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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〇年(阿卡尚在人世——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在他漫长、太长、永不嫌长的一生中,是个最难忘、才华最横溢的年份。他十岁。他父亲一直逗留于西部地区,那里多姿多彩的群山熏陶着包括凡在内的所有俄罗斯天才少年。他会解欧拉公式,能用不到二十分钟背出普希金的诗《无头骑士》175。他与穿白上衣、大汗淋漓的安德雷·安德烈耶维奇一道,在粉红色山崖的紫色阴影中懒洋洋地待上数小时,研读大大小小的俄国作家——在莱蒙托夫176铿锵如金玉的四音步句中苦苦思索那其间对他父亲在另一生命中[451]的飞翔与爱情有些夸张但总体而言不无恭维的暗示。当他们在犹他州一家汽车旅馆里目睹用陶土保存的托尔斯泰农民般的赤裸足印时,AAA揩着肥大的红鼻子唏嘘不已,而他也是强忍眼泪。托尔斯泰在这里写下了穆拉[452]的故事,讲一位纳瓦霍头目——一个法国将军的私生子,被科拉·戴枪杀在了游泳池里177。科拉真是了不起的女高音!德蒙带凡去西科罗拉多的特柳赖德那家举世闻名的歌剧院,在那里他欣赏到了(有时也很厌烦)最棒的国际性演出——英国无韵体诗剧,法国韵体双行诗悲剧,还有雷鸣般的德国音乐剧,其间上场的还有巨人、魔术师以及一匹掉着粪蛋的白马。他体验了各种小小的激情——沙龙魔术、象棋,集市上的轻量级拳击赛、特技骑术——当然还有那些难忘的、太早到来的启蒙教育:他年轻可爱的英国女家庭教师在为他做奶昔、送他上床睡觉时都会娴熟地抚弄他。她常常为赶某个晚会当着他的面试衣服,穿裙子,露出不算丰满的胸部线条。同去赴宴的经常有她的妹妹、德蒙,还有一位普伦基特先生,德蒙的赌友、保镖、守护天使、监督者及顾问,一个改过自新的老千。
普伦基特在他冒险生涯的全盛时期,不论在英国还是美国都是最了不起的老千[453],说得好听点就是“赌博魔术师”。四十岁时,在一局赌牌中,他因心血管的毛病昏厥过去,由此漏了馅儿(唉,一个卑鄙的输家将脏手伸进了他的口袋),并坐了几年牢,重新皈依了他先祖的罗马天主教。他在即将被释放之时做了些传教士的工作,写了一本关于魔术的书,在多种报纸上主持桥牌专栏,还帮助警方探案(他有两个坚毅的当警察的儿子)。时间的无情摧残以及他那粗糙的脸部经受的某种外科手术,使他灰色的面孔不再有吸引力,不过除几个老友外,其余人至少也认不出他了,反正他们对他日渐潦倒的公司唯恐避之不及。在凡看来,他比金·温更有魅力。外表粗粝实则和善的普伦基特先生也忍不住要利用这种魅力(我们都喜欢被喜欢),他的办法便是把一门艺术的诀窍介绍给凡,这些诀窍现在已变得纯洁和抽象化了,因而也成了真实。普伦基特先生认为,机械媒介(如镜子和粗俗的“袖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表演穿帮,正如凝胶剂、薄棉布、橡胶手等玩意儿总是会玷污专业媒介的表演生涯并加速其终结。他教凡如何识破骗人的把戏,那些人往往身边放着惹眼的东西(“圣诞树”或是“发亮的东西”,专业人士在评论业余表演者——其中有些还是挺有身份的社交活动家——时常这么说)。普伦基特先生只相信熟能生巧;秘密衣袋很有用(但也许会被翻个底朝天,反而坏事)。最基本的是对一张牌的“感觉”,握于掌中的那种微妙的触碰、指间的腾挪、障眼洗牌法、通吃、盖牌、发牌前的预处理,而最重要的是手指的灵动,它可以化有为无,或反过来无中生有变出一张王牌,或是将两个对子转成四个K。一项绝对必需的本领——假如要秘密使用额外的一副牌的话——便是要能在手头没有预先准备好的情况下记住出过的牌。凡练了两个月牌技,然后便转向了其他娱乐。他是个掌握技能很快的学徒,能让那些技法烂熟于胸,留待日后使出来。
一八八五年,在完成了预科班的学习后,他去了英国的乔斯大学。他的父辈们已先期到了英国,并频繁现身于伦敦或是鲁特178(富足但并不过分讲究的英国殖民地居民这么称呼海峡对面那个珍珠色的可爱而伤感的城市)。
一八八六至一八八七年间的冬天,他在阴冷的乔斯与两个法国人和一个我们将称作迪克的同学打牌,在迪克安宁公寓中装修漂亮的房间里。他注意到法国双胞胎总是输牌,不仅因为喝得无忧无虑也无可救药,也因为贵族老爷在普伦基特的词汇里便是“水晶白痴”,一个带着很多镜子的人——有许多小小的反射面,角度、形态不一,在手表或图章戒指上小心地闪烁着,如同矮树丛里的雌萤火虫,虚虚掩掩地藏在桌腿上、袖口或翻领内、烟灰缸的边沿,他的位置之近使得迪克不经意地变换着坐姿——可任何一个老千也许都会告诉你,这一切都既愚蠢又多余。
在输了几千块并等到适当的时机后,凡决定将以前所学的技艺付诸实践。牌局中间有一次暂停。迪克起身到墙角对着通话管要了更多的酒。倒运的双胞胎兄弟相互传着一支钢笔,将笔按了又按,挤了又挤,弄得一塌糊涂。他们计算着输了多少钱,显然输得比凡多。凡把一副纸牌放进口袋,活动了一下结实有力而有点僵硬的双肩。
“我说,迪克,在美国时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叫普伦基特的赌徒?我认识他时,他是个脸色灰白的秃头。”
“普伦基特?普伦基特?准是在我之前的。是转做神甫的那位或其他什么人吗?怎么了?”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伟大的艺术家。”
“艺术家?”
“是的,艺术家。我也是艺术家。我猜你觉得自己也是艺术家。很多人都这样看自己。”
“到底什么是艺术家?”
“就是地下观测站。”凡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是某部现代小说里的吧。”迪克说,他贪婪地吸进几口烟后丢掉了烟蒂。
“那是凡·维恩说的。”凡·维恩说。
迪克踱回到桌边。他的仆人端来了酒。凡退进盥洗室,开始“修牌”,老普伦基特过去就是这么说的。他记得上一次他玩牌魔术是那次耍给德蒙看——父亲不赞成他们的扑克把戏。噢,对了,还有在病房里试图让那疯狂的魔术师放轻松那一回。那时他痴迷于重力对神的血液循环的作用。
凡对自己的技巧——以及贵族老爷的愚蠢——很有把握,却不确定自己能维持多久。他对迪克有些过意不去,除了是个三脚猫无赖之外,他脾气倒也不坏,懒惰些罢了,脸色苍白,身体软弱——一根羽毛就能打倒他。他还坦然承认,假如家里人仍拒绝支付他的巨额债务(且是陈年老账),那他只得到澳大利亚去筑新债台了,还要在半路上伪造些支票。
此时迪克愉快地看着[454]179,告诉他的猎物们,离满足他最无情债主要求的最低金额只差几百英镑了,于是他继续孤注一掷地对可怜的让和雅克使诈,之后得到了三张货真价实的幺牌(是凡亲热地发给他的),正好能敌得过机敏的凡收集到的四张九。接着凡欺骗性地下了一注,慷慨地对这位两眼闪动着绝望之光的公子哥儿施以援手(虽然援助并没有全到位),后者的苦难终于豁然到了头(伦敦的裁缝在浓雾中摩拳擦掌,一位放债人,乔斯著名的牧师,请求约见迪克的父亲)。在放出凡见过的最大赌注后,雅克亮出一套毫无希望的同花顺[455](他用奄奄一息的口气如是声称),而迪克在他的折磨者的王牌面前即使有同花顺也只好认输。凡一直轻而易举地隐蔽着自己精细的小动作不让迪克那些愚蠢的镜子照到,此时却欣然让他瞥见自己手里掌握的第二张王,那是他,凡,所拿到的,他挥起牌抱在胸口,这可是“彩虹象牙”——普伦基特总是诗意十足。那对孪生兄弟戴上领结穿起大衣,说他们没法再玩了。
“我也一样,迪克,”凡说,“真遗憾你得指望着那些水晶片。我经常纳闷为什么俄语里的这个词——我想我们有一位共同的俄罗斯祖先吧——与德语里的‘男学生’是同一个词,只是去掉那个变音。”凡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写下一张支票,把钱还给了又惊又喜的法国人。接着他收拾好纸牌、筹码,并将其猛地掷在迪克的脸上。他一出手便已经后悔这残忍而又司空见惯的故作姿态[456],那可怜的家伙作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坐在那里遮住了一只眼,并用另一只(还流了一点血)察看被砸坏的眼镜,法国孪生兄弟用两块手帕按住他的伤口,他却友善地将其推开。玫瑰色的晨光在绿色的安宁公寓里颤动。[457]勤勉的老乔斯城。180
(该亮出一块牌子指示大家鼓掌。爱达的旁注。)
凡整个上午都气咻咻、怒冲冲的,在泡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浴室是世界上最好的顾问、敦促者、启发者,当然马桶除外)后,决定书写[458]——用的是“书写”一词——一封道歉信给那个受骗的骗子。在他穿衣服时一个信差给他送来发自C勋爵(他是凡在沿河路中学一个同学的表兄)的短信,迪克在信中慷慨提议,作为对他债务的抵偿,他介绍凡入“艳屋俱乐部”,那是他整个家族所属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都别指望得到这么高的奖赏。那是进天堂的门票。凡与自己略微有些超重的良心较量了几个回合(两者像在昔日健身馆里的老友一样,都会心地笑起来)——便接受了迪克的提议。
(我认为,凡,你得说得更清楚一点,为什么你,凡,最骄傲最清白的男人——我不是说那可鄙的肉体,我们都是一样的血肉——为什么你,纯洁的凡,会接受他的邀请,这样一个无赖在那次惨败之后无疑还会“发亮又闪烁”。我认为你应该这么解释,首先[459]是你疲劳过度,其次[460]是你不能忍受这样一种想法,即这个无赖很清楚,自己既然很无赖你便没法激他出来干一场,因而也就很安全,可以说。是这样吗?凡,你听见了吗?我认为——。)
他并没有再“闪动”很长时间。在五六年之后的蒙特卡洛,当凡路过一家露天餐馆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较过去更为体面的迪克·C越过长在栏杆格子里的牵牛花朝他探出身:
“凡,”他嚷道,“我把那些劳什子镜片全扔了,祝贺我吧!听着,唯一安全的方法是作记号!等等,这还没完,你能想到吗,他们发明了一种贵金属欧福里翁[461]的显微点——我真的是说显微——可以插在你的拇指指甲下,肉眼是看不见的,但是可以在单片眼镜上制造极小一块区域,用于放大你作的记号,就像捏死一只跳蚤那么简单,在打牌时一张接一张作,这就是它的优势,不用准备,不用道具,什么也不需要!作记号!作记号!”当凡走开时,好心的迪克还在鼓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