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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知道两个妹妹爱吃俄罗斯菜,爱看俄罗斯表演,于是在周六晚上带她们去了“大熊”,曼哈顿大区最好的法兰西-爱沙尼亚餐厅。两位小姐穿的都是法斯时装店“幻想”出来的当季夜礼服,很短小,很敞露:爱达——黑色,轻薄如纱;卢塞特——鲜亮的芫菁绿。她们的嘴从色调上(而非色泽上)“呼应”着彼此的唇膏;她们的目光都带着“极乐鸟的惊奇神色”,这无论在洛杉矶还是鲁特都算时髦。混合隐喻与话中藏话是三个维恩的共同点,维纳斯的孩子。
“乌哈”[171]、烤肉串、“爱”牌香槟都是容易做成功又让人感到亲切的食品;不过那些老歌因了一位利亚斯加女低音歌手和一位班夫[172]男低音的加入而有一种奇特的辛酸意味,两人都是俄罗斯“浪漫派”的著名歌唱家,其歌喉中带着那么一点揪心的仿冒茨冈的民谣[173]382,从格林卡和格里戈里耶夫的作品中震荡出来。还有弗洛拉,一位苗条、半裸的综艺厅舞女,几乎还不到适婚年龄,血统不详(罗马尼亚人?吉卜赛人?拉姆齐人?),其销魂的表演已在那年秋天让凡领略过数次了。作为“深谙世道之人”,凡无动于衷(或许太无动于衷了)地瞥向她的才艺与魅力,不过他体内的欲火——是在他的两位美女脱掉了毛皮大衣落座于他前面的一桌盛宴旁边时就已被激起了——此刻暗自被那舞女挑动得更加旺盛起来;他同时也意识到(这一意识得到了细致描绘,又像蒙上了透明的眼罩),爱达以及卢塞特铁青着脸观察着他的面部反应,因为那个在他面前飘来舞去的blyadushka(可爱的娼妓)——我们的小姐们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冷漠如此称呼(要价极高也的确非常可人的)弗洛拉——正向他投以庄重而相当职业化的欣赏目光,这种意识使他原有的兴奋感更加强烈起来。此刻,小提琴合奏的悠长的呜咽拨动起了凡和爱达的心弦,几乎使两人艰于呼吸:少年人对浪漫诉求的心理反射,一时间让泪汪汪的爱达起身“去给鼻子搽粉”,而凡则抽着鼻子也站了起来,暗自咒骂着却不能自已。他重坐下来吃原先点的食物(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并且发狠地抚摸卢塞特如杏花般皎洁的胳膊,她则用俄语说“我醉了”等等之类的话,“但我喜欢你,你(tebya,tebya)胜过我自己的生命,我遏制不住地想念你(ya toskuyu po tebe nevïnosimo),求你了,别让我再灌(hlestat')香槟了,不仅因为假如我没有希望得到你,我会跳进古得孙河的,也不仅因为那身体上的红色物什——你的心脏几乎要冲出来了,我可怜的(‘亲爱的’,比‘亲爱的’更甚)dushen'ka,我觉得那至少有八英寸长——”
“七英寸半。”谦虚的凡低语道,音乐削弱了他的听力。
“但因为你是凡,不折不扣的凡,纯粹的凡,每一寸皮肤每一块伤疤都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我那不幸的生活中的唯一真理,凡,凡,凡。”
说到此处凡又站了起来,爱达回来了,穿着黑色扇形礼服仪态万方,身后跟随着千道目光,与此同时一支《浪漫曲》(取自费特华美的《夜光曲》[174])的开放式小节随着琴键汩汩流出(男低音在开腔前对着拳头以俄罗斯的方式[175]咳了一声)。
光彩夺目的夜晚,洒满月色的花园。光束
投在我们足下。客厅,未点灯;
敞开着,三角钢琴;我们的心
随着你的歌声悸动,如同拨动其中的弦
接着班诺夫斯基转而变为格林卡非凡的短长短格(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在他们叔叔还活着时曾是阿尔迪斯的暑期座上客——那会儿还有张绿色长凳,据说这位作曲家特别喜欢坐在那棵拟似刺槐树下,摩挲着宽阔的前额):
平息吧,激情的蠢动!
接着歌手们纷纷携更加哀伤的曲子登场——“温柔的亲吻已被遗忘”,还有“尚是早春时,青草未萋萋”,还有“在故乡我听了无数支歌:有些在悲伤中吟唱,有些则是那么欢欣”,以及伪民粹派
罗斯那里有一座峭壁,丛生的野苔
覆盖了四面,从最低点到最高处悉数遮掩
还有一系列咏叹行路苦旅的,比如这曲短短长格的:
轭铃叮当单调作响,
车道扬起尘土少许
以及那讹传得有些晦涩的士兵短信音、非凡的天才之作
那杰日塔[176],那时我就回来了
当真正的队伍平暴之时
以及屠格涅夫唯一令人难忘的诗句开首
晨曦如此朦胧,晨色灰白堙没一切,
收割过的田野在皑皑白雪之下如此愁容不展
当然还有那首著名的仿吉卜赛吉他曲,作者是阿波隆·格里戈里耶夫(伊凡叔叔的另一个朋友)。
哦,你呵,至少和我说说话吧,
我的七弦伙伴,
这样的渴望侵扰了我的灵魂,
这样的月光洒满了溪谷!
“我得说我们享用到了月光和草莓蛋奶酥——后者恐怕还不像月光那样到位,”爱达以其最俏皮、最像奥斯丁笔下的少女口吻说道,“我们一块儿上床睡觉去吧。你看见过我们的大床吧,乖乖?瞧,我们的骑士在打哈欠了,‘当心脱臼’[177](拉多尔粗俗语)。”
“太对了(登上了‘哈欠峰’顶)。”凡说着停下对他那只丘比特桃子如丝绒般表面的触摸,那已被他捏皱但还没有吃。
领班、倒酒的侍者383、烤肉串的以及一干侍者无不为一脸恍惚的维恩兄妹食下如此多的大粒鱼子酱384和“爱”牌香槟而瞠目结舌,并不断拿眼瞟着重又回到凡面前的盘子,一旁放着一摞金币及钞票。
“为什么,”卢塞特问道,同时在和爱达起身(在背后寻找寄放的毛皮大衣,像是做着游泳的姿势)时吻了吻她的面颊,“为什么第一支歌,《屋灯已熄灭》385,以及那首《芬芳玫瑰》那么让你心神不定?你最喜欢的费特还有其他别的比如关于喇叭手的强力肘击的,都不如这些?”
“凡不也心神不定吗。”爱达讳莫如深地答道,并用红艳艳的嘴唇轻轻擦过酒意盎然的卢塞特的最迷人的雀斑。
凡领着两位摇曳着臀部款款而行的美人穿过一道门(迎上来一大群新面孔——焦急、不由分说、贪婪至极——向他们兜售栗鼠皮披风),他与她们若即若离,仅仅保持着触觉上的联系,仿佛是在这天晚上才认识她俩的。他将一只手掌——左手的——放在爱达修长而赤裸的后背上,另一只则贴于卢塞特同样裸露而修长的脊背(她指的是小伙子还是小梯子?还是口齿不清没说明白?)。若即若离地,他玩味着一只手,接着是另一只手的感觉。他的姑娘的背部温热光滑如象牙;卢塞特的则覆了细绒且有些潮湿。他喝下的香槟也到了他酒量的极限,也就是说六瓶里的四瓶稍欠一点(我们在老乔斯时就这么说),而此刻,当他跟随在她们略微发蓝的毛皮大衣后面时,他像个白痴似的闻着自己的右手,之后方戴上手套。
“我说,维恩,”一个声音在他近旁嘶叫道(周围并不乏好色之徒),“你不会真的俩都要吧?”
凡转身准备掴这个下流的说话人——可那只是弗洛拉,真是可怕的揶揄,也是可敬的模仿。他想塞给她一张钞票,但她却逃开了,手镯和胸口缀的星星闪烁着深情的道别。
埃德蒙(而非埃德芒,后者出于安全原因——他认识爱达——已被遣回金斯顿)刚送他们回到家,爱达便又涂脂抹粉一番,让眼睛显得更大些,接着去用凡的洗手间。她的洗手间让给了那个步履蹒跚的女客。凡在地理位置上与大姑娘更接近些,他站在一间小小的、紧邻其更衣室的“膀胱”(加拿第对厕所的称呼)里,在一股持续不断的热流中享受着其间的乐趣。他脱下礼服、领带,解开丝质衬衫的领口,并在男性的热望中踌躇着:爱达正隔着他们的卧室和客厅洗着澡;水流涌出的声音似一支刚听过的吉他曲的节奏,还随水声调适着(在这些罕有的时刻中,他能回忆起她以及她最近一次在阿加维亚疗养院的清醒言谈)。
他舔了舔嘴唇,清了清喉咙,抱着一石二鸟的决心走向另一间屋子,穿过一间闺房和食厅(我们总爱在感觉高人一等时说加拿第语)去最南边。卢塞特站在客房里背对着他,正将一件浅绿色睡衣自头顶往身上套。她裸露着窄窄的臀部,而我们这个卑鄙的淫棍禁不住被那一对精致凹处所吸引了,那是年轻而无瑕的胴体才会有的,在臀的上部,居于美人的骶骨一带。
哦,比爱达的更完美!所幸的是她转过了身,抚了抚红卷发,此时睡衣的下摆已落至膝部。
“我亲爱的,”凡说,“可得帮帮我。她对我提到了她那个亚利桑那牧场主estanciero[178],但具体名字我忘记了,我也不想去打扰她。”
“她最好就什么也别告诉你,”忠实的卢塞特说,“这样才不会有事情被忘记。不。我不能这么对待你的爱人,她同时也是我的爱人,因为我们知道你会一枪把那锁眼崩了。”
“求你了,小泼妇!我会奖励你一个非常特别的吻。”
“哦,凡,”她深深叹口气。“你保证不会告诉她我和你讲了?”
“我保证。不会,不,不会,”他继续操着俄国腔说道,同时她,凭着对愚蠢的爱情的放纵,将自己的腹部凑近向他贴过来。“绝不会386:不碰嘴唇,不碰人中,不碰鼻尖,不眉目传情。小泼妇的腋窝,就在那儿——除非”——(故作狐疑地退了一步)——“你那儿剃过了?”
“要是剃了的话味道更重。”朴实的卢塞特坦言,并顺从地露出一边的肩。
“举起手来!指向天堂!‘地界’!”凡命令道,并带着同步的心跳,将努动的嘴贴上了那温热、潮湿、不安定的凹陷处。
她跌坐在椅子上,一手按住额头。
“关掉脚灯,”凡说,“我要那家伙的名字。”
“瓦因兰德。”她答道。
他听见爱达·瓦因兰德在叫着寻找自己的玻璃拖鞋(他觉得很难将其与舞鞋区别开来,与科朵兰卡[179]在一起时也是如此),而只过了一分钟,凡便在醉醺醺的梦幻中在短脚橱上与罗斯疯狂地做爱了,不,是爱达(不过是罗斯的风格),在早已积聚的张力中,没有半点打岔的意味。她埋怨他“像个凶暴的土耳其人”一样弄伤了她。他上了床,就在即将昏睡不止时她离开了他的身边。她去哪儿?小乖乖想看相册。
“我一会儿就回来和你磨镜,”她说(校园女同性恋的俚语),“所以别睡着了。顺便说一下,除非另行通知,从现在开始这就叫就像苍蝇一样叮在一起[180](用那种出名的苍蝇387的学名和普通名开了个玩笑)了。”
“可是却没有女同性恋的开胃小菜388。”凡对着枕头咕哝道。
“哦,凡,”她说着转过身来冲着他摇头,一只手搭在一间无尽的房间的尽头的乳白色门把上,“我们已经讨论过多少次了!你自己也承认我只不过是一首经久不衰的歌谣里一个有着白皮肤以及吉卜赛人黑发的野丫头,活在一首空洞的诗里,拉特纳‘斑驳的世界’里,其间唯一的规则就是无规则。你不能要求,”她继续道——在他枕头两侧之间的某处(因为爱达早已带着她那本棕红色的书离开了)——“你不能要求一只雌海豚守着贞操!你知道的,我真正爱的只有男人,而且,嗨,只有一个男人。”
爱达在谈自己肉体的风流事时,总有着某种印象派趣味,但也不无幼稚可笑之处,使人想起覆面漆的效果,或是装了两粒豌豆的小玻璃迷宫,或是阿尔迪斯那儿的抛靶器——你记得吗——将瓷制鸽子或是松果抛起来让枪打,或俄式弹子球(俄语中叫做“biks”),用一根玩具球杆在一张长方形桌上玩,配有洞眼和网篮,钟罩和球栏,乒乓球大小的仿象牙球在其中曲折移动,发出哗哔啪啪的碰撞声。
比喻就是言语之梦。穿过阿尔迪斯迷宫般的黄杨林和弹子球般的拱门,凡遁入了梦乡。当重新睁开眼时已是上午九点。她与他隔了不少距离弓身卧着,身上除一件如敞开的括弧般的睡衣外再无其他,而括弧里的内容也没有要被包裹起来的意思,那惹人爱慕、美丽动人、不乏叛逆、蓝黑褐相间的长发散布着阿尔迪斯的气息,同时也透露着卢塞特“哦—求求你—发发慈悲”[181]的呼唤。
她给他发水报了吗?取消或是推迟了?瓦兰太太——不,瓦格福,不,瓦因兰德——第一个尝到拉布鲁斯加葡萄的俄国佬。
“我梦想有一个幸运的敌手,当我在家时能给你更多。”[182](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弓着背坐在花丛下乳白色的长凳上,用手杖在沙地上画出道弧线。)
“我梦到了一个幸运的对手!”
与此同时,招呼我的是“宿醉医生”,他给我开的最猛的药就是咖啡因。
二十岁的爱达喜欢睡懒觉。从两人在一起的新生活开始后,他通常的做法是在她醒之前就去冲淋,接着一边刮胡子一边从盥洗室打铃叫餐,瓦莱里奥便会从电梯里将布置好的餐桌推进他们卧室旁的客厅里。不过在这个特定的星期日,凡不知道卢塞特喜欢吃什么(他记得她过去是热衷可可饮料的),加上他急切地想在一天开始之前和爱达再缠绵一次,即便那意味着要惊扰了她的温柔乡,于是他匆匆洗了一下,使劲儿擦干了身子,往胯间扑了些粉,衣服也懒得穿便雄赳赳地回到卧室,却看见披头散发、面色阴沉的卢塞特,还穿着那件柳绿色睡衣,坐在床的另一边,同时乳头丰硕的爱达——出于礼仪和预言性的原因,已经戴上了他那串钻石项链——正吸入了这天的第一口烟,并敦促妹妹决定是否来些蘸波托马克糖浆的摩纳哥薄烤饼,要不或许吃些他们那无与伦比、琥珀及红宝石色的培根。姿态雄壮的凡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是还算得体地将一只膝盖架在了大床的这一边(出生在密西西比的罗斯曾经——为了加强视觉教育——把两个娇小的棕褐肤色的妹妹带到了这张床上,还带来一个和她们差不多大的玩偶,不过是白色的),卢塞特见此情形,耸了耸肩,起身欲离,但爱达渴望的手按住了她。
“顺道来了就待着吧,乖乖(这一切,都起始于约一八八二年小家伙在餐桌上放的一个屁)。[183]而你呢,花园的神,叫客房服务吧——三杯咖啡,半打煮得软熟的鸡蛋,多来些涂黄油的吐司,几块——”
“哦,不!”凡打断道,“两杯咖啡,四只蛋,等等。我不想让那些人知道我床上有两个姑娘,对于我的小小需求来说,一个(见证[184]弗洛拉)就够了。”
“小小需求!”卢塞特嗤之以鼻。“让我走,爱达。我需要洗澡,而他需要你。”
“乖乖原地别动。”爱达放肆地嚷道,同时一个优雅的突然袭击便解掉了她妹妹的睡裙。卢塞特不自觉地低下了脑袋和软弱的脊骨,接着以一个殉道者谦逊的昏睡姿态重又在爱达枕头的外半边躺下,带软垫的床头板上黑色丝绒映衬着她一绺绺橘红色的头发。
“把胳膊伸开嘛,傻瓜。”爱达命令道,同时踢开了半掩着六条腿的床单。她头也不回地推开在她背后偷偷摸摸忙活着的凡,而另一只手似有魔助一般抚过了那小而秀丽、缀着汗珠的乳房,并滑向海边小仙女的平坦、颤动着的小腹,直伸至那火红的黄鹂鸟,凡曾经目睹过一次,如今已是羽翼丰满,而且和他最爱的蓝色大乌鸦相较,自有销魂之处。妖巫啊!要失去自控了!
我们此刻所面临的并非是卡萨诺瓦式的情形(那位双重淫贼在描绘自己的肮脏岁月时一定只拿了一支单色铅笔),而更像先前威尼斯(广义的[185])画派的精湛再现(于“禁画”系列中),完全能与妓院的鸟瞰图[186]媲美。
于是若从上方观看——就像从埃里克在他的春梦里天真地构想的那种空中之镜里看——床如同一座大岛,我们的左侧(卢塞特的右侧)有一盏灯,将呢喃的、炽热的光线洒在靠西边的床头柜上。床单和被子杂乱地堆在岛的南端,那儿没有踏足板。目光刚刚启动时可以先从北端看起,直至维恩家二小姐被撬开的双腿。落在那黄褐色苔藓上的露滴最终换来了绯红的脸颊上晶莹的眼泪,作为其风情万种的回应。另一条目光旅行的路线从口岸向内地进发,可展示出中间那个女孩修长白皙的左大腿;我们参观纪念品商店:爱达那像是上了红漆的爪子,引导着男人的手腕——后者先是很明智地反抗,接着又无可厚非地屈从了——从昏黑的东部挪移至鲜亮的黄褐色的西部,以及她的钻石项链,而此时项链闪耀的光彩比起另一头(即西部)的“新新奇通道”的碧绿来也未见得有多么贵重。而卧在岛屿东岸、带着伤疤的男性裸体则有一半掩在阴影里,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尽管其蠢蠢欲动之势对他或某种类型的游客而言已算不得文雅了。紧邻此刻呢喃得更欢(难怪[187]389)的灯的西边墙上新近刚换了壁纸,上面绘着——为向床中央的那个女孩致敬——秘鲁“忍冬花”,神奇的叉扇尾蜂鸟正栖于花上(恐怕不仅为食其蜜露,也为困在其间的小虫子)。同一边的床头柜上搁着一盒不起眼的火柴、绘着一小队骆驼390的香烟,一只摩纳哥产烟缸,一册伏提曼德著、销售惨淡的惊险小说,以及插在紫水晶小花瓶里的一支血红金蝶兰。凡这一边的柜子上则放着一只差不多的坚固异常但并未点亮的灯、一架水话机、一盒威派克斯纸巾、一只阅读放大镜、基姆返还的阿尔迪斯相册,还有一本题为“作为脑瘤诱因的轻音乐”,著者是安博里[188]博士(小拉特纳的滑稽笔名)。声音是有颜色的,颜色亦有气味。卢塞特那团火红的琥珀色穿越了爱达那漆黑夜色的气味与欲望,并在凡那头散发着薰衣草芬芳的山羊面前停了下来。十根焦渴、邪恶、爱抚、修长的手指,分属两个年轻的魔鬼,玩弄着他们床上无助的宠物。爱达松垂的黑发无意间挑逗着她握在左手里的那件稀罕器物,慷慨地展示着她的所得。这玩物既无标记,也无约束。
这就了结了(因为那魔术般的玩意儿突然间就喷出了液体,卢塞特抓起睡衣夺门而逃)。这不过是这样一家珠宝商店,店主的指尖轻轻抚动一件宝物便能使其显得更加贵重,这就类似于摩擦一只落定的灰蝶的后翅,或好比魔术师大拇指一拨弄便让硬币消失了;不过就在这样一家店里,心细如发的艺术家所找出的匿名画作,其实竟是格里洛或是奥比托的作品,不论那是肆意张狂还是有的放矢之作,超种或亚种391。
“她紧张得要命,可怜的孩子,”爱达说着伸长了手臂越过凡去取纸巾,“现在你可以叫早餐了——除非……哦,瞧瞧!兰花呵。我从没见过男人恢复得这么快的。”
“数以百计的婊子以及数十位漂亮妞儿对此可是更有经验,与刚跟我说话的未来的瓦因兰德夫人比起来。”
“我可能没过去那么聪明了,”爱达说,“但我知道某些人可不是一般人,不仅仅是只猫,而是一只臭猫[189],那就是别名珀维特斯基夫人的科朵拉·烟卷儿[190]。我读的晨报上说在法国有百分之九十的猫是死于癌症的。不知道波兰的情形如何。”
过了片刻他兴致勃勃地爱上了[原文如此,编者]薄饼。不过卢塞特没有再现身,而当仍戴着钻石项链的爱达(即表示再来一次“亲爱的[191]凡”以及一支骆驼香烟,然后再去洗晨浴)去查看客房时,发现那白色小手提箱以及蓝色毛皮大衣都不见了。一张便条钉在了枕头上。
再待一晚就要疯了,准备和其他几个可怜虫到韦尔马滑雪去,三周,不然太惨了
留给她的[192]
凡走到一张诵经台前,这是他弄来用于坐直了写字的。他写了如下文字:
可怜的L,
我们感到很遗憾你这么快就走了。更感过意不去的是,我们在一场淘气的胡闹中引诱了我们的埃斯梅拉达[193]及美人鱼。这种游戏以后再也不能和你玩了,亲爱的黄鹂鸟。我们道歉。关于美的回忆、余韵及隔膜让艺术家和白痴都失去了自我控制。众所周知,不论是大飞船的驾驶员还是粗粝发臭的车把式,都会被一双绿眼睛和一绺黄铜色的卷发逼得发疯。我们都希望欣赏你,取悦你,天堂鸟儿。我们做得过分了。我,凡,做得过分了。对于那不体面但基本上算不得罪过的一幕,我们感到抱歉。总有情感困顿的时候,也有重新振作的时候。有毁灭的时候,也有忘记的时候。
你亲爱的A和V
(按字母表顺序)
“我觉得这是份华而不实、装模作样的破玩意儿,”爱达边浏览着凡的信边说,“我们为什么要为她体验到了一次美妙的小小的抽搐392而道歉?我爱她并且决不会允许你伤害她的。有点奇怪——你要知道,你写的便条里有某种着实让我感到嫉妒的东西,这在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凡,凡,在某天,某处,在一次日光浴或跳舞之后,你会和她睡的,凡!”
“除非你不再对我催情了。你同意我给她写的这些吗?”
“我同意,不过要添几句。”
她的附言如下:
以上声明是凡的手笔,我无奈接受了。华而不实、装模作样。我喜爱你,我的小宝贝[194],永远都不会让他伤害你——无论如何轻柔或疯狂。若是厌倦了昆斯顿,何不飞到荷兰或是意大利去?
A
“现在我们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吧,”凡建议道,“我让人去把帕杜斯和佩格备好鞍。”
“昨晚有两个男的认出了我,”她说,“两个互不相干的加利福尼亚人,不过他们没敢鞠躬——有我那个穿丝质夜礼服敢决斗的亡命徒393伴随左右。一位是安斯卡,制片商,另一个带了个妓女的叫保罗·温尼埃,是你爸爸在伦敦的一个朋友。我本来希望我们可以重新上床的。”
“我们现在应该到公园去骑马。”凡决然地说,并首先叫来一个周日差役将信送往卢塞特的宾馆——或者送到韦尔马度假地,假如她已经动身的话。
“我想你懂得你在做的事情?”爱达说。
“是的。”他答道。
“你要伤她心了。”爱达说。
“爱达姑娘,可爱的姑娘,”凡嚷道,“我是一个发着光和热的空洞。在漫长而磨人的病痛之后我正在恢复元气。你为我那难看的伤疤而哭泣,可是现在生活除了爱、欢笑和钱罐子再无别物。我不可能再为破碎的心哭天喊地,我自己那颗破碎的心刚刚修复了。你应该披一块蓝色面纱,而我呢要贴上假胡子,看起来像皮埃尔·勒格朗,我的击剑教练。”
“实际上[195]394,嫡亲表兄妹一起骑马是再合理不过了。要是愿意的话甚至可以一起跳舞、溜冰。毕竟表兄妹差不多就是兄妹嘛。瞧这天儿,碧蓝的,冰凉的,没有一丝风。”
她很快就整装待发,他们温柔地亲吻着,在走廊里,在电梯和楼道之间,哪怕只分开几分钟。
“塔。”她呢喃道,作为对他含着询问的目光的回应,就像过去一样。在那些个甜蜜的清晨,当他们验证着幸福的时候:“你呢?”
“一座规整的金字形神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