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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娜一个劲儿夸你呢,并说已经感到是秋天了[429]。这相当的俄语化。你的祖母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念叨‘已经感到是秋天了’,即便是在安米娜别墅最热的天气里。玛丽娜始终没有意识到这是那片海域而非她的名字的颠倒拼写。你看上去好极了,我的儿子[430],不过我想象得出你是怎么受够了那两个丫头。所以,我有个提议——”
“哦,我非常喜欢他们,”凡愉快地说,“尤其是亲爱的小卢塞特。”
“我的提议是,今天跟我去参加一个鸡尾酒会吧。主人是一个说不上名堂的德·普雷上校的遗孀,人很不错——与我们新近的邻居也有说不上名堂的亲戚关系[431],照片拍得不错,但那天波士顿公园的光线太差了,还有一个好管闲事的捡垃圾的人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嗓子。唔,那位很不错很有影响的夫人希望帮我一个朋友的忙,”他清了清喉咙,“我听说她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叫科朵拉,你在阿尔迪斯树林里和两个黄毛丫头玩了一个暑假的捉迷藏,科朵拉肯定可以补偿你。”
“我们主要玩拼拆字游戏,”凡说,“那个需要帮助的朋友也是我这个岁数?”
“她是个初露头角的杜塞[432]。”德蒙正色道,“而酒会严格地说是一次‘职业推介’。你得陪着科朵拉·德·普雷,我则要给科迪莉亚·奥利里护驾。”
“好的[433]169。”凡说。
科朵拉的母亲,一位体态过熟、衣饰过繁、评价过誉的喜剧演员,将凡引介给了一位土耳其杂耍演员,他长着好看的如猩猩般的手掌,手背有茶色的汗毛,有一双江湖骗子的暴躁的眼睛——但他不是江湖骗子,还算得上马戏圈子里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凡沉迷于他的侃侃而谈,他慷慨传授给这个如饥似渴的少年的训练技巧,还有艳羡、野心、敬仰以及其他种种年轻的情绪里,以至于几乎无暇顾及圆脸、娇小矮胖、穿暗红色高领羊毛衫的科朵拉,甚至也没多看几眼德蒙陪同的那位艳惊四座的年轻女郎,德蒙总是将父亲般的手轻巧地落在她裸露的背部,领着她去见这个或那个能派上用场的客人。可就在同一天晚上,凡在一家书店里又邂逅了科朵拉,她说:“顺便告诉你,凡——我能这么称呼你,是吧?你的表妹爱达是我的同学。哦,是的。现在请解释一下,你把我们难伺候的爱达怎么了?在头一封发自阿尔迪斯的信里,她便赞不绝口——我们的爱达竟赞不绝口!——多么可爱、聪明、不同寻常、难以抵挡——”
“傻姑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月,我想。她之后又来了信,不过她的回答——因为我很嫉妒你,真的很嫉妒,就连珠炮似的回问了她很多问题——嗯,她的回答躲躲闪闪的,而且对‘凡’的名字基本不提。”
他比先前更仔细地端详她。他在哪里读到过(我们要试试的话也许能回想起确切的标题,不是“提尔提尔”,那是在“蓝胡子”里……),可以用以辨认出年轻单身(因为已有经年默契的一对儿瞒不过任何人)的女同性恋者的三个综合特征:略微颤抖的手,带鼻音的说话声,还有慌乱的眼神,假如你正巧以一副显然要审视的态度捕捉到也许是应了场合不得不摆出来的迷人姿态(比如说,可爱的肩膀)的话。看来哪条都不(对了,是《弥狄莱勒斯,我的小岛》[434],路易斯·皮埃尔著)适用于科朵拉,她穿着件“嘉宝雨衣”[435](有腰带的橡胶雨衣),裹在那件累赘至极的高领毛衣外面,当她迎着他注视的目光时双手深插在衣袋里。她的短发呈现出一种中性色泽,介于干稻草和湿稻草之间。她浅蓝色的虹膜能与法语区艾斯托提数以百万计相似的眼睛般配。她的嘴有几分洋娃娃的娇美,当她故意很造作地噘起来以营造肖像画家所谓的两道“镰刀褶”时,往好里说那是椭圆形的酒窝,往差里说便是那些推苹果车女孩冻硬的脸颊上的皱痕。当嘴唇分开时——现在她就这么做了——戴了牙套的牙齿便暴露出来,不过她还是记得立刻闭上了嘴。
“我的表妹爱达,”凡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幼小得还不知道能跟谁恋爱呢,也许只跟书中的人物。是的,我也觉得她很可爱。有一点女学究的派头,也许,但同时又放肆且反复无常——不过,是的,很可爱。”
“我真不明白,”科朵拉喃喃道,那若有所思的语气使凡无法辨清她意在结束这个话题,还是留个尾声,还是开启一个新的。
“我怎么联系你?”他问,“你愿意到沿河路中学来吗?你是处女吗?”
“我不和流氓阿飞约会,”她平静地答道,“不过你完全可以通过爱达‘联系’我。我们不在一个班,从很多方面说都是如此。”(笑起来);“她是个小才女,我只是个平常的中向性格的美国人,但是我们都加入了同一个高级法语组,而同组成员是分派在同一间宿舍的,于是有十二个金发的、三个黑发的和一个红头发俄罗斯女孩[436],睡觉时可以用法语窃窃私语。”(她顾自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好吧,谢谢了。偶数意味着是上下铺吧,我猜。嗯,我会来找你的,阿飞都这么说。”
在下一封写给爱达的密码信中,凡询问科朵拉是不是爱达曾带着不必要的歉疚提到的那位年轻的女同性恋[437]。我很快就要嫉妒起你自己的那只小手了。爱达答道:“胡扯,别在这儿提她的名字”;不过尽管凡还不知道爱达为庇护同伙会如何大耍花招,他还是心存狐疑。
她读的是一所老式学校,规矩严格到让人精神错乱的程度,不过这却让玛丽娜怀念起育空茨克的那所俄罗斯贵族女子学校(她在那里不断地破坏着规矩,比爱达或科朵拉或格雷丝在布朗希尔干得轻松得多也漂亮得多)。女孩子只获允每学期在女校长会客室见男孩子三四次,每次只能就着难以下咽的茶水和粉红色蛋糕。每隔两个礼拜天,满十二岁或十三岁的姑娘可以在一家有营业执照、离学校只隔几个街区的奶吧里与体面人家的儿子会面,还得有一位品行无可指责的学姐陪同。
凡鼓起勇气借此机会去见爱达,希望用他的魔杖将任何陪同前来的年轻女子点化为勺子或是萝卜。这种“约会”得至少提前两周得到受害人母亲的首肯。说话温软的校长克莱夫特小姐给玛丽娜打了电话,后者告诉她,爱达跟一个整个夏天都能终日单独陪她漫游的表兄出去,大概是不需要女伴陪同的。“正因为如此,”克莱夫特答道,“两个年轻的漫游者特别容易纠缠到一块儿去,花刺和花苞总是靠得很近。”
“可他们实际上是兄妹。”玛丽娜脱口喊道。就像许多蠢人一样,她认为“实际上”具有双重功效——既降低了陈述的真实性,又使其真实性听起来更为逼真。“这只能让情况变得更危险,”克莱夫特温和地说道,“不管怎样,我会作出妥协的,请亲爱的科朵拉·德·普雷作为第三人:她很欣赏伊凡,也很喜欢爱达——这样只会为热情增添趣味(陈腐的俚语——在那个年代就已经陈腐了)。”
“天啊,真是figli-migli(假正经)。”玛丽娜挂了话筒后说。
凡怀着阴郁的情绪在校门口的路边等待爱达,丝毫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战略性的预见力也许会有助于面对痛苦的折磨)。那路是一条阴暗偏僻的巷子,一摊摊积水映照着沉闷的天空以及曲棍球场的围栏。一个当地的男中学生,“一身打手装束”,站在门边,与他隔着段距离,另一个苦苦守候的家伙。
凡正准备返回车站时爱达出现了——和科朵拉一道。真是惊喜![438]170凡的样子热情得让人受不了(“你怎样,亲爱的表妹?啊,科朵拉!谁是陪同女伴,是你,还是维恩小姐?”)。亲爱的表妹惹人注目地穿着一件亮闪闪的黑雨衣,头戴一顶边檐下坠的漆布帽,仿佛有谁要靠她从水深火热的生活或茫茫大海中救起。[439]一粒极小的圆斑点遮不住她下巴一侧的一颗粉刺。她的呼吸散发着乙醚的味道。她的情绪比他还要阴郁。他快活地说他猜想要下雨了。真的下了——还很大。科朵拉评论说他的军用防水短上衣很别致。她觉得不值得回去拿伞了,那充满美味的目的地就在街角,转过去就到了。凡说角又不是圆的怎么转呢——一个还算巧妙的双关。科朵拉笑起来。爱达没有笑:显然她谁也没救起来。
奶吧太拥挤了,他们决定沿拱廊下面走到车站餐厅去。他知道(但也无能为力)整个晚上他都将叹息自己故意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重要且令他痛苦难忍的事实——他将近有三个月未见爱达了,在她最后一封信里,那种激情已燃尽,密码堆起的泡沫已破灭,只可见信誓旦旦的片言只语,流露出几行目中无忌又不羁、未加编码的爱情表白。他们现在表现得似乎是初次相逢,似乎是由女伴介绍安排的一次约会。怪异、恶意的思想在他脑际盘旋。究竟——这本身并不重要,而是一个人的自尊心和好奇心在作祟——这两个穿戴不成体统的丫头在上学期、在这学期、在昨晚、在每晚穿着睡衣躲在她们那变态的宿舍里都干了些什么,在一片耳语和呻吟中?他该问吗?他能找到适当的措辞吗:既不伤害爱达,又能让那匹跟她同床的小雌马明白,他鄙视她这样撩拨一个孩子,她这么黑发白肤,煤一般乌黑,珊瑚般雪白,细长柔韧的四肢,在全身酥软的高潮时刻呜咽不已。片刻之前,当凡看见她俩走过来时——平实的爱达,虽然晕船但忠于职守,还有科朵拉,像一只侵害苹果的尺蠖却也不乏勇气,她们像戴了镣铐的囚徒被牵到了征服者面前——他暗下决心要报复她们对他的欺骗,办法就是礼貌而详尽地描述最近发生在他学校的一起同性恋或更像是伪同性恋丑闻(一个高年级男生——科朵拉的表兄——被抓住与一个伪装成少年的少女在一位持中立态度的级长的屋里厮混)。他会看着姑娘们畏缩回去,他会要求她们也讲讲同样的故事来助兴。那一冲动已经消退。他仍希望一时间能抛开浑噩的科朵拉,并找一些冷酷的语句来使浑噩的爱达溶解在清冽的泪水里。可是这一切都是由他的干净之爱[440],而非她们的肮脏之爱而起[441]171。他宁愿死的时候还能说上一个过了时的双关语。而且为什么“肮脏”呢?他感受到了普鲁斯特式的伤痛吗?丝毫没有。相反,她们彼此爱抚的隐秘场景总以反常的满足感刺激着他。在他内部充血的眼睛面前,出现了爱达的重影,更丰富了,因成双入对而有了双重意义,给予着他所给予的,摄取着他所摄取的:科朵达,爱朵拉。他深感这伯爵夫人家的矮胖小姑娘与他所遇的第一个妓女很相像,这更加剧了他的渴望。
他们谈起了各自的学习和老师,凡说:
“我想就下面这个文学问题听听你的意见,爱达,还有你,科朵拉。我们的法语文学教授坚持认为,在马塞尔与艾伯塔绯闻的整个处理过程中,有一个哲学的因而也就是艺术上的严重缺陷。假如读者知道叙述者是同性恋,艾伯塔丰满的胖脸蛋就是艾伯特丰满的肥屁股,那么一切都好解释。可是假如不应假设,或不应要求了解这位或任何其他作者在性爱习惯方面的情况,以充分领略艺术佳作,那么这一切就不合理了。我的老师称,如果读者对于普鲁斯特的性反常一无所知,那么详尽描述一个对女同性恋者充满猜疑和戒惧的男异性恋者便是荒谬的,因为一个正常的男性对女友及其女伴的玩闹只会一笑了之,事实上还会被逗乐呢。教授的结论是,如果一部小说只能由检查过作者的脏内衣的某个小洗衣女工[442]172欣赏到,那么它在艺术上就是失败的。”
“爱达,他到底在说什么呢?他看过的什么意大利电影?”
“凡,”爱达用疲累的声调说,“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高级法语组才学到拉康和拉辛[443]。”
“那就算了。”凡说。
“不过你马塞尔读太多了。”爱达咕哝道。
火车站有一间半私密的茶室,由站长夫人管理着,愚蠢的学校则提供了资助。茶室空荡荡的,只有一位穿黑色丝绒衣服、戴一顶漂亮的黑色丝绒阔边帽的窈窕妇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处“滋补吧台”[444]旁,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却挑起了他的思绪,使他想象这是土鲁斯173笔下的风尘女子。我们这湿漉漉的一行三人找到了一张不错的角桌,很俗套地吁了口气并脱了雨衣。他希望爱达能拿掉那顶在大海里戴的帽子,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由于讨厌的偏头痛而剪了头发,因为她不愿他看见她像个垂死的罗密欧的样子。[445]
(看完小小的普鲁斯特[446]之后,应该再看大大的乔伊斯[447]。爱达可爱的旁注。)
(不过读下去;这可纯粹是V.V.[448]的手笔。注意那个妇人。凡花哨潦草的旁注。)
爱达伸手去拿奶油时,凡捉住了她佯死的手[449]并审视着。我们记得那“坎伯威尔美人”[450]一时间紧紧收拢了翅膀停在我们手掌上,忽然我们的手就空无一物了。他很满意地看到她现在留着长而尖尖的指甲。
“不算太尖,是吧,我亲爱的。”他问这些都是因为有傻瓜174科朵拉在,她真该去“化妆间”——希望渺茫。
“不太尖,怎么了。”爱达说。
“你在抚摩小精灵时不会抓伤小精灵?”他忍不住继续道,“瞧瞧你小女朋友的手,”(抓住它)“瞧瞧这优美的短指甲(冰凉天真驯顺的小爪子!)。小精灵们穿着最奇异的丝缎,她是抓不住的,哦,抓不住的,是吗,爱朵拉——我是说,科朵拉?”
两个姑娘都吃吃地笑起来,科朵拉吻了吻爱达的脸颊。凡几乎不知道自己期待有何反应,不过他发觉这个小小的吻既令他放心又让他失望。雨声淹没在愈益隆隆的车轮声中。他看了看表,又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他说他很抱歉——他的车到站了。
“没关系,”爱达在回应他后来凄楚的道歉时写道(此处变换了措辞),“我们只是以为你喝醉了;不过我再也不会请你到布朗希尔来了,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