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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这里是一封不言自明的信,请阅。如无异议,请转交给瓦因兰德夫人,我没有她的地址。有一头下流的蠢驴在一篇关于此悲剧的“报告”中暗示了我和卢塞特的暧昧关系,亏得你的教诲——虽然到此刻这已经无所谓了——卢塞特从未成为我的情人。
我听说你下个月要回东部。让你现任秘书在金斯顿给我打个电话吧,如果你还想见我的话。
爱达:
她的死讯甚至在我到达之前就已经传开了,而我希望对于她的噩耗做一个更正和详细说明。我们并非“联袂出游”。我们是在两个不同口岸登船的,我也不知道她在船上。我们的关系一如既往。上船后第二天(六月四日)我都和她待在一起,除了晚饭前的两个小时。我们一起晒太阳。她喜欢享受清凉的微风和泳池的碧波。她尽力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是我看得出她的情况很糟糕。她所缔结的浪漫情愫,她滋长出来的痴迷,是无法用逻辑来斩断的。另外,某个她无法匹敌的人走进了银幕。罗宾逊夫妇,即罗伯特和蕾切尔——据我所知,他们准备通过我父亲给你写信——是当晚倒数第二批和她说过话的人。最后一位是酒吧老板。她的举止让他很不放心,于是他尾随她上了空无一人的甲板,目睹了她跳海却没能阻止她。
我想在痛失亲人之后,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在紧接下来的日子里,珍视每一点细节,每一根断弦,每一缕磨损的穗子。我和她坐在一起看了大半部电影,《西班牙的城堡》(或之类的片名),就在那个浪荡子被引向最后一座城堡时,我决定把她丢给罗宾逊夫妇去照顾,老夫妻俩在游轮影院里同我们坐在一起。我上了床——在船舶时间凌晨一点左右时被叫醒了,即她跳海之后几分钟。船上组织了规模适当的营救行动,可是在经过一小时的忙乱和希望之后,船长不得不艰难地决定继续航程。要是我认为他是可以买通的,那我们现在还在那个要命的地方兜圈子呢。
倘使没有那些衣絮拖累,奥菲莉亚不会因投水而死,甚至可以假设她已经嫁给了伏提曼德?作为心理学家,我知道这一揣测十分荒谬。客观地说,假如伏氏爱她的话,她会在白发苍苍之时安然死于床榻之上;可是,既然他并非真正爱着这可怜的少女,既然无论多少肉体的温存从前不能现在也无法替代真正的爱情,既然,那个要命的安达卢西亚村姑——我再重复一次,就是出现在银幕上的那位——令人无法忘怀,我注定要得出如下结论,亲爱的爱达及亲爱的安德烈,那就是不管这个可怜的男子想出什么办法,她终将要pokonchila soboy(自行了断)。在比我们这个肮脏的小泥丸有着更深沉的道德的世界里,也许存在着约束、准则、超验的慰藉,甚或某种骄傲,能让一个没有真正被爱上的人感到快乐;可是在这个行星上,卢塞特们是注定要死的。
无奈之下,我销毁了她一些可怜的小物品——一只烟盒,一套薄纱晚礼服,一本已经揉皱了、在法国野餐会上买的书——因为它们总盯着我。我仍然是你忠实的仆从。
儿子:
我按你信中的示意做了。你的书写风格繁复得让我怀疑是不是藏了什么符码,好在我还明白你属于那个颓废的写作流派,与淘气的老列夫和肺痨鬼安东[62]为伍。你有没有和卢塞特睡过关我屁事;但是我从多萝西·瓦因兰德那儿知道这孩子一直爱着你。你看的电影毫无疑问是《唐璜最后的狂欢》,爱达演一个西班牙女子(扮相真漂亮)。我们可怜的姑娘星运不佳。霍华德·乌尔在影片发行之后称,他不得不在两个唐璜之间做出无法完成的交叉;俞祖里克(导演)本意要将他的“狂想”建立在塞万提斯的那种粗犷的浪漫风格之上;最初脚本上的废料像脏羊毛似的一直粘在最终的主题上;假如你仔细听声轨,你会在客栈那场戏里听见另一个作乐的人向乌尔说了两次“快”。乌尔设法收购并销毁了大批拷贝,其余的则锁在了作家奥斯伯格的律师的抽屉里,后者宣称,“吉卜赛姑娘”系列被从自己的故事集里偷走了。其结果是,再无可能买到一卷拷贝,这部电影刚在小地方的银幕上露面便如一缕轻烟飘然而逝。七月十日来和我共进晚餐吧。穿齐整些。
亲爱的朋友:
我丈夫和我为此噩耗深感不安。在我看来——我绝不会忘记——这可怜的姑娘实际上已于前一天晚上在“托鲍克夫号”上安排好了后事。这艘船总是拥挤不堪,而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坐了,次要地是出于迷信,主要是对温文尔雅的卢塞特的同情。我要是在的话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像我所听说的你的所作所为一样。事实上,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她好像非常乐于和她亲爱的表哥在上层甲板一起度过这么几天!自杀的心理真是个谜,没有科学家可以解释。我从未陪着落过那么多泪,简直让我没法握住钢笔。我们大约于八月中旬回马尔布鲁克。你永远的440。
科朵拉·德·普雷-托鲍克[63]
凡:
安德烈和我为你在可敬的(即未贴足邮票的!)信中所附的信息所深深打动了。此前我们已经通过格罗姆切夫斯基收到了罗宾逊夫妇的一封便条,这两位可怜的好心朋友无法原谅自己给了她晕船药,过量的服用加上酒精的作用一定损害了她求生的能力——假如她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改变了主意的话。言语无从表达我的悲哀,亲爱的凡,在阿尔迪斯的树林里我们从未想过有此横祸,此哀尤甚。
我唯一的爱人:
这封信永远也不会寄出,而是将放在一只铁皮盒子里埋在安米娜别墅的花园一棵柏树下,如果五百年后无意间被翻出来,没有人会知道是谁写的,写给谁的。假若你最后一行字——你的悲叹——没有叹出我的欢欣,那我也根本不会写下这封信。那种兴奋带来的重负准是……[铁盒子于一九二八年启出时,这句话其余的部分被锈蚀了。信接下去的内容是]:……回到美国后我开始了非同寻常的查找。在曼哈顿,在金斯顿,在拉合尔[64],在其他十几个城市,我寻找着那部我在船上(色彩严重失真)没看完的影片,一家家影剧院找过去,每一次都收获新的剧痛,都是你的表演之美的新的扭曲。那[字迹难辨]是拙劣的基姆拙劣的拍照技术的彻底驳斥。从艺术上说,也从阿尔迪斯的经历上说,最精彩的一刻在最后——你赤足跟在那位先生后面,他穿过大理石走廊,走向他的宿命,他的绞架,即堂娜·安娜披着黑色幕帘的床,你在床周围舞动着,我的蔡格里斯蝴蝶,挺直了一柄蔫塌得可笑的蜡烛,愉快而徒劳地对皱着眉头的太太耳语着,然后她朝那阿拉伯式幕帘里张望,突然笑得花枝乱颤起来,那么自然,那么无助又那么可爱,我不禁要问,若是没有这种女生娇笑的、怀春的喘息,艺术还能有何作为。想一想吧,西班牙橙尖翅粉蝶,如果用秒表测算,你的富于魔力的嬉闹由几个两三分钟的小场景组成,总共只有十一分钟!
啊,终于在一天晚上,在某阴暗的坊间,最后一次目睹,而且只能看到一半,因为在放到“勾引”那场戏时,片子不住地泛黑、颤抖,此时我终于捕捉到了[信结尾的这部分已完全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