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部

这里,有人带着非得要求一位体面的绅士出示驾照一般的嚣张诘问道,“教授”拒绝赋予未来以“时间”的地位,而事实上未来又几乎无法被认定为不存在,因为“它至少有这么一种意未,我是说意味,涉及诸如绝对必要性这么一个重要观点”。那么,“教授”又如何调和这两点呢?

轰他出去。谁说要死了?

还是以更优雅的方式来驳斥那个决定论者的说法吧:无意识,毫无等待我们的意思,带着回扫和索套,就在前方某处,从所有可能的边际涵盖了“过去”和“现在”,成为有机化衰退而非“时间”本身的一个特点,对于万物都是自然的,无论有无意识到“时间”。我知道他人死去的事实与此无关。我还知道你——大概也包括我——曾降生于世,但这并不证明我们曾经历过名曰“过去”的时间之相:我的“现在”,我短暂的意识跨度,告诉我自己的确经历过,并非是那与五十二年又一百九十五天之前我的生日适配的无限之无意识的静默的雷鸣。我最早的记忆可追溯至一八七〇年七月中旬,即我七个月时(当然对于多数人而言,意识保存的起始要迟至三四岁),一天早晨,在我们的里维埃拉别墅,一大块装饰用的绿色石膏因地震从天花板松脱下来,掉落在我的摇篮里。此前的一百九十五天是在无意识的一片浑噩中度过的,不应包括在可感知的时间之内,因而,就我的思维及我引以为豪的思维特点而言,我今天(一九二二年七月中旬)正好五十二岁,我那彩绘天花板风格可以休矣[1]476

在相同的个人的、可感知的时间意义上,我也能够将我的“过去”挂入倒挡,享受此刻的回忆,如同我沉醉于那石膏菠萝差点砸中我脑袋的想象,并由此推想要是砸中的话,下一刻一种天体的或肉体的灾祸或许就将——倒不是要了我的命,而是将我抛入万劫不复的昏迷中,一种对于科学研究而言的全新类型,由此使得自然死亡失去了一切逻辑或时间上的意义。再者,这一推论也考虑到了乏味得多(尽管也非常重要)的“世界时间”(“我们花费了大把时间来砍脑袋”),亦称作“客观时间”(实际上是由各个私人时间粗粗编织成的),简言之就是关于人与人性的历史,以及此类东西。同样什么也阻止不了人类完全失去未来——假设,比方说,我们这个物种在不易察觉之间(这是我论说中的一个诈术)进化为“新人”或是别的什么亚种,享受着其他类别的存在与做梦方式,游离于人的“时间”观念之外。在那种意义上说,人就是不死的,因为在其进化过程中,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分类学意义上的节点,可以标示处于将要把人演化为“新人”(或是某种恐怖可怕的黏液)的渐变群中的人类的最后阶段。我想我们的朋友是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我撰写《时间的肌理》——一部艰深、愉快而神圣的著作,我正准备置其于尚未出现的读者行将出现的书桌上——其目的在于使我本人关于“时间”的观念更为纯净。我希望能检视“时间”的本质,而非其流逝,因为我不相信其本质可能化约为其流逝。我希望好好地把玩“时间”。

一个人或许会爱上“空间”及其多种可能状态:例如速度,速度的那种光洁与挥剑一般的嗖嗖之声;凌驾万物的速率,鹰一般的雄姿;弯道上的欢呼;一个人还可以成为“时间”的业余爱好者,尽情品味绵延无边的快乐。我放开自己的感官去享用“时间”,乐其内涵,乐其延展,乐其褶皱向下的沉坠,乐其浅灰色雾霭般的不可捉摸,乐其连续不绝的爽滑。我希望能做些与之相关的事情;能沉湎在拥有的幻象之中。我意识到所有企图到达那座魔力附身的城堡的人,都迷失在一片暗涩中,或困滞在“空间”中。我同样也意识到,“时间”用隐喻的手法说来,就是一种流动的介质。

那么为何将“时间”的概念引入思维焦点并保留在那里以待查看是如此困难,困难得让人脸面丢尽?那是怎样一番努力,怎样一番摸索,怎样令人愤懑的精疲力竭!这就像用一只手在手套箱里找行路图——翻出了黑山共和国、多洛米蒂山脉[2]的地图、钞票、电报——什么都有,唯独找不到阿尔黛茨和“什么苏普拉诺”之间这块杂乱之地所延伸出来的道路,在黑暗里,在雨中,在一片漆黑里拼命地就着红灯的光亮察看着,雨刮器精确而富有节奏地工作着:空间那盲目的手指捣戳、撕扯着时间的肌理。而一千五百年前的奥雷柳斯·奥古斯丁,也在同样的纠结里,他体验到古怪的身体伤痛是由脑力引起的:思绪的无法深潜;总是只能近似而不能精确所引发的shchekotiki(灼痒),因殚精竭虑而萌生的逃避情绪——然而至少,他还能用上帝赋予的精力来重新充实大脑(此处有一个脚注描述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场面:只见他在风尘与星尘之间,伴随着有力而短促的祈祷,继续苦苦思索着)。

又失落了。我曾在哪里?现又于何处?泥土路。停车。时间即节奏:温暖潮湿的夜晚的昆虫的节奏,大脑的波纹,呼吸,敲打着我的太阳穴——这些都是我们忠实的时间记录者;而理性可以纠正狂热的节拍。我的一个病人能辨别出每三毫秒(0.003!)更迭一次的闪光灯节奏。继续。

几分钟前,在思维停顿之时,是什么轻轻顶了我一下,是什么给了我安慰?没错。或许唯一暗示了时间之感的东西就是节奏;并非节奏的那种周而复始的律动,而是律动之间的空隙,黑色律动之间的灰色空隙:“轻柔的间距”。富有规律的脉动本身重又令人痛苦地想起了计量,然而就在其间,便潜伏着类似真实的“时间”的东西。我如何将其从它柔软的空洞中萃取出来?节奏既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每分钟一次律动会让我全然没有更替感,而每秒钟五次震颤则使我意识模糊一片。丰足的节奏会致使“时间”瓦解,促狭的节奏则可将之挤破。比方说吧,给我三秒钟,那么我就能兼顾了:感知其节奏,探求其间隙。一种空洞,我是这么说的吗?昏黑的坑陷?不过那只是“空间”,喜剧中的反角,当我在探索“时间”之意义时,他则从后门溜回来,拿着他兜售的摇锤。我所努力要掌握的正是可以借助“空间”来测量的“时间”,难怪我无法掌握“时间”,因为对知识获取的本身就要“耗费时间”。

如果说我的眼睛使我对“空间”有所了解,那么我的耳朵则让我对“时间”有所认识。但是当我能够以相当天真然而又很直接的方式注视“空间”时,我只能够在一段短暂而凹陷的时刻里,怀着种种考虑和焦虑,凝神倾听“时间”,而且益愈认识到,我听到的并非“时间”本身,而是经过我大脑的血流,后者接着通过颈部血脉涌向心脏,返回到与“时间”毫无关联的、暗自苦苦挣扎的状态中。

“时间”之方向,“时间”之矢477,单向的“时间”,有这么一刻,似乎存在着什么对我有用的东西,但接下去便化作了幻觉,只是依稀地和增长与增重的未解之谜藕断丝连着。认为“时间”具有不可逆性(它首先就没有行进的方向),是一种很狭隘的想法:假如我们的器官不是非对称的,那我们对“时间”的观念便或许如同置身于圆形剧场般宏大,就像粗糙的夜色及粗粝的群山围绕着一座闪着灯光、自给自足的小村落。我们被告知,如果一种动物失去了牙,变成了鸟,那么当重又需要牙齿时便会进化出带锯齿的喙,而曾经拥有的满嘴利牙则一去不复返了。场景是始新世的,演员是化石。这是一个说明自然施展诡计的有趣的例子,但正如我从左到右书写丝毫不能揭示我的思想过程一样,这对揭示本质的“时间”毫无意义,我们依然不知其方圆。

而说到进化,我们能够想象有关“时间”的起源、进身之阶以及遭拒斥的突变吗?是否存在“时间”之“原始”形式呢?其中,比方说,“过去”并非与“现在”截然分开,因而过去的阴影和形状也渗进了仍还柔软、漫长、尚处幼虫状态的“现在”?抑或这一进化只指涉时间之记录,从沙漏到原子钟,再到便携式脉冲表?而“旧时间”耗时多少才变成了牛顿时间?想想478“鸡蛋”吧,就像那只法国公鸡对他的母鸡们说的。

“纯粹时间”,“可感知时间”,“有形时间”,脱离内容、语境以及当场连续评述的“时间”——这是我的时间与主题。所有其余的都是数字符号或“空间”的某方面。“空间”的肌理与时间的不同,由相对论者培育出来的斑斓的四维游戏则是一种四足动物,其中一足其实已为足的幽灵所取代。我的时间还是一种“静止的时间”(我们随后来讨论“流动”时间、滴漏时间、盥洗室时间)。

我所关注的“时间”只是被我止住的,并且为我绷紧的意念所密切留意的“时间”。诚然,当思绪在“试用”语词时,我修面就要多花费时间;诚然,我要在看手表时才能意识到这一迟滞;诚然,在年逾半百之际,一个年头似乎流逝得更快了,因为它在我不断增长的存在积累中是一个更加小的分数,也因为较之童年,在冗长的游戏及更冗长的读书之间,我变得更加有兴致了。可是这一“加快”恰恰取决于一个人对“时间”的漠视。

这是一种怪异的企图——尝试去决定由好些个游魂般缥缈的局段组成的某种事物。只是我相信我的读者——此刻一定正对着这些文字皱着眉头呢(但至少是顾不上早饭了)——会同意我的,即没有什么比独思更美好了;而独思必须迈着沉重的步伐不断行进,或者打个新一点的比方——好比驾驶一辆灵敏、各方面都十分均衡的希腊汽车,这车在阿尔卑斯山区公路的每个弯道上展示着其美妙的脾气与稳定的抓地性能。

我们在继续往下说之前得先处理两种谬误。首先是时间元素与空间元素的混淆。我已经在这些注释(此刻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旅行途中的半天休息时间,我正将这些注释记录下来)里对“空间”这一冒牌货作了讨伐;对他的审判将在我们调查的晚些阶段进行。第二项驳斥是针对古老的话语习俗的。我们视“时间”为某种涌流,与真实存在的、由黝黑峭壁衬出的一片雪白的山间激流或疾风劲吹的山谷里灰蒙蒙的大河并无多少关系,而只是一成不变流淌在我们的时间之域里。我们太习惯于那种神话式景观,太热衷于将一片片的生活悉数液化,以至于说到时间,则言必称动。当然实际上,对其动态的感受始于许多自然的或者至少是很熟悉的来源——身体对其血液流动的内察,由星辰升起所引发的、古已有之的晕眩感,当然还要归因于我们的测量手段,例如日冕缓缓挪动的影子,沙漏的涓涓细流,秒针的滴滴答答,而在这里我们又回到了“空间”。要留意结构和框架。“时间”“流淌”得如同一只苹果砸在花园桌子上那般自然,这一理念暗示出,它仿佛注入了别的什么东西并在其中流动,而假如我们视此“东西”为“空间”,那么我们有的只是一种沿着某种尺度流淌的隐喻。

可是要留神,心灵479,留神时髦艺术的波浪卷发;要避开普鲁斯特式的床以及那种“刺客双关语”[3]480(其本身也是一种自杀行为——那些懂魏尔兰的读者会注意到的)。

现在我们可以来对付“空间”了。我们问心无愧地反对沾染或寄生了空间的、矫揉造作的时间概念,反对相对论写作的时空。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喜欢,都可以坚持说,“空间”在“时间”以外,或者就是“时间”的躯体,或曰,“空间”中充斥着“时间”,反之亦然,或者“空间”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只表现为“时间”的废品,甚至是其遗体,或者说,从望不到尽头的长远来看,“时间”“空间”;此类闲谈或许很让人乐不思返,尤其在我们年少时;然而不会再有人能让我相信,物质(比方说,一根指针)跨越“空间”中一方分离出的区域(比方说,拨号盘)的移动在本质上是与时间的“流逝”一致的。物质的位移仅仅是穿越了另外某种可感知、可作为衡量参照的物质,但关于不可感知的“时间”的实际结构,我们却无从知晓。与此相似,标有刻度的卷带,即便长度无限,也并非“空间”本身,最精确的里程计也不能代表路,在我的视觉中它是转动的车轮之下一面黑黝黝的雨镜,在我的听觉中它是一片黏稠的沙沙声,在我的嗅觉中它是阿尔卑斯山中一个潮湿的七月夜,而在我的触觉中它则是平滑的底部。我们,可悲的“空间人”,更适应住在我们三维度的拉克立玛瓦尔481,更适应“延续”而非“持续”:我们的躯体比我们的记忆力能有更好的伸展。我记不住自己新车的牌号(尽管就在昨天我还使劲儿记呢),但却能感触到前轮胎下的柏油,似乎为我身所属。然而“空间”本身(如同“时间”),我却全然无法理解:一个有动静的地方。一个等离子区,其中物质——“空间”等离子的浓聚——被组织并闭合起来。我们可以测算物质球粒体及其间距,但“空间”等离子区本身却不可计量。

我们以“空间”(秒针跳了一格,或是分针进了一步,从一个涂色点走向另一个)测量“时间”(两者的本质其实我们都不理解),不过“空间”的跨越并不总需要“时间”——或者说,至少它要的不会比似是而非的当下所盛纳的“现在”这个点更多。打比方说,当一位老练的司机瞧见一公路标志——红三角(颜色与形状混合起来,可辨识为“无时”,应被恰当地看做公路隧道的意思)内一张黑嘴及干净利落的拱门图饰——或是没这么有紧迫性的标识,比如那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千惠谷”符号♀,或许会被误解为是允许妓女搭车,但实际上是告诉朝拜者或观光者,有一座教堂倒映在了当地的河水里——目睹者对于一个空间单位可触知的占有,实际上是一瞬间的事。我建议对于一边开车一边还阅读的人,要添一个段落符号。

“空间”与我们对图景、触碰、肌肉运动的感知有关;“时间”则依稀与“听觉”相连(尽管如此,聋人无疑比一个无四肢的盲人更能感觉到时间的“通过”)。“‘空间’是眼睛里的一种群集,‘时间’是耳朵里的歌唱。”现代诗人约翰·谢德说,引用该诗句的是一位杜撰出来的哲学家(“马丁·加德纳”,《二心宇宙》,第一百六十五页)。“空间”拍着翅膀落在了地面,而“时间”,当柏格森先生挥动着他的剪刀时,则徜徉在思想家与拇指之间。“空间”将蛋下在了“时间”的窝里:这儿一个“之前”,那里一个“之后”——一大把驳杂的闵科夫斯基“世界点”。“空间”的延展比起“时间”的“延展”来,更容易从组织上以心智去衡量。“空间”的概念必须在“时间”概念之前形成(惠特罗的居约[4])。无限空间的那种难以区分的虚空在心智上是可以和“时间”的卵形“空虚”区分开的(事实上也别无二法)。“空间”基于无理数而生长繁盛,“时间”则不能化约为黑板上的项式根以及高尔夫场上的小鸟球。面对“空间”里的同一块区域,一只苍蝇或许会比S.亚历山大更感到此地的阔旷,但某一时刻之于他并非“数小时之于苍蝇”可比拟,因为若真如此,苍蝇绝不会坐等被替换掉。我无法想象没有“时间”的“空间”,但是我完全想象得出没有“空间”的“时间”。“时-空”——这个丑恶的混合词,其间的连字符看起来就不真实。一个人在憎恨“空间”的同时爱上“时间”。

有些人能将一幅路线图卷起来。本作者则不能。

说到此,我得对“相对论”表个态了。这不是同情。许多宇宙进化论者倾向于当做一种客观事实接受的东西,其实具有数学上的内在缺陷,却作为真理大行其道。一个在“空间”中移动的受惊之人的躯体,在移动方向上是被缩短了,而当速度接近那个此外——按照一项呆头呆脑的公式的规定——再无更快可能的速度时,还会发生灾难性的萎缩。那是他的霉运,可不是我的——但我全然不顾他的钟正慢下来这一事实。“时间”,需要极度明澈的意识才能被正确理解,是生命中最为理性的成分,而那些连篇累牍的“科技虚构”让我感觉自己的理性受到了伤害。生发自(我想是伊戈尔韦恩所为)“相对论”——若生发得正确还可以破坏“相对论”——的一项尤为荒诞的推论是,一个人赶着家畜在周游了“空间”中的速度疗养院之后,回来时会比原地不动待在家里还要年轻。想象一下他们鱼贯走出空中方舟时的情景吧——活像“狮子”,轻快的服装使他们看上去就像小年轻,从硕大的特许公共汽车中间的一辆里出来,拼命眨着眼睛站在一个不耐烦的司机的轿车前面,而这里正是公路萎缩着挤进山村的一段狭道。

被感知的事件属于同一注意力范围时,可以被认定为同时发生的;同样(玄机暗藏的比喻,绕不过的阻碍!)就像一个人在视觉上占有了一个单元的空间——比方说,一枚朱红色的戒指,其白色的内核处印着一辆玩具车的前脸,挡住了车道,不过我猛打方向盘[5]482扎了进去。我明白相对论者受限于其“灯光信号”以及“旅行钟”,总试图在宇宙这一尺度中摒除同时性的理念,不过我们来想象一只巨大的手,它的大拇指按在一颗星上,其余手指抓着另外一颗——难道不算同时触摸了两颗——或者触觉的重合难道比视觉更有误导性?我想我还是了结这个段落吧。

干旱在奥古斯丁教区最有建树的几个月里严重影响了希波城[6],以至于漏壶不得不为沙漏所取代。他将“过去”定义为不复再来,而把将来定义为未曾到来(实际上将来是一种幻象,它所属的思想范畴在本质上迥异于“过去”,“过去”至少不久之前还在此处——我刚才把它放哪儿了?口袋里么?可是“找寻”本身已然成为“过去”)。

“过去”是一成不变的,无形的,“永不能重温”——这些说法都不能与“空间”的这个或那个地块契合,而那些地方在我是可见的,例如我看见一座白色别墅及其更加雪白(更新)的车库,还有七棵高矮不一的柏树,周日很高,周一很矮,[7]俯视着道路;路是私人修建的,环绕着胭脂栎和荆棘丛,并在远处伸向公共马路,后者将索尔齐埃赫与通往(尚在一百英里之外)红峰的公路连接在一起。

该继续考量“过去”了,我视之为感觉资料的积累,而不是“时间”的分解,很多古老的隐喻在图示时过境迁的情形时都暗示了后者。“时间的流逝”不过是思想的虚构,并不存在客观对应物,有的只是轻率的空间类比。只能在后视中瞥见其形其影,石松和落叶松无声地向后倒去:退逝的时间的永恒的不幸,滑坡[8],山崩,总是砂石俱落且总有人在作业的盘山公路。

我们构建其过去的模型,并在空间学上利用它们来测量“时间”并使之具象化。来举一个很熟悉的例子。赞波利是芒德河边一座精致的小镇,离索尔齐埃赫不远,属瓦莱省,它正渐渐被埋没在新近拔地而起的楼群里。到了本世纪初,它的面貌已着实非常现代,于是人们决定采取保护行动。如今,经过多年精心改造,一个老赞波利城的复制品——包括城堡、教堂、磨坊——在芒德河对岸冒了出来,与现代化的新城对峙,二者以桥为界。此刻,如果我们用时间之景(借助于追溯机)取代空间之景(借助于直升机),以“过去”(比方说一八二二年前后)的那个留存在心里的老赞波利替换这个已经物质化的老赞波利复制品,那么新城与老城的复制品不过是同一地点不同时间的两个点(从空间角度看他们处于同一个时刻的不同地点)。新城的成形之地给人以直接的真实感,而其怀旧之镜像(可据其复原的质料区分)却在想象的空间里闪烁飘忽,我们无法利用桥梁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换言之(当作者及读者都陷入无望的思维混乱时便这么说),只需在脑海里(以及在芒德河边)复制出一座老城,我们便可将其空间化(或真的将其从自身元素中打捞出来,置于“空间”之岸边)。于是“一个世纪”这个说法在任何一种意义上都无以对应新旧两城间那百尺铁桥,这就是我们所曾希望证明而今终于证明的。

于是,“过去”就成为影像的不断累积。它任由猜度、倾听、测试、品味,由此它不再意味着艰深理论所陈述的那种串联事件有秩序的交变。现在它就是一团恢弘的混沌,一个能够回忆一切的天才,在一九二二年这个夏日清晨被唤醒,可以任意撷取他喜爱的片段:一八八八年散落了一地板的钻石;一九〇一年巴黎酒吧里一位赤褐色秀发的黑帽美人;一八八三年一支湿润的红玫瑰夹杂在人造玫瑰中间;一八八〇年面带半抹忧郁微笑的年轻英国女家庭教师,在结束睡前安抚后利落地重新合拢了她所看顾的男孩的包皮;一八八四年的一位小姑娘,伸开手指,舔着残留在咬得惨不忍睹的指甲上的早餐蜂蜜;还是同一位女子到了三十三岁,在一天晚上坦陈自己不喜欢瓶中之花;剧烈的疼痛在身侧敲击着他,此时两个孩子挎着装蘑菇的篮子走在阳光明媚的松林间;就在昨天的山路上一处视线狭窄的拐道,他超过一辆比利时汽车时后者惊惧的喇叭声。对于这些意象所织就的时间之肌理,它们什么信息也不能告诉我们——例外或许只在一个恰好非常棘手的问题中。对一个回忆对象(或有关其视觉效应的任何东西)的渲染,是不是每天各有不同?从其色泽上,我能看得出它在关于我过去的地层图上出现的时间是早或晚,位置是低或高?有无这样一种精神铀质,其梦想三角洲483的衰变可以用来测算回忆的年岁?我得赶紧解释一下,最主要的困难在于体验者不能在不同的时间使用同一对象(比方说,一八八四年和一八八八年搁在阿尔迪斯儿童房里那只绘有蓝色小帆船的荷兰炉子),因为不同时段相互借鉴的印象在脑子里合成了一幅复合图像;但假如有不同的对象被择(比方说,两位难忘的马车夫的面庞:一八八四年的本·赖特和一八八八年的特罗菲姆·法尔图科夫),那么,就我研究所及,要避免不同特质以及不同情绪的相互干扰是不可能的,这就限禁了两个对象——这么说吧——在暴露于“时间”运动之前被视为基本等同。我无法肯定此类对象能否被发现。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在心理学实验室里,我自行设计过许多精细的测试(其中一项无须体检便可验出是否处女的方法,如今便是以我命名的)。因而我们可以假设,这样的体验是能够进行的——有时候在某种精确水平上的脂肪饱和度的减少或是智慧的加深是多么的动人心魄——而且能够体验得极为精确,对于我依稀在一个能记起但辨不清身份的人身上所体认到的“某种东西”——我将之“莫名”地归入我的少儿时代而非少年时代——即便没有名称,也可以贴上个确切的日期标签,例如,一九〇八年一月一日(啊,这个“例如”还真有——那是我父亲从前聘用的家庭教师,他在我八岁生日时给我买了《暗箱中的爱丽丝》)。

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其标志并不在于一连串相互关联的环链,这一点与我们对“当下”以及转瞬即临的“此时”的认知不尽相同。我通常每天清晨刮胡子,且习惯于每刮两次后就将安全剃刀里的刀片换掉;有时也凑巧跳过一天,次日就得刮掉一大片硬硬的胡茬,其顽固的存在使得我用手指摩挲来摩挲去,这样那刀片就只能用一次了。此时,当我重现连日来刮胡子动作的情景时,我忽视了其中的连续性成分:我只想知道留在那银质剃架上的刀片用了一次还是两次;假如是一次,那么我脑海里硬须生长的两天的更替便并不重要——事实上——我更喜欢聆听、感受第二个早晨,那时脸面更粗粝毛糙,而接下来则是由于胡须倒长而有了个不用刮胡的日子,可以这么说。

现在,假如我们凭着些关于“过去”着了色的内容的皮毛知识来变换一下视角,将其仅仅视作有关已消逝事件的连贯一致的重构体——在寻常人的记忆里有些事情保留得不甚清楚,如果还得以保留的话;有的则很清晰——那么我们就可以沉浸在一种比较简明的游戏中了,其中的路径都显现着光与影。记忆意象包含了声音余像,可以说这是耳朵对在片刻之前(那时人正集中思想使自己不碰撞到小学生)录下之声音的回放,于是事实上,我们在离开特森之后依然能重放教堂钟声的音信,以及其背后寂静但响彻着回声的尖塔。对于刚刚发生的“过去”的最后几阶段的回顾,与钟表机构的运转比起来只花费较少的物理时间,正是这一“较少”才成为仍然鲜活的“过去”的特性,而“现在”便是趁着对幽暗的窸窣声的检验溜进了“过去”。“较少”暗示出,“过去”无须钟表,其事件的继往也并非钟表时间,而更意味着与“时间”之真实节奏的协同。我们先前已提示过,黯淡的律动之间的昏黑的间隙具备了“时间”之肌理的触知感。这同样也可以解释得自于对生动真实事件之间的无法记起或“中性”时间缝隙的感知的印象,虽然有些模糊。我正好能凭颜色(带些灰的蓝、紫、带些红的灰)记起我做的三次告别演讲——公共演讲——关于柏格森先生的“时间”研究的,几个月前在一所知名大学。对于蓝紫之间以及紫灰之间的六天间隔,我的回忆便没这么清晰了,事实上我能在脑子里将其完全压制下去。但是我能以高度的清晰感来还原参加那几场演讲的真切情形。第一场(关于“过去”的)我到得有些迟,我带着并无不快的兴奋——仿佛来到自己的葬礼上——看到了康特斯通礼堂灯火通明的窗户,一位日本学生的矮小身形慌乱地从身边蹿过,在我走上半环形的台阶之前便消失在门口,他也迟到了。第二场是关于“现在”的,我要求听众用五秒钟的时间保持静默并“内省”,以便为我——或更该是我背心口袋里那个会说话的宝贝——准备要解释的、关于对时间的真正体察这一问题提供一个例证。然后就在这五秒钟里,一位白胡子炸雷般的鼾声响彻大厅——当然也就震塌了一切。第三场也即最后一场演讲是有关“未来”(“虚时间”)的,我那偷偷录制的声响在好端端地运转了几分钟后出了莫名的机械故障。与其想尽法子把几张皱巴巴的纸条(这可是可怜的演说家们在熟悉的梦境里所着迷的——此发现得归功于西格尼-蒙第欧-蒙第欧·弗鲁伊德医生,他阐述了梦者如何在幼年读到了通奸父母的情书)上暗淡不清的铅笔字内容解说出来,我宁愿佯装心脏病发作被永久地(就一场演讲的长度而言)抬出去消灭在夜幕里。我坦白这些滑稽可笑但记忆犹新的细节,为的是表明,这些挑出来供试验分析的事件不仅得庸俗且有渐进性(三个星期的三场演讲),其主要特征还得相互关联(讲演者所遭受的变故)。其间的两次五日间隔在我看来宛如一对酒窝,每一个都洋溢着柔和的、浅灰色迷雾般的微笑,又依稀如抛撒出的五彩纸屑(若是我允许某种随处飘逸的记忆在诊断范围之间凝聚成形,那么这些纸屑或真会迸出斑斓的色彩)。这昏暗不清的连续体,由于夹杂在诸多已逝之物中,我们不可能再从官能上去索求、品味或是倾听,就像感受维恩的节奏律动之间的那一“空洞”一样;不过二者倒是有一显著的共同标记:感知“时间”的滞固性。我所无限倾心的那种共感觉,在此研究中找到了理想的用武之地——我们正在接近最为关键的阶段——“现在”的盛开。

此时,“现在”之风吹拂在了“过去”之巅——其下是层层我生命中,在最清晰的意识中引以为豪的路坎——厄姆布雷尔、弗卢拉、福卡[9]!在感知的那一瞬发生了改变,只因我自己处于持续不断的细微蜕变之中。为了不时地给我自己“时间”,我必须使思维与我的走向背道而驰,就像一个人驾车经过一长排白杨树,很希望将其中一棵分离并固定住,使得这片含混的绿色能显露并呈上——是的——呈上其每一片树叶。我身后的白痴。

我在去年把此种注意力行为称作“刻意的现在”,以区别于其更普通的、被(克莱于一八八二年)称作“空泛的现在”的形式。前者的有意识建构与后者常见的随波逐流,为我们提供了三四秒时间来感受当下性。此当下性是我们所知的唯一现实;它追随着“不再”的染了色的空无,并先于未来的绝对虚无。于是,我们可以紧扣字面意义说,有意识的人类生活总是只能延续于一瞬,而在任意一瞬间对我们本身意识之流的刻意留心,我们都无从知晓,假如这一瞬为下一瞬所紧紧承接的话。如我之后所要解释的,我认为“预料”(“期待晋升或是恐惧铸下人间大错”,一位不幸的思想家484如是界定)在“空泛的现在”的形成当中并不能起到什么深远作用,我也不信未来会转化成第三类“时间”,就算我们确能预知一二——一条熟悉道路的弯口,或是两座峻岭的令人心旷神怡的上山路(一处有城堡,另一处则见教堂),前景越是清晰,预言越是无力。假如刚才我后面的那个无赖决定要铤而走险,他会迎头撞上从弯道转过来的卡车,而我以及这片风景或许也在连环撞击中黯然消散。

那么,我们最微不足道的“现在”,就是一个人能够直接而实在地意识到的时段,而“过去”仍作为当下性的一部分耽留下来且并不陈腐。就日常生活及躯体在习惯上的安适(较为健康、较为强壮、能呼吸到大自然的微风、品味世上最精致的食品——一个煮鸡蛋——的余韵)而言,对真正的“现在”的无法企及其实无关紧要,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霎,其表象或许只是浓重的一抹,在几何学上看根本毫无维度,只是落在一张真实的纸上的一大滴印刷墨而已。根据心理学家和警察的说法,正常的开车人在视觉上能够感知的最小时间单位是十分之一秒(我有个病人,过去是赌徒,可以辨认出以五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一闪而过的纸牌)。如果能测量我们对落空或实现的期望的意识瞬间长度,那会很有意思。嗅觉可以是突如其来的,而大多数人的听觉及触觉比视觉更为迅疾。那两个搭车客的确臭烘烘的——那个男的尤其令人作呕。

既然“现在”不过是想象中的一个点而并没有对刚刚消逝的过去的意识,那么就有必要对那种意识进行定义。如果我说我们意识到的所谓“现在”的东西是“过去”的持续不断的累造——其水平线顺滑而无情地上升着——那么“空间”就又再次突入了。多么鄙薄!多么不可思议!

看吧,这两座岩石嶙峋、残骸遍地的山岭,我在脑海里将它们保留了十七年,且存有贴花图案般浪漫而生动的清晰度——尽管未必与原景色一模一样,我得承认;记忆otsebyatina(“自作多情”);不过微小的偏差现在也得以纠正了,而且艺术性的纠正行为也加剧了“现在”的痛苦。从视觉上说,对当下最尖锐的知觉便是用眼睛刻意地占有“空间”的一个部分。这是“时间”与“空间”的唯一接触,但其反响却很深远。为了达成永恒,“现在”必须依赖于一个广袤区域的有意识跨越。那时,只有在那时,“现在”才能等同于“无时”的“空间”。我曾在与那个“冒牌货”的决斗中受过伤。

而此刻我驱车驶入了红峰,头顶花团锦簇,却是一番哀怨的欢迎景象。今天是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四日,周一,我的腕表告诉我是下午五点十三分,车载钟显示十一点五十二分,而城里所有的计时器都是四点十分。作者正沉浸在快乐、疲惫、期待以及惊惶的迷乱中。此前他一直在无可比拟的巴尔干山区翻山越岭,陪行的还有两个奥地利向导和一临时收养的女孩。五月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在达尔马提亚[10]度过的,六月待在多洛米蒂山脉,从两地都收到了爱达的信,告知他丧夫的噩耗(四月二十三日,亚利桑那)。他驾着一辆深蓝色的阿格斯踏上了西去的路,对于他而言,这座驾比蓝宝石以及大闪蝶还要亲近,因为她正巧也订购了一辆极为相似的车,供她在日内瓦使用。他还另买下了三座别墅,两座在亚得里亚海岸,一座位于格劳宾登州[11]北部的阿尔黛茨。七月十三日周日晚间,在阿尔维纳附近,“阿尔朗宫”的门房递给他一份周五到的电报:

周一晚餐时到红峰三只天鹅倘此日期及整项安排造成不便则如实电告我

他通过新型的“即时电报”发出了讯息,结尾和她一九〇五年电报的用语一致,并飞奔向日内瓦机场;尽管预报夜间有滂沱大雨他还是开车赶往了沃州。他开得太快太猛,竟在席尔瓦普拉纳分岔口(阿尔维纳以南一百五十公里处)错过了奥博哈尔贝斯坦公路;他向北折回,穿过基亚文纳及施普吕根,直抵氛围肃杀的十九号公路(不必要的一百公里行程);他搞错了方位,向东边的库尔驶去,接着来了个不宜声张的掉头转弯,只用两小时便跑了一百七十五公里,奔向西边的布里格。当他以弧线转弯朝南开上翡荫森林[12]公路,驶向索尔齐埃赫时,后视镜中苍白的曙色早已变成火热明亮的白昼,十七年前他在索尔齐埃赫购置过一座房子(即现在的约拉娜别墅485)。由于他离开的时日漫长,留下看房子的三四个仆人早已疏于维护,于是他不得不在逗留于附近的两个搭便车游客——一个来自希尔登[13]的讨厌青年及其长发、邋遢而惰怠的希尔达——挺起劲的帮助下,对自己的房子实施破门而入。他的这两个同谋要是觊觎屋里的酒肉、财宝,那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打错了。在将两人轰走之后,他徒劳地想在一张没有铺盖的床上睡一会儿,最终还是起身踱到了鸟儿叫翻了天的花园里,他的那两个朋友正在干涸的游泳池里干得欢呢,他只好再赶他们出去。他花了两小时写作《时间的肌理》,此书是他在多洛米蒂山脉的拉梅摩尔酒店(在他近来住过的旅馆中算不上一流)时开工的。快乐的时日正在离他一百五十公里的西边迎候着,而此刻做这项工作背后的实际目的便是要暂忘这等候的煎熬;不过这倒并没有妨碍他停下笔,在去红峰的路上寻一家路边饭馆,吃一顿热腾腾的宜人早餐。

他在“三只天鹅”所预定的五〇八-五〇九-五一〇房间,其面目显然自一九〇五年后发生了某些改变。胖大的红鼻子吕西安没有立时认出他——后来众人都说先生总算没有“面目全非”——而其实凡几乎已恢复到十七年前的体重了,他在巴尔干的时候与狂热的小阿克雷西娅(现在则被弃在了佛罗伦萨附近的一所贵族寄宿学校里)玩攀岩,减掉了不少肉。没有,魏茵兰戴486夫人没打电话来。是的,大厅翻新过了。现在是瑞士德国人路易斯·维希特经管酒店,而不是其已故的岳丈路易吉·凡蒂尼。在入口处便能看到,原本休息厅里令人难忘的巨幅油画——三只腰线丰满的丽达[14]在湖水中彼此交错着倒影——被一幅新原始主义杰作取代了:三只黄色的蛋以及一双水管工的手套,搭在似乎是湿漉漉的浴室瓷砖上。当穿黑制服的接待员随凡步入“升降机”时,它发出空洞的叮当声,接着在上行过程中又一个劲儿断断续续地转播起什么赛事来——没准儿是一场三轮车赛。凡不禁难过起来,这个密不透风的多功能箱子(甚至比他从前在店后门用的那个晃荡来晃荡去的电梯还要狭小)现在代替了昔年的豪华设备——后者简直就是镶了镜子、能够升降的厅堂啊——那位名气不小的操作员(白胡须,会说八种语言)换成了一个按钮。

在五〇九房间的走廊里,凡认出了那幅近海行船的画487,紧挨着那只大腹便便的白色衣橱(在其圆形滑门的下边,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地毯一角,在那会儿总是要绊着人)。客厅里,只有一张梳妆台和阳台的景致还让他感到亲近。其他的一切——半透明碎麦粒装饰、玻璃制头状花序、丝面扶手椅——都换成了摩登摆设。

他冲了澡换好衣服,喝完了收在行李中的小瓶白兰地,并打通了日内瓦机场的电话,得知美国来的最后一班飞机刚刚到达。他出去走了走——看见了那株远近闻名的“桑树”[15],参天硕枝掩住了鹅卵石路最高处一座耸起的露台上一间小小的盥洗室,而且此时还盛开着紫蓝色的花。他在火车站对面的小餐馆里喝了杯啤酒,然后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隔壁花店。他准是有些老糊涂,竟忘了上次她说过她有古怪的恐花症(大概源自三十年前他们荒唐的三人性游戏)。不管怎样她从没喜欢过玫瑰。他愣愣地瞪着,而回瞪他的则大有花在:比利时进口的小花环、长茎的“粉红感情”、朱红色的“超级明星”。其他花卉还包括百日草、菊花、盆栽单药花,还有两条长鳍金鱼婀娜地游弋在一只内嵌的水缸里。他不愿让谦恭的老花匠失望,便买了十七枝没有香味的巴卡拉玫瑰。他要来电话簿,翻到红峰的Ad至Au部分,目光落在了“Addor,Yolande,Mlle secrét.,rue des Délices,6”[16]上,于是他以一个美国人的淡定吩咐将花束送往那里。

路上已有了不少行色匆匆的下班人群。阿多尔小姐身着汗津津的裙子正攀爬着楼梯。在无声的“过去”,这里的街道要安静得多。那古老的“莫里斯”柱——就是现在的葡萄牙女王在当演员时曾经描画过的——不复挺立于穆斯特卢克斯(对这座小城的误称)路的街角。卡车一定要穿城而过吗?

女仆已经合拢了窗帘。他又将其悉数拉开,仿佛铁了心要将这白日的煎熬受个够。铁艺阳台突伸出去不少,捕获了西行的斜阳。他回忆起在一九〇五年十月那个黯淡的日子里,与爱达分别之后投向湖面的最后一瞥。凤头潜鸭在被雨水打得麻麻点点的湖面上起起落落,享受着嬉戏湖水与雨水的双重快乐;灰色的湖浪不断涌来,挟着浪尖的白沫冲击着岸边的栈道,不时有高亢的浪头越过栏杆泼上来。可是现在,在这个星光璀璨的夏夜,没有波涛拍岸,没有水鸟游弋,只见零星的海鸥在其黑色的倒影上泛出几点白光。空阔姣好的湖沉浸在梦幻般的静谧中,只有碧波荡漾,偶尔皱起蓝色羽状漪纹,而涡流之间分布着一块块平滑清亮的水面;在这幅图景的右下方,仿佛画家想要带上特别一笔光亮似的,绚丽的斜阳羁绊在湖边一株箭杆杨上,既像化作了金色的汁液,又如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远处,一个由快艇拉着滑水的家伙开始了煞风景的蠢动,幸而他在得逞前就摔倒了,就在此时客厅的电话响起来。

此刻,可巧的是,她在这之前还从未与他通过电话——从未有过,至少说在成年之后;于是电话保留了她最本质的东西:声带明快的振动,喉部的小小“跳脱”,黏附在词句上的欢笑,仿佛担心一高兴这笑声就像快乐的小丫头似的溜出了它所倚仗的连珠妙语。这便是他们的过去的音色,似乎过去通过这电话奇迹般地与现在接通了(“阿尔迪斯,一八八六”——怎么?不,不。不是八八年,是八六年[17]488)。银铃般的音质依旧年轻,充溢着他所熟识的甜美——更准确地说是他所回忆起的甜美,记忆顷刻间纷至沓来:那神气[18],那近乎淫欲的快慰的席卷,那份气定神闲——另外尤其可喜的是,对于始终萦绕他的情愫的百般辗转,她全然地、纯然地一无所知。

她的行李遇上了些麻烦,并且还没解决。两个女仆本应带着她的旅行箱提前一天搭乘拉普塔(货运航班)来的,却不知被搁在哪儿了。她随身带的仅有一只小提箱。门房正忙着为她打电话呢。凡愿意下来吗?她neveroyatno golodnaya(饿极了)。

电话里声音激活了过去,将之与现在,与湖那边暮色渐深的青山,与跃动在白杨树梢的最后一缕阳光连结了起来,成为他对有形时间最深沉的领悟的核心,成为闪烁的“现在”、“时间”之肌理的唯一现实存在。在巅峰的辉煌之后,是艰难的下行。

爱达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警告他道,她“变了不少,体态、肤色都变了”。她身穿紧身外套,使躯体多了几分他不曾熟悉的庄重感,还披了黑色丝绒大衣,剪裁流畅而线条古奥,颇似他们的母亲曾青睐过的修道院风格。她一头内卷短发染作了亮古铜色。她的脖颈和手纤白一如先前,却也显出他所陌生的细纹和突起的静脉。她涂抹了过多的化妆品来掩盖丰满绯红的嘴唇外角的线条,有了黑眼圈的眼睛旁边也同样如此,眸子中朦胧的虹膜少了些神秘感,而更像是近视,或许是因为描过的睫毛不安的摆动吧。他注意到她微笑时,露出了一个镶金的上前臼齿,那金属的光泽让他若有所失,不过令人更感怅然的是她的丝绒大衣,宽肩,长及小腿之下,腰臀部的填充旨在减小腰围,同时通过扩开的轮廓掩饰如今丰满的骨盆。她昔日那颀长的优雅已荡然无存,而如今的圆润富态,以及丝绒质料,却别有一番让他恼恨的阻碍与防范的姿态。他是如此温柔地爱着她,如此不可挽回,性爱上的一点点委屈在他都是不能忍受的;然而他的感官显然并没有被撩动起来——简直无动于衷得丝毫不觉焦渴(此刻她和他举着流光溢彩的香槟,滑稽地模仿着䴙的仪式)。吃过了晚餐,随即而来的拥抱似乎欠了些火候,他也没有勃发出男性的骄傲。假如他理应如此,那是很糟糕的;假如他不应如此,就更糟糕了。在以前的团聚中,虽说命运之神挥刀斩出的严重创伤仍在隐隐作痛,但由此产生的局促总是旋即淹没在肉欲中,而生活的常态也只能在此之后缓慢地恢复。可此时他们却孤立无助。

餐桌的应景闲聊——或者说更像是他沉闷的独白——在他看来无疑是倒退。他原原本本地作着解释——与她专注的沉默斗争着,在泥泞的停顿之沼里跋涉,同时也厌烦着自己——说他千里迢迢费了不少周折赶来;说他睡得很不好;说他正在考察研究“时间”的特性,这个主题意味着得和自己张牙舞爪不着边际的大脑干一场。她看了看腕表。

“我现在和你讲的,”他毫不客气地说,“与计时设备毫无关系。”侍者给他们端来咖啡。她微笑起来,他意识到这微笑是由邻桌的谈话引发的,一个刚来的矮胖英国人垂头丧气地与领班讨论着菜单。

“开头上点儿香蕉吧。”英国人说。

“那不是香蕉,先生。是凤梨,凤梨汁。”

“噢,我知道了。恩,还是给我些清汤吧。”

年轻的凡也冲年轻的爱达笑了笑。邻桌的小小对话很奇怪地成为一种让人舒心的释放剂。

“我小的时候,”凡说,“在第一回——更好像是第二回——待在瑞士时,还以为路牌上写的‘冻雨[19]’是指某座神秘的城市呢,总是在拐弯处,在每个雪坡的最下面,看不见摸不着,却伺机而动。我是在英加迪收到你的电报的,那儿真有神秘的地方,比如阿尔劳恩或阿尔卢纳——意思是映照在德国巫镜中一种丁点儿大的阿拉伯魔鬼。顺便说一句,我们仍住楼上的老房间,多一间卧室的,五〇八号。”

“噢,亲爱的。恐怕你得退掉可怜的五〇八号了。假如我留下来过夜,五一〇对于我们就够了,可是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我不能留下来。我得在饭后立即回日内瓦找行李和女仆,那些管事的显然把她们送到了‘流浪女之家’,因为她们付不起新颁布的而实则完全是中世纪的海关税[20]489——难道瑞士是在华盛顿州吗,有点吧,毕竟[21]490?听着,别阴沉着脸”——(拍拍他长了褐斑的手,他们所共有的胎记已消失在老年斑中,能以视线追随,认出的491只是瓦斯科达伽马扭曲变形的大拇指和漂亮的杏形指甲)——“我保证过一两天就来找你,然后我们与贝纳德家一起航海去希腊好吗?他们有一艘游艇以及三个可爱的女儿,她们还游泳呢,皮肤晒得黑黑的。”

“我不知道我更厌恶哪个,”他答道,“游艇还是贝纳德家的人;不过我能到日内瓦助你一臂之力吗?”

他无能为力。贝纳德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离婚之后娶了他的科朵拉——苏格兰兽医不得不锯掉了她丈夫的茸角(最后一次开这样的玩笑)。

爱达的行李还是没有寄过来。阴郁而黑亮的出租马车及其车把式的老式裹腿让他想起了她一九〇五年的离去。

他送走了她,并且——如同笛卡儿式的玻璃工,如同僵直的“时间”之幽灵,上楼回到了孤寂的第五层。倘若这凄凉的十七年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或许就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不用如此屈辱;他们的老去会是一种渐进的调整过程,如“时间”本身那样难以察觉。

他未完成的书稿——一捆与睡衣纠缠在一起的笔记——如同在索尔齐埃赫时一样给了他慰藉。凡吞了一片安眠药,并在等待药力解脱自己之时——四十分钟左右——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开始了他“灯光下的文字活儿”492

在对年岁的践踏和侮辱的惨痛描述中,诗人有没有向“时间”的自然主义者透露些关于“时间”之本质的信息?少之又少。只有这只椭圆形小盒子——原是装Duvet493de Ninon(一种扑面粉,盖子上绘有天堂鸟)的——能够捕捉到小说家的奇思妙想,如今小盒子已被遗忘在梳妆台的凯旋(不过并非是对“时间”的凯旋)之拱的半掩的抽屉里了。这蓝—绿—橙色的物件看起来似要骗他相信,十七年来它一直在等候这位面露困惑而微笑的发现者如梦一般舒缓的手:造作低劣的昔日重来的把戏,刻意为之的巧合——且错得一塌糊涂,因为钟情于这只粉盒的本是卢塞特,她此时已成为亚特兰蒂斯海底丛林里的一只美人鱼(不会是爱达,后者如同路人一般,此刻大概正坐在黑色豪华轿车里,行进到了莫尔日一带)。还是扔了吧,免得让意志薄弱的哲学家误入歧途;此刻我关心的只是“时间”纤柔的肌理,而置所有矫饰的事件于不顾。

我们来概述一下要点。

从生理学上说,对于“时间”的意识是对流连不断的渐变的意识,而假如“渐变”有音,则或许为一种不无自然、持续稳定的振动之声;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还是别把耳鸣声与“时间”、血脉的悸动与海螺壳里的嗡嗡声混为一谈了吧。另一方面从哲学上说,“时间”只是缔造中的记忆。在所有个体生命中,从摇篮到坟墓,那意识的脊梁——即强者的“时间”——都处于不断成形与强化中。“存在”意味着知晓一个人“曾在”。“不存在”暗示了(虚假)时间唯一的“新”种类:未来。对此我不予考虑。生命、爱情、图书馆,都没有未来。

“时间”绝不是俗常的三联体:不再存在的“过去”,任何一个节点都无法延续的“现在”,以及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不。只有两个板块。“过去”(永存我心)和“现在”(在我心中是可延续的,因而也就是现实)。如果我们划出第三块来表示实现的期望、预期之事、注定之事、预见力、完美的预测,那么我们仍然是在以心诉诸“现在”。

假如“过去”可理解为“时间”的存储,假如“现在”即是这一理解的过程,那么在另一方面,未来并不能算作“时间”的一个单元,与“时间”及其自然肌理的晦涩纹路毫无关系。未来不过是克罗诺斯[22]殿前的跳梁小丑。思想家,社会思想家,感到“现在”正超越自身指向了尚未实现的“未来”——但那是就事论事的乌托邦、进步政治。技术派诡辩家则认为,充分利用“光律”,通过我们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对应者满怀乡愁的眼睛,透过洞察一切寻常事物的新型望远镜,穿越茫茫宇宙,我们便可以切实地看见我们自己的过去(古得孙发现了古得孙,诸如此类),包括文档证据,能说明我们并不知晓过去为我们存储了什么(而现在知道了),还有最终“未来”的确可以存在于昨天,同理也存于今天。这或许是让人舒坦的物理学,却有着令人难受的逻辑,而“过去”之鬼永远赶不上未来的阿喀琉斯,无论我们如何在混沌的黑板上解析着距离。

在对未来进行假定时,我们能做的至多(至少可以搞恶作剧)是大幅拓展徒有其表的现在,使之将所有形态的信息、希冀、预计弥漫在任意的时间量之中。至多,“未来”是关于一种假设的现在的理念,其基础在于我们对事物演替的体验,在于我们对于逻辑与习惯的忠实。当然事实上,我们的希望并不能将其带入现实,正如我们的懊悔也不能改变“过去”,后者至少还留存着关于我们自身存在的滋味、气息、特征。然而未来始终游离于我们的幻觉与感觉之外。每时每刻,它都是蔓生的可能性的无穷集合。而正是这一时间概念,将由一项确定的策划所取消(此刻,药力开始在脑海里浮出第一丝雾霭)。未知的、未经历的以及未预期的,一切荣光的“X”式相交,都是人类生活的内在组成部分。这项确定的策划剥夺了日出时的那种惊诧,从而抹掉了所有的光线——

药片真已开始发挥效力了。他总算哆哆嗦嗦地换上睡衣摸上了床,虽然一个小时前就开始换了却仍弄得衣衫不整。他梦见自己正在一艘越洋游轮的演讲厅里发言,此时有个二流子,长得很像从希尔登搭便车来的那个家伙,他带着轻蔑的口气问道,演说家如何解释我们在梦中知道会醒来,这难道与死亡的确定性有类同之处么,果真如此,那么未来——

破晓时分,他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呻吟坐了起来,颤抖着:假如现在不采取行动,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他决定立刻驾车去位于日内瓦的曼哈顿饭店。

凡很高兴看见盥洗器具已擦拭一新,一周以来黏附在碗状表面黑乎乎的污垢已荡然无存,那本来是无论用多少水也冲不掉的。也许是橄榄油或意式厕所独有的效果。他刮了胡子,洗了澡,飞快地穿好衣服。现在点早餐是不是太早了?出发前要不要打电话去她的旅馆?该租架飞机吗?或者干脆——494

他起居室阳台的折叠门敞开着。湖对岸仍然云山雾罩,只是间或有赭色的峰尖展露在无云高空。四辆硕大的卡车头尾相衔轰然驶过。他来到阳台栏杆边,寻思自己是否曾随心所欲地沉湎于这熟识的幻觉中——曾否?曾否?永远也无法辨别,其实。就在楼下,就在近旁,站立的爱达正忘情于这眼前的景色。

他看见了她古铜色的短发,雪白的脖颈及胳膊,单薄的睡衣上印着浅色的花儿,赤裸的腿,银色高跟拖鞋。抬起右臀时她挠了挠大腿,显得若有所思,满是青春与挑逗的气息:拉多尔蚊蚋飞舞的黄昏,牛皮纸上的粉色签名。她会抬头吗?她所有的花儿都发现了他,微笑着,而她像女王般欠了欠身,向他呈送着群山、云雾以及游弋着三只天鹅的湖。

他离开阳台,从一段短旋梯奔到四楼。他心里存着的疑窦是,或许不是在自己所揣测的四一〇房间,而是四一二甚或四一四。假如她并未理解,没在注意,又该如何?她理解,她也注意到了。

“片刻”之后,凡跪下来,清了清喉咙,满怀感激地亲吻着她可爱而冰凉的双手,蔑视着死神以及既定的厄运,她身后梦幻般的余晖笼罩着他。此时她问道:

“你真以为我走了?”

“Obmanshchitsa(骗子),obmanshchitsa。”凡带着极度满足之后的炽热与得意不断重复道。

“我叫他掉头,”她说,“在莫奇(‘莫尔斯’或是‘海象’,一个关于‘莫尔日’的俄语双关[23]——也许是一条美人鱼495发来的信息)附近。而你却睡觉了,你还能睡得着!”

“我在工作,”他答道,“初稿完成了。”

她坦言道,半夜里一回来,就从旅馆的书橱里(一位夜班行李员带了钥匙,他是个书迷)取来了《大英百科全书》带回房间,里面有这篇论述“时空”的文章:“‘空间’(这里说得颇有启发性)‘指财产,你是我的财产,如此说来你就是我的德行,刚硬物体可以占据不同的位置’,不错吧?不错。”

“别笑话我们的哲学写作了,我的爱达,”她的恋人抗议道,“眼下唯一要紧的,是我斩掉了‘复式空间’和乌有的未来,从而赋予‘时间’以新生。我原本打算以‘专论’的形式写一本关于《时间的肌理》的中篇小说,考察其暗藏的实质,随着能够说明问题的隐喻逐渐出现,也逐渐构造出一个不无逻辑的爱情故事,从过去延续至今,如真实叙述般绽放,而且也以同样渐进的态势将这些类比反转过来,重新遁入空洞的抽象中。”

“我搞不懂,”爱达说,“搞不懂所有这些钻研是否能有所得。我们能够明白此时,我们能够明白一时。我们永远也弄不明白‘时间’。我们的感官就不是用来去明白那个的。就像——”

[1]原文为法语。

[2]the Dolomites,在意大利东北部。

[3]the assassin pun,来自法语pointe assassine,引自法国诗人魏尔兰的诗句“Fuis du plus loin la Pointe assassine,L'Esprit cruel et le Rire impur“,大意为“要远离那些尖刻的、杀伤性的讽刺”。

[4]Whitrow in Guyan,惠特罗(Genald James Whitrow,1912—2000),英国数学家、宇宙学家和自然科学家,著有如《时间的自然哲学》等多部与时间相关的作品;居约(Jean-Marie Guyau,1854—1888),法国哲学家,此处将两者并置,疑为进一步说明意识中时间与空间的关系。

[5]原文为法语。

[6]Hippo,在今天的阿尔及利亚,奥占斯丁曾为当地主教。

[7]此处的周日、周一或指这七株柏树的第一棵和最后一棵。

[8]原文为法语。

[9]the Umbrail,the Fluela,the Furka,均为阿尔卑斯山脉中的关口。

[10]Dalmatia,南斯拉夫一地区。

[11]Grisons,位于瑞士东南部,是瑞士境内一个主要罗曼什语区。

[12]pfynwald,位于瑞士瓦莱州,是瑞士最大的松树林区,因物种多样性而闻名。

[13]Hilden,位于德国,是一个工业城市。

[14]Leda,希腊神话中埃托利亚王特斯提奥斯的女儿,廷达瑞奥斯的妻子。宙斯醉心于她的容貌,趁她在河中沐浴时,化作天鹅与她相会。此处即指天鹅。

[15]原文为法语。

[16]法语电话簿条目:阿多尔,约兰德,小姐,加密,黛丽丝大街6号。

[17]原文为法语。

[18]原文为法语。

[19]原文为法语。

[20]原文为法语。

[21]原文为法语。

[22]Chronos,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

[23]莫奇(Morzhey),莫尔斯(Morses)、莫尔日(Morges),日内瓦附近、纳博科夫写作本书的小城,爱达将其读作“莫奇”,在俄语中即为海象;其中Morse还可指莫尔斯电码(Morse code),另据布赖恩·博伊德的解释,英文单词Morse既有“海象”之意,又暗指《圣经》中的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