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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说过,只有非常冷酷或非常愚蠢的人,或是天真的婴孩,才可以快乐地生活在“魔亚”[727]——我们壮丽的星球上。凡感到,自己如要存活于这可怕的“反地界”、这个诞生了他的多彩而邪恶的世界,他就必须摧毁两个男人,至少要让他们终身残废。他得立刻把他们找出来;延误本身也许便意味着他生存力的损失。毁灭他们所得到的狂喜并不能治愈他的心病,但肯定可以清洗他的头脑。这两人分处不同的地点,且两个地点都无法准确定位,找不到明晰的街道名和可以确认的住处。他希望在命运之神的帮助下,以体面的方式惩罚他们。他对命运在引领他继续向前时所展示的夸张得可笑的热忱毫无准备,命运闯了进来,并且和他配合得未免过火了些。
首先,他决定去卡卢加诺,和拉克先生作一番了结。他坐的这列最好的快车以一百英里的时速向北方突进,车里到处伸着陌生的腿,充斥着陌生的声音,而处于极度困顿中的他在车厢一角睡着了。直到中午他才从昏睡中醒来,并在拉多加下了车,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又上了另一列更加颠簸、拥挤的车。当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又一条通道、暗自诅咒那些呆望着窗外屁股也不肯挪一下好让他过去的乘客,无望地在四座头等厢里找寻一个舒适的角落时,他看见科朵拉和她的母亲面对面坐在窗边。占据另两个位置的,分别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和一位戴眼镜的男孩,前者体态敦实,套着过时的棕色中分假发,后者则穿着水手服挨科朵拉坐着,科朵拉正要将自己的巧克力掰一半给他。凡灵机一动走了进去,可是科朵拉的母亲并未立即认出他,于是忙乱中的重新介绍加上火车的一个急转,使得凡踩在了那位年长绅士穿毛线鞋的脚上,老先生尖叫一声,口齿不清而又不乏礼貌地说道:“饶了我的痛风病吧(或许是“要小心啊”或是“要留神点”),年轻人!”
“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年轻人’。”凡立刻对这位病弱的老者回敬道,语气蛮横得毫无必要。
“他伤着你了吗,爷爷?”小男孩问道。“是的,”爷爷说,“不过我并不想以我叫疼的喊声来冒犯任何人。”
“就算叫疼也该文明些。”凡继续说道(而同时,较为善良的凡则既震惊又羞愧,在他心里使劲拽他的袖子)。
“科朵拉,”那位资深女演员说(有一次,一位消防队员的猫溜上了《不易褪之色》的舞台,也是在她说到最精彩之时,而当她抱起猫时,也带着和此时一样的从容得体),“你何不带这位火气很旺的小魔头去餐车呢?我觉得我的眼皮要跳第三十九次了。”
“出什么事儿了?”他们刚在宽敞而颇有洛可可风格的“烤饼屋”——卡卢加诺学院的学生在八九十年代喜欢这么称呼餐车——坐定,科朵拉便问道。
“什么事儿都出了,”凡答道,“不过你为什么要问?”
“噢,我们跟普拉托诺夫医生不熟,你对这位可亲的老先生如此粗暴地出言不逊,实在是没有道理。”
“我很抱歉,”凡说,“我们来一份传统茶吧。”
“另一件怪事就是你今天竟然能看见我,”科朵拉说,“两个月前你可没把我放在眼里。”
“原来觉得你变化很大。你变得可爱了,还有几分懒散。而你现在更迷人了。科朵拉不再是小姑娘了!告诉我——你可碰巧知道珀西·德·普雷的地址?我是说我们都知道他要准备参加鞑靼远征军了——可是怎么给他写信?我可不稀罕让你那爱管闲事的姨妈捎什么信。”
“我敢说弗拉塞尔家的人知道,我会去找一找。可是凡这是上哪儿?我上哪儿找凡呢?”
“在家——公园道五号,过一两天就去。现在我是要去卡卢加诺。”
“那可是个鬼地方。找姑娘?”
“找男人。你熟悉卡卢加诺吗?认识牙医?最好的旅馆在哪儿?还有音乐厅?知道我表妹的音乐老师吗?”
她摇了摇留着短卷发的脑袋。不——她很少去。有两次是去音乐会,在一片松林里。她先前并不知道爱达还上音乐课。爱达怎么样?
“是卢塞特,”他说,“卢塞特现在或者说以前是上音乐课的。好吧。不谈卡卢加诺了。这些个烤饼屋简直就是乔斯那边的火车厢的穷亲戚。你说得对,我有烦心事[728]297。不过你可以使我忘掉烦恼。跟我讲讲能让我转移注意力的事情,虽然你已经转移我的注意力了,就像条顿人在故事里说的那样是一块小青蛋白石[729]298。跟我讲讲你的罗曼史吧。”
她并非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子。可她是个爱饶舌而且确能让人兴奋的小女子。他在桌下抚弄起她来,但她轻轻地挪开他的手,耳语着什么“例假”[730],那古怪劲儿如同在另一个梦里另一个女孩的行为。他大声清了清喉咙,叫了半瓶装上等白兰地,并按照德蒙的建议让侍者当面打开。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而他没法理清其中的头绪,抑或是那头绪已然迷失在了飞速变幻的窗外景致里:他的目光越过她肩头,凝视着外面,骤然显现的山涧记录下了某君在和妻子通话时的言语,或是苜蓿地里的一株独树俨然化作了被抛弃的另一位先生,或是顺崖而下的一条奇异的溪流倒映出与奎兹·奎萨纳侯爵的一段短促而欢快的韵事。
一片松树林败退下来让位给了工厂的烟囱。火车咔啦咔啦地通过了一座调车房,然后叹息着慢了下来。阴森的车站映黑了天色。
“老天,”凡嚷道,“我的站到了。”
他将钱放在桌上,吻了吻科朵拉满心情愿的嘴唇,朝出口处走去。快到走廊时他向她回眸,并用抓着的一只手套朝她挥了挥——却与一个俯身拾包的人撞了个满怀:“真是下作坯[731]299。”后者说。这是个魁梧的军人,长着红胡子,戴上尉徽标。
凡与他擦肩而过走在了前面,当两人都上了月台时,他用手套在军官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下。
上尉拾起帽子,朝这位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冲过来。与此同时凡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并无恶意却显然很不公平地限制了他的活动。他头也不回便轻巧地用左肘来了个“活塞击打”,摆脱了这个看不见的好事者,同时右掌出击使上尉一个趔趄退回到自己的行李堆上。此刻几个免费表演的业余拳击手围拢过来;于是凡冲开包围,挟着上尉的胳膊大踏步地将其带入候车室。一位脸色难看得好笑的行李员随后带着上尉的三个包走进来,把其中一个夹在腋下,他还一个劲儿地流着鼻血。那些小提箱上花花绿绿地系着些颇有立体艺术感的标签,上面登记着遥远如传说的地名。他们交换了名片。“德蒙的儿子?”卡卢加诺“野紫罗兰兄弟会所”的塔珀上尉300咕哝道。“没错,”凡说,“我想我会住在‘宏威酒店’;如果不是,我会给你的副手或副手们留个条子。你得给我找一家,我让门房找不太合适。”
这么说的同时,凡从一把金币中挑出一枚二十美元的,笑嘻嘻地递给受了伤的老行李员。“去弄块黄棉蜡布,”凡补充道,“两个鼻孔都塞。很抱歉,伙计。”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横穿广场向宾馆踱去,使得一辆汽车在潮湿的沥青路面上带着尖利的刹车声打了个急转。他毫不理会横在路上的汽车扬长而去,趾高气扬地推开宾馆的旋转门,感觉比起过去的十二个钟头,现在就算没有快乐多少,至少也快活了不少。
“宏威”湮没了他的身影。这是一幢高大的老楼,外表饱经风霜,内里则处处裹着皮革。他想要个带浴室的房间,却被告知房间全被个承包商大会订下了。他以维恩家的派头不容分说地打点了前台接待,拿到了带过道的三室套间,配备镶桃木的浴缸、古色古香的摇椅、机械钢琴以及带紫色床罩的双人床。他洗过手后立即下楼打听拉克的去处。拉克家没有话机;他们大概在市郊租了房子;门房抬头看了看钟,拨打了某地址管理办公室或寻人处。看来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有人。他建议凡去主街的乐器店问问。
半路上他买了第二根手杖:阿尔迪斯庄园那根银柄的丢在了梅登海尔车站餐厅里。这是根粗粝而结实的家伙,有很便利的把手,杖尖能抠出半透明的金鱼眼。他在邻近一家店里买了只手提箱,接着买了衬衫、短裤、袜子、休闲裤、睡衣、手帕、浴袍,一件套头衫,一双像蜷缩的胎儿似的折放在一只皮套里的山羊革浴室拖鞋。他将采购的物什装在箱子里并立即差人送到宾馆。他正准备进乐器店时,蓦地想起没给塔珀的副手留条子,于是又原路折回来。
他发现他们正坐在休息室里,于是要求他们赶紧去安排——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呢。“Ne grubit'sekundantam(千万别粗暴对待副手)”,德蒙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说。阿尔温·伯德伏特是卫队里的中尉,金发,身体柔弱,粉红色的嘴唇湿漉漉的,衔着根一英尺长的烟斗。约翰尼·拉菲尼阁下301则长得短小精悍,皮肤黝黑,足蹬蓝色小山羊皮鞋,戴一条难看的茶色领带。伯德伏特很快不见了踪影,留下凡和约翰尼研究细节,后者虽然忠实地渴望为凡提供帮助,却无法掩饰凡的对手才是他的心之所属。
上尉是一流枪手,约翰尼说,还是Do-Re-La302乡村俱乐部的会员。嗜血成性的野蛮与其英国人的秉性格格不入,但其军事及学术背景又要求他捍卫自己的荣誉。他在地图绘制、马术、园艺方面都是行家。他是个有钱的地主。维恩男爵只消作出最轻描淡写的道歉暗示,事情就能圆满而优雅地了结。
“假如好心的上尉有此期待,那么他可以圆满而优雅地将手枪塞在自己的屁股里。”
“这么说可不厚道,”约翰尼皱着眉说,“我的朋友不会赞同的。我们得记住他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
约翰尼到底是凡还是上尉的副手?
“我是您的副手。”约翰尼没精打采地说。
他或是有教养的上尉,认识一个德国出生的、有妻室、大概有三个孩子的钢琴家菲利普·拉克吗?
“恐怕在卡卢加诺我不认识多少有孩子的人。”约翰尼略带轻蔑地说。
附近有像样的妓院吗?
他可是过惯了单身生活的,约翰尼的语气里有了更多的轻蔑。
“嗯,好吧,”凡说,“我得在商店打烊之前再出去一趟。我是不是该去买一对决斗手枪,还是上尉借我一把军用的?”
“我们可以提供武器。”约翰尼说。
凡来到乐器商店门前时发现店门已锁上了。他透过窥镜往里凝视片刻,竖琴、吉他以及储物柜上插于银瓶中的花都在暮光中渐渐褪去色泽。他回想起五六年前那个让他心仪不已的女生——罗斯?罗萨?是这个名字吗?和她在一起,会比与他那个苍白的要人命的妹妹在一起更快乐吗?
他沿着主街——百万条主街中的一条——走了一会儿,然后怀着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走进了一家看上去还挺让人中意的餐厅。他点了牛排加烤土豆片、苹果馅饼和红葡萄酒。在屋子另一头,一位扮相雅致的黑衣妓女坐在吧台边——紧身胸衣、宽大的短裙、黑色长袖手套、黑丝绒阔边帽——用吸管吮着一种金黄色的饮料。吧台后面的镜子里,在一片多彩的闪光中,他能依稀瞥见其红褐色的秀发;他思忖着过后或许可以去找她,可当他再瞥过去时她已走了。
他吃着,喝着,盘算着。
他热切地盼望着这场对决。再想不出还有什么更令人血脉贲张的事情了。与这个无意撞见的小丑打打枪,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痛快,特别是在拉克无疑宁愿挨一通鞭子也不想决斗的情况下。他乐此不疲地构思着那场小小的决斗中会发生的种种意外,这或许可以和慷慨的机构、福至心灵的行政长官、有独创精神的精神病学家教给小儿麻痹症患者、疯子、罪犯的有益的兴趣爱好——例如装订、将蓝胡子贴到其他罪犯、半身不遂者以及疯子所制作的玩具娃娃的眼皮下——相提并论。
起初他玩味着杀死敌手时的情景:从数量上说,这给予了他最大程度的发泄;就质量而言,这意味着林林总总的道德及法律的纠纷。击伤对手看来是个折中办法。他决定要干得有艺术性和技巧性,比如把那家伙手里的枪打掉,或是给他浓密如毛刷子般的头发吹个中分。
在回阴沉的“宏威”酒店的路上他又添置了好些玩意儿:装于长匣子里的三块圆肥皂、装在冰凉的弹性管里的剃须膏、十片安全剃刀、一块大海绵、一块小一点的皂洗海绵橡皮、一把梳子、斯金纳香脂、装在塑料盒里的牙刷、牙膏、剪刀、钢笔、记事日记本——还有什么?——对了,一只小闹钟——不过即便有闹钟的贴心提示,他还是告诉门房早上五点叫醒他。
此刻仅仅是夏末晚间九点;假如有人告诉他已是十月的午夜,他也不会意外。这一天漫长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思想几乎把握不了这样的事实:就在今天早晨,黎明时分,一个如多米罗那小说(女佣最爱看了)里走出的神经兮兮的人物,衣不蔽体、浑身颤抖地在阿尔迪斯庄园的工具房里和他说了一番话。他不知道另外那个女孩是否还笔直地背靠一棵呢喃的树,被爱慕也被憎恨着,心如止水亦心如刀绞。他不知道鉴于明天的野餐会[732]303,他该不该给她写一张“当你收到此信”式的便条,轻佻、冷酷,如垂冰一般锋利。不。还是写给德蒙吧。
亲爱的老爸:
由于和“野紫罗兰兄弟会所”的塔珀上尉发生了小小的过节——我在火车过道里无意踩到了他,今天早上在卡卢加诺附近的林子里我和他进行了手枪决斗,此刻我已不复存在。尽管我结果的方式可被视为轻易的自杀行为,但这场对决以及那位我不应说出名字的上尉与年轻的维恩的悲剧丝毫没有关系。一八八四年,在我到阿尔迪斯度的第一个暑假里,我诱引了你的女儿,那时她十二岁。我们的风流韵事一直持续到我返回沿河路中学;四年之后,也就是去年六月,我们又续上了旧情。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乐事,我无怨无悔。不过就在昨天,我发现了她对我的不忠,于是我们分手了。我认为塔珀也许就是因在你的一家赌场里企图和盥洗室侍者(一个老掉牙的跛子,第一次克里米亚战争的老兵)口交而被赶出来的那位。请给我大捧的鲜花吧!
你亲爱的儿子,凡
他仔细地重读了信——又仔细地撕掉了信。最终放进外衣口袋里的条子要简洁多了。
老爸:
我和一个陌生人发生了小小的口角,当时我扇了他的脸,他则在卡卢加诺附近跟我的决斗中杀了我。抱歉!
凡
凡被守夜的门房叫醒了,门房将咖啡以及当地一种“鸡蛋面包”端到他床头柜上,并且很熟练地拿走了他所期待的金币[733]。他有点像十年前的布泰兰,像他在梦里出现的样子,此时凡尽力回想并构建出这个梦:梦中,这位原先德蒙的贴身男仆向凡解释道,一条受人爱慕的河中的“dor”与“水话机”中的“水”同样都是堕落的[734]。凡常常做带有文字的梦。
他刮了脸,处理掉两副沾了血的刀片,将其丢在一只硕大的铜质烟灰缸里。大解之后他感到通体舒坦,快速洗了个澡,迅捷地穿戴整齐,将包留给门房,付了费,准时于六点同下巴刮得青亮、臭烘烘的约翰尼一道挤进了后者的“帕拉多克斯”里,那是一辆“准跑车”。有两三英里的路他们都行驶在阴沉的湖岸上——煤堆、窝棚、船库、一长条铺满卵石的黑沼泥,以及在远处,在围住秋雾迷蒙的湖水的曲折的岸上,那些庞大工厂群的茶色浓烟。
“我们到哪儿了,亲爱的约翰尼?”凡问道,此刻他们已驶离湖岸,直奔向一条郊区大路,路旁的松树上拴了晾衣绳,其间散布着板木房。
“多罗费路,”驾车的人大声喊道,企图盖过引擎的叫嚣,“紧挨着林子。”
紧挨着。凡感到膝盖一阵隐约的刺痛,在一周前,在另一片林子里,在受到背后攻击时,他的膝盖狠狠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就在他的脚触到遍地松针的森林土路时,一只通体透明的白蝴蝶飘然而过,凡确信他的生命只剩下几分钟了。[735]
他扭头对助手说:
“这装在‘宏威酒店’信封里并盖了戳的信,你明白,是给我父亲的。我现在把它放在长裤后袋里。假如上尉失手杀了我,请将信寄走,我看见他来了,开了一辆豪华轿车,挺像殡葬车的。”
他们找了一块便利的空地,决斗的主角儿间隔约三十步持枪对立,这一单打独斗的场面,俄国作家大都描述过,其中出身名门者更都对此津津乐道。当阿尔温拍了拍手,非正式地示意允许自由射击时,凡注意到右边有什么斑驳的东西在移动:有两个小观众——一个胖女孩和一个穿水手服的男孩,戴着眼镜,他俩抬着一篮子蘑菇。不是科朵拉车厢里那个吃巧克力的孩子,但是很像,当这一念头闪过脑海时,他感到子弹强劲地撕扯开了他整个左边躯体,或说感觉如此。他摇晃了一下但还是保持住了平衡,并不无尊严地朝半是阳光半是雾霭的空中开了一枪。
他的心脏平稳地搏动着,他吐的唾液是清的,他的肺部感觉良好,可是左边腋下某处却发出火辣辣的剧痛。鲜血渗透出了衣服,并顺着裤管滴下来。他坐了下来,动作缓慢而谨慎,并倚在左胳膊上。他很怕失去知觉,但是,也许,他真的晕眩了一小会儿,因为下一刻他意识到约翰尼取走了那封信,并正装进自己口袋里。
“把信撕了吧,你这蠢货。”凡不自觉地呻吟着。
上尉踱上前来,相当沮丧地嘀咕道:“我敢打赌你已经没法继续了,是吗?”
“我打赌你已经等不及——”凡发话道。他本打算说:“你已经等不及让我再扇你一下。”可是正好在说“等”时他笑了,那肌肉被愉悦地牵动起来,引发了剧烈的疼痛,致使他说到一半便止住,皱起了布满汗珠的额头。
与此同时,豪华轿车已经被阿尔温布置成了救护车。报纸撕开了垫在座套上,爱挑剔的上尉更在储物柜里找出了像是马铃薯袋之类的破烂玩意儿铺上。在后备厢里倒腾了一阵、嘴里唠叨着“该死的,真糟糕”(照字面意义还真不夸张)之后,他又决定贡献出一件既旧且脏的马金托什雨衣,曾有他的一只衰老的爱犬在去看兽医的途中伏在上面也死在了上面。
有这么半分钟时间,凡仍很肯定自己还在车上,实则却已躺在了湖景(湖景!)医院的普通病房里,睡在两排人中间,他们缠着各种绷带,或打着鼾,或说着胡话,或呻吟不止。当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愤怒地要求转到最好的私人病房304,还要求把在“宏威”的箱子和手杖取来。他下一个要求是他们得告诉他,他伤得有多严重,他得这样软弱无力地待多久。他的第三个反应是要继续完成促使他造访卡卢加诺(造访卡卢加诺!)的唯一使命。他的新病区——肝肠寸断的贵人们在换病房的过程中被折腾得够呛——活像他的宾馆套房的白色翻版——白色家具,白色地毯,白色床帘。嵌在其中的——可以这么说吧——是塔蒂亚娜,一位格外漂亮又骄傲的年轻护士,头发乌黑,皮肤细致(她的某些言谈举止,颈部与眉眼间的协调感,那种并非隐秘但仍需去探索的女性的优美,令他惊叹并痛苦地想起了爱达,而为逃避脑海里的那个形象,他对迷人的塔蒂亚娜流露出强烈的反应,这是一位凭自身魅力让人欲罢不能的天使。身体动弹不得使他无法像俗套的动画片人物那样追逐争夺她。他乞求她为自己按摩腿部,可是她用严肃漆黑的眸子打量着他,然后把这项任务派给多罗费,一位手掌结实的男护士,健壮得能将他从床上拎起来,而这病痛中的少年此时只得紧紧抓住那粗壮的脖子。当凡终于有了一次机会抚弄她的胸部时,她警告他道,要是他再“轻轻地晃悠她”——她的说法比她料想的更恰当——她可就要告状了。他显现出了身体的骚动,并且死乞白赖地求她摸摸自己让他恢复得更快些,却招来冷冰冰的正告:那些名流若是在公园里做出这等事,可是要坐不少牢的。然而,在很久以后,她却在粉红信笺上用红墨水给他写来风情万种而又郁郁寡欢的信,可这期间其他的情感和事件接踵而至,他再也没见过她)。他在酒店里的衣箱很快送了过来;而手杖却没了踪影(如今它准是跋涉在惠灵顿山上,或许扶助着一位太太在俄勒冈“披荆斩棘”呢);于是医院为他提供了“第三根手杖”,一根挺漂亮有很多木结的棍子,带着弯曲的把手以及黑橡胶杖尖套。菲茨毕晓普医生祝贺他死里逃生,只是表面肌肉创伤,子弹轻微划破了——或者他可以这么说——擦伤了大锯肌。菲茨医生说凡具有惊人的愈合能力,这显而易见,如果前三天他能像一根倒伏的树干那样待着别动,他便允诺,十天左右就可以停用消毒剂并拆线。凡喜欢音乐吗?运动员通常都喜欢的,是吧?他想不想在床头放个索诺若拉音乐喇叭?不,他不喜欢音乐,不过作为音乐会常客的这位医生,或许知道可以在哪儿找到一个叫拉克的音乐家?“五号房。”医生随即答道。凡误以为这是某个曲名,便又重复了问题。他能在哈珀乐器商店找到拉克的地址吗?噢,他们以前在多罗费路那头租过一间小屋子,不过现在住了别人了。五号房都是给康复无望的人留的。那个可怜人一直有很厉害的肝病,还有一颗散乱的心,不过最要命的是他的肌体中渗入了一种毒素;本地的“实验室”无法确定是什么毒,现正在等一份报告,是对取自卢加当地人一种奇特的蛙绿色粪便的化验。假如是他自己用手将那东西弄在了身上,那他什么都没说;更有可能是他妻子的杰作,她喜欢搞些印度—安第斯人伏都教的玩意儿,且刚刚在妇科病房流了产。是的,三胞胎——他怎么猜的?不管怎样,假如凡这么急切地想看望老朋友,那也得等到能坐轮椅由多罗费推着去五号房的时候,所以他最好也敷上一点点伏都的东西,哈哈,用在自己的血肉上。
这一天来得很快。去五号房的路是段长长的旅程,要经过好几段走廊,要磕碰到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还有到处甩动的体温表。先是要坐分别向上和向下的两台升降机,其中后一台非常宽敞,一只带金属把手的黑盖子靠在壁上,散发着肥皂气味的地板上撒着冬青或月桂做的香料。多罗费像奥涅金的马车夫似的,说了句priehali(“我们到了”)并轻轻地把凡推出来,经过两张拉了帷帘的床,向靠窗的第三张走去。他把凡留在那里,自己则在门口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悠闲地摊开一张俄语报纸Golos(《圣子》)。
“我是凡·维恩——以免你已经糊涂得认不出只见过两次面的人了。医院记录上你是三十岁;我原来以为你还要年轻些,不过即便如此,你要是死了也算是英年早逝了——不论是他妈305——半吊子天才还是实打实的无赖,或者两样都算。也许你从这间静悄悄的屋子简单而深沉的内饰可以猜到,按行话说你的病情已不可逆转,换种说法讲你就是只死虾子。任何制造氧气的玩意儿都不能帮你避开那‘痛苦之痛苦’——拉莫尔教授精致的冗言。你将要或者其实正在经历的身体上的折磨肯定是很不好受的,但比起以后要受的罪这可不算什么。有着一元论本性的人的思想,无法接受两种虚无;他知道已经有一种虚无了,即在无限的过去中他在生物学意义上的不存在,因为他的记忆全然是空白,而那一虚无——也就是,可以这么说——过去,并不太难以忍受。然而第二种虚无——或许也并非忍受不了——在逻辑上就无法接受了。当谈到空间时,我们能想象在空间的无垠的单一性中的一枚活生生的斑块;不过这一概念与我们生命的短暂并不可比,因为无论有多短暂(三十年的生命真短得够呛!),我们对存在的意识并非永恒中的一个点,而是一道裂痕,缝隙,一条纵贯形而上的时间之整个跨度的裂纹,将时间截为两半,并且——无论其有多狭窄——在其中闪耀着。所以,拉克先生,我们可以谈论过去的时间,也可以在更模棱两可却更被人熟知的意义上谈论未来的时间,但我们就是不可以期望第二种虚无,第二种空虚,第二种空白。遗忘是一夜的行为;我们只这么一次,不再重复。我们因而必须面对某种组织散乱的意识被延长的可能性,而这就是我的主题了,拉克先生。永恒的拉克,无限的‘拉克性’也许不算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后挥之不去的意识就是痛苦的意识了。今天的小拉克就是明天无限的痛苦[736]了——我这人爱开玩笑,不可救药了306。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想想——极微小的粒子束仍然维系着拉克的个性,这里聚集一些,那儿收拢一点,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互相紧挨着,这儿是拉克牙疼的网络,那里有一串拉克的噩梦——活似从某个遭吞并的国家里出逃的一小群无名的难民,挤作一团求得一点点臭烘烘的暖意,求得一些脏兮兮的施舍,或是分享对身陷鞑靼集中营所遭受的莫名的折磨的回忆。对于老人而言,一个特殊的小小苦难肯定是排着漫长的队等待挨近那遥远的小便池。嗯,拉克先生,我看呀,那正在衰老的‘拉克性’残存的细胞将排成这样的受苦队伍,在无边的黑夜的恐慌与伤痛之中永远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你觊觎已久的肮脏的洞眼。当然假如你通读了当代小说,而且也迷恋那些英国作家的行话,你可能会应答道,一个‘中下层阶级’的钢琴调音师爱上了一个‘上层社会’的放荡女子,因而毁了自己的家庭,这算不得犯罪,不该受此惩罚,而一个偶然的入侵者——”
凡以一个并不陌生的姿态打断了自己这精心准备的演讲,说道:
“拉克先生,睁开眼睛。我是凡·维恩。一个访客。”
那脸颊凹陷、下颌瘦长的脸呈现蜡白色,鼻子略显肥大,下巴小而圆,一时间仍然毫无表情;不过那双美丽、琥珀色、清澈的、会说话的眼睛,携着长得凄婉的睫毛,已然睁开了。接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闪动在他嘴边,他伸出一只手,头却无法从盖了油布的枕头(为何要油布?)上抬起。
凡从椅子旁伸出手杖,那只虚弱的手抓住杖尖并礼貌地触摸了一下,以为这是出于好意扶住他的。“不,我还走不了几步。”拉克吐字很清楚,夹带的德国口音大概将能构成他最经久不散的鬼影细胞群。
凡收回了派不了用场的武器。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杖尖砰地击打在轮椅踏足板上。多罗费从报纸下抬眼看了看便又埋头读那篇吸引着他的文章——《聪明的小猪》(某驯兽师的回忆录),或是《克里米亚战争:鞑靼游击队援助中国军队》。此时一位小身量的护士从更远处的屏风里跨出来,接着又钻了进去。
他会让我捎个信儿吗?我该拒绝吗?还是答应下来——然后并不送信?
“她们都已去了好莱坞吗?求你告诉我,冯·维恩男爵。”
“我不知道,”凡答道,“很可能。我已经——”
“因为我寄去了新作的长笛曲,还有写给一家人的信,但没有收到回复。我现在要呕吐了。我自己来摇铃。”
小身量的护士踩着跟高得吓人的白鞋将拉克床边的屏风拖出来,把他和那位忧郁、受了轻伤、缝了针、胡须刮净的花花公子隔在了两边,后者则由麻利的多罗费推走了。
凡一回到自己那间凉爽明快的病房,便挪着正迅速康复的步履来到镜子前,微笑着迎接自己,然后无须多罗费的帮助便回到了床上,半开的窗外是晴雨相间的天气。可爱的塔蒂亚娜悄然而至,问他需不需要茶。
“我亲爱的,”他说,“我需要的是你。瞧瞧这力量之塔!”
她扭头道,“或许你该知道有多少好色的病人侮辱过我——跟你一个样。”
他给科朵拉写了封短信,说遭遇到了小小的意外,正躺在卡卢加诺湖景医院纨绔子弟们的套房里,并将于周二拜访其闺阁。他还用法语给玛丽娜写了封更短的信,感谢她给了他一个快乐的暑假。他思忖再三,决定到了曼哈顿后再将此信寄到洛杉矶的“香蕉宫酒店”。第三封信写给了他在乔斯最亲密的朋友伯纳德·拉特纳,即伟大的拉特纳的侄子。“尊叔的权威实至名归307,”他在其中写道,“不过我很快就会推翻他。”
到周一正午时分,他已获准坐在草坪的帆布躺椅上了,这是他在窗口觊觎数天的。此前菲茨毕晓普医生搓着手告诉他,卢加的实验室说并不一定是什么“龙口兰毒”,不过现在也无关紧要了,因为这位不幸的音乐教师、作曲家不会再在“魔亚”待一夜了,而是在去做晚祷时便要去“地界”,哈哈。菲茨医生便是俄国人所说的poshlyak(“装腔作势的俗人”),而出于某种晦涩的逆反,凡为自己并未幸灾乐祸于拉克的殉难而感到释然。
一棵硕大的松树将影子投在了凡和他的书上。他在放了一堆医用手册,翻得破烂的神秘故事、莫泊纳塞斯的短篇小说集《钻石项链》的书架上借到了这册单本的《现代科学杂志》,其中有里普利的一篇艰深的论文“空间的结构”。几天以来他一直绞尽脑汁地思考其中唬人的公式和图表,并且明白在明天出院前,是没法全读懂了。
一束热辣的阳光照到了他,他将那册红色的期刊丢在一边,站了起来。随着健康的恢复,爱达的形象在他体内不断地升腾,如同痛苦又痛快的潮水,随时要将他吞没。他的绷带已经取下;只有一副形似背心的特制法兰绒护具包裹着他的躯体,而尽管它既紧密又厚实,却仍不能为他抵御阿尔迪斯那淬了毒的尖刺。“箭头”庄园。肉体之城堡[737],肉体之厦。
他漫步在树影斑驳的草地上,黑色的睡袍及暗红色的晨衣让他感到有些过热了。一堵砖墙将他所在的花园与街道隔开,一条沥青车道蜿蜒通过不远处一座敞开的大门,伸向长条形的医院大楼主门。正当他准备回到躺椅上时,一辆漂亮的淡灰色四门轿车缓缓驶入并停在他面前。司机是个穿束腰外衣和马裤、上了年纪的男子,此刻后座门已飞快地打开,科朵拉未等司机扶她下来便如芭蕾舞者般奔向凡。他以狂热的欢迎姿态拥抱她,亲吻她绯红热辣的脸蛋儿,透过她的黑丝裙揉捏着她猫一样柔软的身体:多大的一个惊喜呀!
她从曼哈顿一路飞驰而来,时速达百公里,唯恐他已经离开了,尽管他说要明天才走。
“多好的想法!”他嚷道,“把我带回去,马上。是的,就现在这样子!”
“好的,”她说,“住到我的公寓里,有一间很漂亮的客房等着你。”
她真讨人喜欢——小科朵拉·德·普雷。不一会儿他便已和她并排坐在汽车里,轿车向大门倒去。两个护士跑过来并向他们挥着手,司机用法语问女伯爵是否希望他停车。
“不,不,不![738]”凡兴高采烈地喊道,于是他们绝尘而去。
科朵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妈妈从马尔鲁日基诺给我打来电话,”(她们在美因州马尔布鲁克的房产)“当地报纸说你进行了一场决斗。你气色好极了,我真高兴。我知道肯定出了什么龌龊事情,因为小拉塞尔,普拉托诺夫医生的孙子——记得不?——从车窗里看见你在月台上揍了一个军官。不过,首先,凡,net,pozhaluysta,on nas vidit(不,拜托,他看着我们呢),我有个很坏的消息要告诉你。刚从雅尔塔飞回来的年轻的弗拉塞尔看见普雷在入侵的第二天便战死了,距离他们离开古得孙机场还不到一星期。他会亲口给你讲全部的经过,这事儿每转述一次就会加进来不少可怕的细节,弗拉塞尔可不爱添油加醋的,所以我想,他总能弄清楚真相。”
(比尔·弗拉塞尔,威灵顿·弗拉塞尔法官的儿子,幸运地躲在一条长满山茱萸和欧楂果的壕沟里,目睹了德·普雷的末日,但当然也没法去解救他们的这位排长,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在报告中列举了数条原因,不过若在此一一道来便显得冗余和尴尬了。在与哈札尔游击队的遭遇战中珀西大腿中了枪,这发生在楚伏特加莱——一处有重兵把守的石头山,美国部队将其音发作“屈福特卡尔”——附近的溪谷中。他立刻怀着厄运难逃者特有的快慰安抚自己,他只是受了皮肉伤。他向一片可以藏身的橡树和荆棘丛爬去,那儿还有一个伤员挺舒服地躺着,可是他刚行动,过量的失血便使他昏厥过去,谁遇到这情况都会昏厥的。两分钟后,当珀西——仍然是珀西·德·普雷伯爵——恢复知觉时,他不再是孤单一人躺在粗糙的砾石和乱草地上了。一位笑眯眯的鞑靼老者正蹲在他身旁,端着葡萄酱,穿着美国的蓝牛仔裤,显得很不协调,但倒也让珀西镇静了不少。“Bedny,bednïy”[你这可怜的家伙,真可怜],好心人咕哝着摇了摇差不多剃光的脑袋并叫道:“Bol'no[伤着了吗]?”珀西用自己同样蹩脚的俄语说他感觉伤得不重。“Karasho,karasho ne bol'no[那好,那好],”和善的老者说着捡起珀西丢下的自动手枪,他带着天真的愉悦端详了一会儿,接着一枪打在他的眉心上。人们想知道,总是很想知道,被执行枪决的人存在于两个时刻之间的短暂、稍纵即逝的印象,如同它们在那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保存在某个收藏关于临终思想缩微胶片的大型图书馆里。在眼下这个例子中,那便是存在于我们的朋友对那些和蔼的、类似印第安人的细小皱纹在与拉多尔没什么两样的静谧的天空之下冲他微笑的时刻,以及感觉到那钢铁之口野蛮地撬开柔嫩的皮肤穿透爆裂的骨骼的时刻之间。有人猜想,那或许像一套长笛组曲,一系列的乐章,比方说:我活着——那是谁?——平民——同情——饥渴——顶水罐的少女——那是我该死的枪——别呀——等等等等,或者没有等等了。与此同时,那断了胳膊的比尔在惶恐之中向他的罗马神灵祈祷,求鞑靼人赶紧解决问题然后走人。可是——一定是——在那思想之隙中,一段无价的细节印象会闪现出来——或许就在那顶水罐的少女的身边——亮闪的一点、阴绰的一块、刺痛的一阵阿尔迪斯的印象。)
“好奇怪,好奇怪。”科朵拉说完后凡喃喃自语,科朵拉的讲述可比之后比尔·弗拉塞尔对凡说的简单多了。
真是奇怪的巧合!要么是爱达的毒咒起了作用,要么就是他,凡,通过与一个傀儡决斗而同时干掉了她那两个倒霉情人。
还有奇怪的是,在他听小科朵拉说话时,他并无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一种无动于衷的惊奇。说到柔情,这个认死理的奇怪的凡,奇怪的德蒙的儿子,此刻只想着尽可能快地带着人性和人情,如魔鬼般且驾轻就熟地享受科朵拉的乐趣,而非为一个不怎么认识的家伙的命运哀叹不已;而且尽管科朵拉的蓝眼睛里闪着泪光,但他很清楚她根本没怎么见过那位第二代表兄,实际上也很不喜欢他。
科朵拉吩咐埃德蒙:“在那附近停靠[739]叫什么来着,对了,‘阿尔比翁’,男士商店[740],在卢加。”凡不快地抗议起来。“你不能穿着睡衣回到文明世界,”她坚决地说,“我给你置办些衣服,同时埃德蒙可以喝杯咖啡。”
她给他买了一条长裤和一件雨衣。他正在车里等得不耐烦呢,此刻他借口要试试新衣服,让她把车开到一个隐秘之处。与此同时埃德蒙——随他在哪里吧——喝着第二杯咖啡。
刚找到合适的地点,他便将科朵拉抱在了膝上,美美地享受了一番,科朵拉快活地尖叫不止,激动而满足。
“鲁莽的科朵拉哟,”鲁莽的科朵拉兴高采烈地说,“这大概意味着又要做一次流产了——又多了一个婴儿的亡灵[741]308,我姨妈那可怜的女仆每次完事后都哭丧着脸这样说。我有没有说错话?”
“没有。”凡边说边温柔地亲吻她;他们驱车回了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