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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正躺在鹅掌楸下他那网织的窝里,阅读关于拉特纳的“反地界论”[694]。他的膝盖搅了他一整夜;此刻,午饭之后,情况似乎好了一些。爱达骑马去了拉多尔,他希望她会忘了玛丽娜吩咐她为他买的那脏兮兮的松节油。

他的男仆穿过草坪向他走来,后面跟着一个信使,是一位纤瘦的少年,从脖子到脚脖子都裹着黑皮革,栗色的卷发从帽舌下逸出。这个古怪孩子以业余悲剧演员那种夸张的姿态打量着周围,并递给凡一封标有“机密”字样的信。

亲爱的维恩,

过几天我得离开一段时间,去海外服兵役。如果您愿在我走之前见我,我很乐意明天黎明时分奉陪(也欢迎您带来的任何一位先生),地点在梅登海尔路与图尔比埃尔车道的交叉口。假如不愿意,那我恳求您写一张简单的字条,肯定您对我没有怨恨,正如没有任何怨恨,会来自您忠实的仆佣

珀西·德·普雷

不,凡不愿意见伯爵。他这么对漂亮的信使说道,信使此刻站在那儿一手叉腰,一只膝盖外屈,像个临时演员,等待着信号,让他在卡拉布罗的咏叹调之后加入乡村舞蹈的行列中。

“等一下[695],”凡补充道,“我很有兴趣知道——这马上可以在那棵树后面判定——你是男的女的,是看马的小伙儿还是养狗的姑娘?”

信使没有回答,并被布特吃吃笑着带走了。在遮掩了他们退路的月桂后面传来一小声尖叫,听来似是有人被下作地拧了一把。

很难判断那个粗笨而自命不凡的大个子是不是受到恐惧的驱使,漂洋过海为自己祖国打仗,也许可以被分析为逃避更加私人化的决斗诺言;抑或其中的求和论调是被人要求的——也许是个女人(比方说他出生于普拉西科维·兰斯科伊的母亲);不管怎样,凡的名誉没有受损。凡一瘸一拐地挪到最近的垃圾箱,把信烧了,连那印了纹章的蓝色信封也没留下,便将此事从脑子里清除掉了,只是此时意识到,至少爱达现在不会再受到这家伙百般纠缠了。

她下午很迟才回来——谢天谢地总算没买那涂擦药水。他仍懒洋洋地靠在低悬的吊床里,一副萧索阴沉的神色,而她在环顾四周(比那棕色头发的信使可表现得自然雍容多了)之后,撩起了面纱,挨着他跪下抚慰起他来。

当闪电两天后亮起时(一个老一套的意向,表明闪回至那座旧谷仓),凡意识到,在铅灰色的对峙中,两个秘密的见证人汇聚了;自他命中注定返回阿尔迪斯的第一天起,他们便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其中一个目光躲躲闪闪地呢喃道,珀西·德·普雷不过是——今后也只是——一个舞伴,轻佻的追随者;另一个则带着鬼魅般的执着不断地暗示说,有某种莫名的烦恼,总在威胁着凡这位苍白、不忠的情人的心智。

在他平生最痛苦的那个日子的前一天,他发觉弯腿时不用吃痛了,但他不该到一块久无人光顾的槌球场去和爱达及卢塞特吃一顿即兴午饭,结果回来时就已步履蹒跚了。不过在泳池里游了一阵,又在阳光下晒干身子后就好多了,到了怡人温热而又漫长的下午,疼痛其实已消失了,此时爱达也从其漫长的“植游”之旅——她如此称呼其“植物学漫游”——归来,言语不多,情绪有点低落,因为这一带的植物除她最喜闻乐见的几种外,其余都已不再生长。玛丽娜穿着一件奢华的睡衣,坐在搬上了草坪的梳妆台旁,面前架着一面硕大的椭圆镜子,她正在这里请年事已高但仍手法精妙、活跃于里昂和拉多尔的维奥莱特先生为她做头发。这可是不同寻常的户外活动,她辩解说自己的祖母也喜欢在露天做头发[696]286,以防西风的干扰(就像决斗的人先带着拨火棍走一走,以稳定手感)。

“这是我们最优秀的表演家。”她说着将凡指给维奥莱特看,后者则将他错认作了佩德罗,并带着心领神会的神色[697]287鞠了一躬。

凡一直盼着在晚饭前能和爱达散一会儿步作为恢复性的锻炼,可是她却瘫在花园椅子上说自己又累又脏,得去洗脸洗脚,还要准备硬着头皮帮妈妈招待那些拍电影的,预计他们晚上会到。

“我在塞克西欧见过他。”维奥莱特低声向玛丽娜说,他用双手掩着她的耳朵,同时移动着镜子对着她的头左右打量。

“不,有些迟了,”爱达咕哝道,“再说,我答应了卢塞特——”

他烦躁地压低声音还想坚持要去——不过他也非常清楚,企图改变她的主意是多么徒劳,尤其是在这种情爱之事中;然而不可思议也是好没来由地,她昏沉沉的眼神化作了一片和颜悦色,似乎突然焕发出了新的活力。这仿佛一个孩子意识到噩梦过去,带着初醒的微笑凝视着天空,或是一扇门没有锁上,可以溜出去在变暖的天气里肆意戏水。爱达取下用于收集植物的小肩包,维奥莱特慈祥的目光越过玛丽娜镜子里的脑袋,送他们踱上了通向僻静处的花园小路,正是在那里她曾向他演示自己玩的阳光—阴影游戏。他抱住她,亲吻她,又再次亲吻她,就好像她刚从遥远的险途归来。她笑容里的甜美着实出乎意外,相当的特别。不是那种他所记忆或期待的情欲产生的狡黠而充满魅惑的微笑,而是因无忧又无为才具有的细腻而不乏人性的光泽。所有充满激情的快乐的喷涌,从谷仓燃烧之夜到本莓溪的戏耍,与这光点[698],这微笑神韵的“阳光之闪耀”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她的黑色套头衫和带围裙口袋的黑裙子失去了“哀悼失去之花”的意味,那可是充满了遐想的玛丽娜所赋予的含义(“nemedlenno pereodet'sya[699],快换衣服——!”她对着碧亮的镜子叫道);相反,这穿着倒是具有了一位利亚斯加老式女生校服的可爱。他们站在那里额头贴着额头,棕色皮肤贴着白色皮肤,黑发贴着黑发,他托着她的胳膊肘,她柔软的手指拂过他的锁骨,而他说,他真“睐多尔”[700]她秀发的那种隐秘的芬芳,还混合着碾碎的百合杆茎、土耳其香烟的味道以及“豆蔻少女”才有的“豆蔻”之气[701]。“不,不,不要,”她说,我得洗一洗,快快,爱达得洗一洗;然而又过了不朽的一刻,他们便在这寂静无声的小路上相拥而立了,享受着他们从未享受过的、在那些没完没了的童话故事的尽头才有的“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感觉。

这一段写得挺漂亮嘛,凡。我得哭上一整夜了(之后的补白)。

当最后一束阳光照向爱达时,她的嘴和下巴仍浸淫在他蹩脚而徒劳的亲吻之中。她摇摇头说他们得分开了,她吻了吻他的手——只有在极度的柔情时刻里才会这么做——然后便转身离去,于是他们真的分开了。

只有一株寻常的兰花“欧洲芍兰”蔫蔫地搁在小肩包里,包本来是放在花园桌上的,此刻也给她拖上楼了。玛丽娜和镜子也不见了踪影。他脱下训练服,最后一次跳入池中,男管家背着手若有所思地望着蓝得不真实的水面。

“我不知道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一只蝌蚪。”他说。

小说的主题此时着实向前突进了一大步。当凡回屋时,带着预兆不祥的惊愕,他注意到自己无尾礼服的胸袋里伸出一张字条。字是用铅笔写下的大号手写体,每个字母的轮廓都故意弄得歪歪扭扭,只有一句匿名的告诫:“你不应当受到愚弄[702]。”只有说法语的人才会用那个表示“愚弄”的词,而在仆人中,至少有十五个是法国血统——其先人在英国于一八一五年吞并了他们美丽而不幸的祖国之后[703]便移居美洲了。将他们都抓来拷问一番——男的暴打,女的强奸——当然是荒谬而可耻的。他在盛怒之下使出孩子气,扯碎了他最精美的黑蝴蝶标本。利齿咬出的剧痛现在钻入了他的心里。他另找了根领带,穿好衣服便去找爱达。

他在一间“儿童客厅”里找到了两个姑娘及其家庭教师,这是一间赏心悦目、带阳台的起居室,拉里维埃小姐正坐在一张彭布罗克[704]产的装饰精致的桌子旁,怀着复杂的心情读着《受谴的孩子们》第三稿剧本,其间还夹杂着滔滔不绝的评注。内屋中央一张更大的圆桌旁,卢塞特正在爱达的指导下学画花草;几本大大小小的植物学图册随意放着。一切都显得与从前一样,天花板上绘着小仙女和山羊,白日里甜醇的光线如瓜熟蒂落般凝成黄昏的暮色,远处传来布兰奇哼唱叠衣曲“马尔博洛夫”时的梦呓般的节奏(不知他何时归来,不知他何时归来……[705]288),而眼前两颗可爱的脑袋,深铜色的和赤铜色的,正倾在桌子上方。凡意识到在与爱达商议之前——或者说实际上是告诉她他想与她商议之前——他得按捺住自己。她看上去愉快而优雅;她第一次戴起了他送的钻石项链;她穿上了镶黑花边的新晚礼服,还有——也是第一次——穿了透明长统丝袜。

他拣了张小沙发坐下,随意找了本摊开的图册,厌恶地瞧着一丛艳丽茂盛的兰花,书上说,蜜蜂对它的依赖“取决于各种有吸引力的味道,从死掉的工蜂到雄猫的气味不一而足”。死掉的兵蜂或许更好闻。

与此同时,倔犟的卢塞特坚持认为,画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一张透明纸蒙在图画上(此时她指的是一棵很不雅观地展露着其内部结构的红须朱兰,拉多加沼泽独有的植物),用彩色墨笔描出轮廓就行了。耐心的爱达教她不要机械临摹,而是“要从眼到手再从手到眼”,并以另一株长着棕色褶囊和紫色萼片的兰花作为活样本来画;不过片刻之后,她欣然让步,将插着她采来的那支欧洲芍兰的小花瓶放在了一边。她随意而轻松地继续解释兰花各个器官的功用——不过卢塞特依着自己的古怪念头,只想知道:蜜蜂小伙子能凭着自己的绑腿或毛线衫或别的什么让花儿姑娘怀上小宝宝吗?

“你知道,”爱达用滑稽的鼻音说,同时转向凡,“你知道,这孩子有着最肮脏的想法,好了,她要为此朝我发火了,会扑到拉里维埃的怀里抽泣,抱怨说因为坐你腿上而被传了花粉了。”

“可是我不会对贝尔谈肮脏东西的。”卢塞特说得既温和又很有道理。

“你怎么了,凡?”目光锐利的爱达询问道。

“你为何有此一问?”凡反问道。

“你的耳朵在扯动,你还在不停地清嗓子。”

“这些该死的花你画好了没有?”

“画好了。我要去洗手。在楼下见吧。你的领带歪歪扭扭的。”

“好吧,好吧。”凡说。

我的侍从,我英俊的侍从,289

—米隆冬—米隆冬—米隆丹—

我的侍从,我英俊的侍从……[706]

楼下,琼斯已经拉响的晚饭铃从门厅传来。

“好了,怎么了?”当他们一分钟后在客厅露台碰面时她问。

“我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这个。”凡说。

爱达将字条读了又读,中指紧张地在硕大的门牙上摩挲着。

“你怎么知道是写给你的?”她问道,同时将这张从抄写本上撕下的纸条还给他。

“好,我告诉你。”他嚷道。

“Tishe(小声点)!”爱达说。

“我告诉你我是在这儿找到的。”(指了指心口。)

“撕掉并且忘掉。”爱达说。

“你的忠实的奴仆。”凡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