避免地在这里相会了!”

“我们得找到我们的自行车,”凡说,“我们迷失‘在森林里的另一处地方’[409]了。”

“哦,别急着回去,”她叫道,“哦,等等。”

“可是我想确认一下我们处于何地,处于何时,”凡说,“这是一种哲学需要。”

天色渐暗;剩余的阳光呈条带状,欢快地逗留在多云的西边天空。我们都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人在向朋友热情致意后过马路,笑容仍挂在脸上,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则瞪着他,因为后者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打招呼,错将这当做不怀好意的愚蠢之举。在说完这个比喻后,凡和爱达觉得真的该回家了。当他们骑经加姆雷特时,一家俄罗斯酒馆155使他们食欲大动,于是他们下车进了这家光线幽暗的小酒馆。一位马车夫用宽大的手掌端着碟子喝茶,嘴唇发出响亮的吸吮声,完全是那些清一色的旧小说里的人物。此外,蒸汽缭绕的酒店里只有一位围头巾的女人在恳求一个荡着腿、穿红衬衫的少年把鱼汤喝完。原来这就是酒馆老板娘,她站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410],给爱达(她一眼就认出了)和凡(她不无正确地认为他是小女主人的“情郎”)端来一些俄式小“汉堡”,称作bitochki。他俩每人狼吞虎咽了半打——之后从茉莉花丛下取了自行车继续向前蹬。他们得打开电石灯了。在抵达阿尔迪斯庄园的那片黑暗之前,他们停顿了最后一次。

真是一个愉快的巧合:他们发现玛丽娜和拉里维埃小姐也在俄式阳台上喝晚茶,这里有玻璃围栏,光顾的人不多。小说家已经差不多康复了,但仍穿着印花睡衣,她刚刚向啜着匈牙利葡萄酒的玛丽娜朗读了新创作的小说的校样(准备第二天打印)。寻求杯中忧愁[411]156的玛丽娜特别有感于那位先生(“长着鳏夫的粗红脖子,仍然精力充沛”[412]157)的自杀,此君因他的受害者的恐惧而畏惧,把他怀着不可饶恕的贪念158[413]强奸的小女孩的脖子掐得太狠了。

凡喝了杯牛奶,忽然间一波甜美的疲倦袭遍了四肢,他很想直接上床睡觉了。“真糟糕[414]159,”爱达边说边贪婪地把手伸向keks(英式水果蛋糕)。“吊床?”她询问道;但步履已不太稳当的凡摇了摇头,吻过玛丽娜忧郁的手后,便回屋了。

“真糟糕,”爱达重复道,同时带着填不饱的胃口将一块厚厚的蛋糕的黄色粗糙表面及其内容丰富的硬壳——提子、当归、糖渍樱桃、橘皮——涂上奶油。

拉里维埃小姐一直惊异且嫌恶地盯着爱达的动作,说道:

“我一定是在做梦。竟还有人在这么难以下咽、粗陋的英国面团上涂黄油。”[415]160

“这才第一块,[416]161”爱达说。

“要不要给你的酥酪[417]162撒点肉桂?”玛丽娜问。“你知道吗,贝尔[418]?”(转向拉里维埃小姐)“她还是小宝宝的时候,管这个叫‘沙子雪’。”

“她从来就不是小宝宝,”贝尔一字一顿地说,“她还不会走路就能打折小马的背。”

“我不明白,”玛丽娜问道,“你们骑了多少英里,把我们的运动员累成这样了。”

“只有七英里。”爱达一边咂吧咂吧地吃着一边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