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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七年二月五日,《叫嚷者》(通常喜欢讽刺挖苦吹毛求疵的乔斯的周刊)的一篇社论把马斯科达伽马的表演描述为“献给音乐厅里疲乏的观众的最有想象力、最非凡的杂技艺术”。表演在兰塔里维俱乐部反复上演了数场,但无论是节目单还是公共海报,除了给出“海外猎奇”的解说外,只字未提“绝技”的准确性质或是表演者的身份。马斯科达伽马的朋友很小心很聪明地放出谣言,引得人们去想他是不是来自金幕[477]之外的神秘来客,尤其是当时一家大型“好意马戏团”中至少有半打来自鞑靼的成员(也就是说,在克里米亚战争的前夕)——三个舞女,一个年迈多病的小丑带着他会说话的老山羊,以及其中一个舞女的丈夫,充当化妆师(毫无疑问是个多面手)——已经开了小差,逗留在法国和英国之间,躲在新建的“海峡隧道”[478]的某个地方。马斯科达伽马光临的剧场式俱乐部习惯上只限于演出伊丽莎白时代的剧目,皇后和仙女由漂亮的男孩子扮演,而这次他获得的辉煌成功首先给了漫画家强烈的冲击。主持牧师、当地政客、国家政要,当然还有金帐汗国[479]的现行统治者,都被热门幽默家描绘成马斯科达伽马式的形象。一个怪异的模仿者(实际就是马斯科达伽马本人,他过于老练地滑稽模仿了自己的行为!)在牛津(附近的一所女子大学)遭到了当地小混混的一片嘘声。一位敏锐的记者听到他咒骂舞台地毯上的一道皱痕后,在其“美国佬的鼻音”专栏里作了评论。亲爱的“瓦斯科达伽马[480]”先生受到了来自温莎城堡主人的邀请,他也是凡本人父母祖先的后代之一,不过凡拒绝了,他由那个印刷错误怀疑(后来才得知这个怀疑是错误的)自己的化名被乔斯的某个专业侦探识破了——也许就是同一个侦探最近将精神病学家P.O.乔姆金从波将金王子的匕首下解救了出来,而后者则是一个来自伊德的塞瓦斯托波尔的愣头青。[481]
在第一个暑假里,凡在乔斯著名的乔姆金诊所工作,雄心勃勃地准备作一篇从未能完成的论文“地界:隐者之现实抑或集体之梦[482]?”。他去见了许许多多的精神病患者,其中不乏杂耍艺人和文人,至少有三个头脑清楚但在精神上已然“失落”的宇宙学家,他们要不是在心灵感应上达到了不约而同(他们从未谋面,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要不就是发现了——谁也不知是如何或在哪里做到的,也许借助于某种被禁的“微波”——一个绿色的世界,在空间中旋转,在时间中螺旋上升,从物质和精神上说很像我们的星球,他们三个人以相同的细节描述了那个世界,就如同三个人在同一条街上从三个不同的窗口观看狂欢节表演似的。
空闲时间里他则放纵无度。
八月的一天他收到了伦敦一家著名剧场的合约,邀他整个冬季在圣诞假日及周末演出日场和夜场系列。他欣然同意了,他太需要脱离充满危险的研究工作换换脑子了:乔姆金的病人所受的那种特殊的困扰有某种能让年轻一些的研究者感应到的东西。
马斯科达伽马的名声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美国最偏僻的角落:一八八八年的头几周,拉多尔、拉多加、拉古娜、卢加诺以及卢加的报纸都转载了他的照片,虽然戴着面具,但没法糊弄至亲的家属和忠心耿耿的家仆;不过同时登出的报道则未被转载。那是一位诗人的大作,也只有诗人(“尤其是黑钟楼诗派[483]”,某贤哲如是说)才能充分描述出凡的绝技所带给人的那种惊悚。
幕帘升起时舞台是空的;接着,戏剧性的悬念持续了五次心跳之后,一个身影伴随着托钵僧的鼓声从侧厢掠出,巨大而黝黑。他强劲而突兀的出场给了观众中的儿童太过强烈的震撼,以至在很长时间之后,在饮泣的失眠的黑暗中,在汹涌的噩梦的逼迫下,忐忑不安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仍然在个人成长过程中重新体验着与那“原始的疑虑”很相似的东西,一种飘忽无形的淫秽,难以名状的双翅发出的嗖嗖之声。来自那怪诞舞台上的热力,如深穴之风,并不断地膨胀,令他们难以忍受。一位戴面罩的巨人奔进铺着俗丽地毯、强光照射的场地,他身高足有八英尺,龇牙咧嘴,穿着哥萨克舞者的软靴强劲有力地奔跑着。一袭硕大而粗糙、类似厚呢短斗篷[484]的黑色披风,将他令人不安的186侧影[485](这是索邦神学院[486]一位女记者写的——我们保留了所有的剪报)裹起来,从脖子到膝盖乃至全身莫不如此。他头戴一顶波斯羔皮帽。长有浓重胡须的上半边脸用黑色面具遮了起来。这个令人不快的庞然大物不断地在舞台上大踏步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的步伐又变得像关在笼里的疯子一样焦躁不安,接着他疾速地转起圈来,随着乐队里钹的撞击以及坐席间的一声恐惧的尖叫(也许是假造的),马斯科达伽马在空中翻着筋斗并以头着地倒立在了舞台上。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姿势,他的帽子成了类似动物伪足的软垫,他像儿童玩的弹簧单高跷那样上下跳着——接着,突然间这些行头全都脱落开来。凡的脸上淌着晶莹的汗珠,他在靴子的两腿之间咧嘴笑着,只是靴子里穿着的仍然是他坚挺地舞动着的双臂。与此同时,他真正的脚踢掉了假脑袋及其揉皱的帽子和戴着胡须的面具。这神奇的颠倒先是“压得满屋子的人喘不过气”,随之而来的便是疯狂的(“震耳欲聋的”、“癫狂的”、“急风暴雨般的”)掌声。他跳跃着退出舞台——旋即又返回,此时他换了黑色紧身衣,用手跳起了快步舞。
我们花那么多笔墨描绘他的表演,不仅因为“怪异”族群的杂耍艺人特别容易被很快遗忘,而且也因为他们所带来的刺激值得去分析。无论是板球场上的神奇接球、足球场上的惊艳射门(他在这两种壮观的竞赛中都是校队成员),还是更早先所展示的技击,例如在沿河路中学的第一天就打倒了最强的小霸王,这些都不能给凡带来扮作马斯科达伽马时体验到的那种满足。这并非与事业竟成的激动有直接关联,虽然作为垂暮老者,在回首不为人知的奋斗的一生时,凡还是带着欣慰的喜悦——比他当初所实际感到的更加欣喜——享受着在他青春年华里曾短暂围绕在自己前后左右的那些世俗的欢呼和庸俗的艳羡。这种满足的实质更与日后他从强加给自己的、极端困难、貌似荒谬的使命中获取的满足感属于同一类型。凡·维恩在这些使命中寻求某种东西,在得以表达之前,这东西仅仅是一种熹微的存在(或者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是空无,是对那即将临近的表达向后延伸的绰绰阴影所产生的幻觉)。那是爱达的纸牌城堡。那是一个倒立着的隐喻,并不是为追求其技巧的难度,而是为了感知水流向上的瀑布或逆反的日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超脱了时间中的阿尔迪斯的胜利。因而,年轻的马斯科达伽马通过克服重力而获得的狂喜便类似于艺术的顿悟,对于无知的艺术批评家、社会评论员、道德家以及空想家之辈而言,这完全且自然是陌生的。凡在舞台上用自己的身体演绎出他用比喻在日后生活中所演绎的、出人意表并吓坏了孩子们的绝妙杂技。
而疯癫的舞步所带来的纯粹肉体的欢愉也不是个可以忽略的因素,当他不用手套而翩翩起舞时,手掌便沾染了地毯上的孔雀爪印,这似乎就是那个由他首先发现的色彩斑斓的下界的映像。最后一次的巡回演出所跳的探戈使他功德圆满,杂技团为他配了搭档,一位克里米亚酒店舞女,穿着一件亮晶晶的短外衣,背后开口剪得很低。她用俄语唱出了探戈舞曲的歌词:
Pod znóynïm nébom Argentïnï,
Pod strástnïy góvor mandolïnï
在闷热天空下的阿根廷,
和着炽烈吟唱的曼陀林
体态纤弱一头红发的“丽塔”,是一个来自楚伏凯尔的漂亮的卡拉派信徒[487],她满怀乡愁地说,那儿的克里米亚山茱萸“吉泽尔”在贫瘠的岩石间绽放着黄色的花。她和十年后的卢塞特有一种奇特的相像。在跳舞的时候,凡能看到的只是她的银色鞋子,与他的手掌底部随着节拍灵巧地旋转和移步。在排演的时候他就设法补偿自己,并在一天晚上向她提出了约会的请求。她愤怒地拒绝了,说她很爱丈夫(那个做化妆师的家伙),很讨厌英国。
乔斯对于其聪慧的爱玩闹者而言一向以规则严明著称。马斯科达伽马的身份逃不过权威人士的兴趣和察知。他的大学辅导老师是个年老体衰、阴沉寡言的同性恋者,毫无幽默感可言,并且对校园生活的所有成规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恭敬。他向盛怒且差不多丢掉了礼貌的凡指出,在乔斯的第二年学业里,他不应该将大学学习和马戏团掺和起来,如果他坚持想当个杂耍艺人就将被开除。老先生还致信德蒙,请他让儿子为了哲学和心理学课程而忘掉杂技课,尤其凡还是第一个(在十七岁时!)荣获达德利奖(为他的一篇研究“疯狂与永生”的论文)的美国人。一八八八年六月初,凡启程返回美国,此时,对于傲慢与审慎会达成何种妥协,他也并无多少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