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爱达的信会呼吸,会扭动,会生活;凡的《地界来信》,一本“哲学小说”,则是死气沉沉。
(我不同意,这是本很好很不错的小书!爱达的旁注。)
可以说这原本是无心之作,他无意在文坛留名。反过来使用化名也未见得有多痛快——不如以手起舞时的愉悦。尽管当看见客厅里摇扇闲聊的女宾时,“凡的凡心”便时常躁动起来,但这一回他骄傲的蓝色羽翅始终收拢着。那么,是什么促使他构思了这样一篇浪漫故事,还是围绕着一个让所有的“星际鼠”和“空中王牌”都伤透脑筋的主题呢?我们——无论“我们”是谁——或许可以将此冲动定义为一种愉快的迫切欲望,即通过语言形象来表达精神病人那种难以名状的相互关联的反常行为,这是他头一年在乔斯断断续续所观察到的。凡对疯子的热情,就像有的人对于蜘蛛类节肢动物或兰花的喜好。
在描述美丽的“地界”与我们丑恶的“反地界”之间的交通往来时需要什么样的技术细节呢?对此,他完全有理由不闻不问。他的物理学、机械论之类的知识仅限于学前班黑板上的涂鸦。他安慰自己道,在美国或英国,绝没有哪个审查员会提及哪怕一丁点儿那些“磁性”的便宜货色。他不动声色地借用了他的那些最伟大的先驱(比方说康特斯通)所假想的载人舱推进设备,其中就有高明的设想,即以几千英里的时速为起始,在同属星系之间的媒质环境影响下加速到每秒数万亿光年,然后毫发无损地骤然转为降落伞似的懒洋洋的着陆。如果要用非理性的虚情假意再重新复述一遍,那么一切“西拉诺妮娜”[24]320式的爱情以及“物理学虚构”就不但枯燥乏味,还荒谬至极,因为谁也不知道“地界”或是其他不计其数、有着村庄和牛群的行星位于多么遥远的外太空或内太空:说“内太空”乃是因为,我们何不假定它们在微观宇宙中的存在呢?就像在这支莫埃长笛里迅捷上升的金色水珠,或是我,凡·维恩——
(或者我的爱达·维恩的)
——血流里的血球,或者是奈克图321先生[25]新近在奈克脱或奈克顿被挑破的一颗熟脓包里的一滴脓液。再者,尽管图书馆架上的参考书多得简直不必要且也能借阅,谢提格尼、耶茨及佐托夫[26](笔名)等人的著作却要么遭禁,要么遭焚,这三位宇宙学家在半个世纪前便不顾一切地全面启动了研究计划,导致并认可了恐慌、疯狂以及该诅咒的中篇小说322。三位科学家现都已销声匿迹:X自杀了;Y被一洗衣工绑架到鞑靼去了;而Z呢,他是个红脸膛白胡子的老伙计,在牢里噼里啪啦地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懂,孜孜不倦地发明各种隐形墨水,研究变色现象、神经信号、外溢光的螺旋构造、模仿手枪射击及警笛的腹语特征,而这些简直要把看押他的雅吉瓦狱卒逼疯了。
可怜的凡!他努力要严格地将“地界”来信的作者与爱达的形象区分开来,为此他粉饰、包装了特里萨,使之成为一个十足的凡俗女子。这位特里萨用她的信将我们这个很容易神魂颠倒的星球上一个科学家引得神魂颠倒了,他的名字西格·雷曼斯基似是由凡通过将阿卡最后的治疗医生的名字颠倒了字母顺序而构成[27]323。当雷曼斯基的痴迷转变为爱情,当读者的同情心集中在了这位负心郎妩媚而忧郁的妻子(娘家名是安蒂拉·格伦穆斯)身上时,我们的作者又得愁肠百结地将安蒂拉身上所有爱达的痕迹统统抹去,于是好端端的女子失去了一头天生黑发,成了另一个木偶式的人物。
特里萨从她的星球上向西格频送秋波,然后还飞来找他,而他不得不在实验室里将她置于高倍显微镜下的载玻片上,以看清楚这位虽渺小却也体态完美的情人,一位精致的微生尤物,对着他硕大而湿润的眼睛伸展着自己透明的肢体。雷曼教授(此时他已将自己的名字截短了)将特里萨装在试管(千万别和睾丸、兰花混淆)里[28],让她像微型美人鱼一样游弋,可是,唉,他的助手弗洛拉“意外”地将试管扔掉了。弗洛拉原本也是肤色白如象牙、秀发浓黑如墨的蛇蝎美人,却被作者及时改成了第三个平庸的、长着暗褐色卷发的木偶人。
(安蒂拉后来夺回了丈夫,而弗洛拉则被淘汰出局。爱达的附录。)
在“地界”,特里萨曾是一家美国杂志的流动记者,凡因此得以有机会描述这颗兄弟星球上的政治面貌,这对他而言毫不费力,只需将关于他病人的“超验精神狂乱”研究报告下功夫整理拼合起来就行。该术语发音效果很差,挺不错的名字报出来就变得含糊不清,杂乱的历法颠倒了事件顺序,不过总体而言,那些着色的圆点还是构成了某种风水图。正如早先的试验所推测的,我们的编年史在沿时间之桥前行时,晚了“地界”历史约半个世纪,但与之相比,我们某些如暗潮涌动的风尚却并不落后。在讲述我们这个令人扼腕的故事时,“地界”上的英国国王——也叫乔治(显然,在他之前至少还有半打国王负此英名)——统治着一个帝国,或者说刚刚失去对它的统治。与我们“反地界”那片铁板一块的疆土比起来,该帝国显得有些零散,在不列颠群岛与南非之间夹杂着异国的空白和斑点。西欧的情形尤其不同:“地界”的法国自十八世纪差不多以不流血的革命推翻卡佩王朝并赶走所有入侵者之后,在两个皇帝以及多位资产阶级总统的治理下国力蒸蒸日上,其中现任总统杜美喜就很招人喜欢,比鲁特总督米洛尔·戈阿要强很多!在东边则有一个超级强大的俄罗斯管辖着伏尔加地区及类似流域,统治者并非索索可汗及其残暴的苏维埃纳姆汗国,而是“愿望共和体主权社会”[29](大概如此),它取代了曾征服了鞑靼及Trst[30]的沙皇。最后,但也同样重要的一点是,“未来王阿陶夫”[31]——穿着笔挺制服的金发巨人、无数英国贵族的秘密偶像、法国警察部队的名誉统帅、俄罗斯及罗马的友善同盟,据称要将中看不中用的德国改造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该国将拥有高速路、完美战士、铜管军乐队,还有为不识时务者及其子女准备的现代化营地。
无疑,这些由我们的“地界学者”(凡的同事们的绰号)所收集的信息大多经过了添油加醋;不过那种美好幸福的语气可说是一以贯之的。而该小说的目的则是揭示“地界”的欺诈,那儿并非处处天堂,或许在某些方面,人的精神和肉体在这颗兄弟星球上所经受的折磨更甚于我们这坏透了的“魔亚”。在先前的来信中——那还是在她离开“地界”之前,特里萨对“地界”的统治者们——尤其是俄罗斯和德国的——尽是溢美之词。而之后到了太空,她便承认自己是夸大其词了;她实际上沦为了“泛宇宣传”的工具——如此坦白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地界”特工要是截获了她的坦白音波——该音波现在大多是单向扩散的,朝向我们的,至于传播途径及原理还是别问凡了——便会拽她回去或是在空中将她摧毁。遗憾的是,他既不懂机械论,也很难说对道德论在行,我们在这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可费了他两百页来展开、修改。我们别忘了他只有二十岁,而且他那年轻骄傲的灵魂正在忧伤地彷徨;别忘了他读了太多的书,创作的却少之又少,而在科朵拉的露台上初次升腾起的写书欲望,那灿烂的狂想,此刻正在审慎的指引下退却,就像中世纪从中国返回的探险家怯于向威尼斯修士或佛兰德斯的庸俗之辈披露文明古国的奇迹。
他在乔斯花了两个月时间工工整整地将原本的涂鸦之作誊写下来,接着又大幅修改了结论,于是最终的手稿看起来和初稿也没什么两样。他将稿子带到贝德福德[32]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吩咐其秘密地打印一式三份。而在搭乘吉尼维尔女王号回美国途中,他又将文字改得惨不忍睹。到了曼哈顿不得不再重排了两次,不仅因为他又作了新的修改,还由于里面各种古里古怪的校对符号。
《地界来信》,伏提曼德[33]著,于一八九一年凡二十一岁生日之际问世,其出版商是伪造的:曼哈顿的“阿本赛雷奇”和伦敦的“赛格里斯”。[34]324
(那时假如我碰巧看到一本,我会认得出夏多布里昂的小爪子[35]的,那么也就能知道是出自你的小爪子了——立刻认出。)
他的新律师格罗姆韦尔先生——这个漂亮的花卉姓氏[36]与其天真的眼神和金色的胡子挺般配——是伟大的格龙布切夫斯基的侄子,而前者也在过去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精心打理着德蒙的部分事务。格罗姆韦尔对凡的个人资产同样呵护得无微不至,不过他对出书这一行当里的错综复杂却缺乏经验,凡则更是一窍不通,比如他不懂“评阅样书”是要送给各类期刊编辑的,而广告是要购买的,别指望它会自动生成一整页出现在“爱小姐”的《神魂颠倒》和“公爵先生”的《吹牛客》的推介广告之间。
格罗姆韦尔先生以不薄的薪水委派一位叫格温的部下作为代表,一方面服务于凡,另一方面负责将印好的书的一半提供给曼哈顿的书店,与此同时她在英国的一位旧爱则要把其余的送到伦敦的书店。为他卖书的人是出于好心,却连十美元左右的印书成本价都拿不到,这在凡看来既不公平又不合乎逻辑。那些拿着很低的工资、疲于奔命、裸露着胳膊、黑发白肤的女店员们不遗余力地用他的书招徕面色阴沉的同性恋者(“一本奇书啊,讲一位叫‘土地’[37]的女子的”)。因而当合作伙伴们于一八九二年二月交给他一份关于销售情况的认真仔细的研究报告时,他感到很过意不去:十二个月只卖了六本——英国两本,美国四本。从统计学上讲,不可能指望会有书评,因为与可怜的“地界”的通信往来毫无官方保障。然而说也奇怪,真有两篇出现了。一篇由“首席小丑”发表在《艾尔西诺》——一家著名的伦敦周刊上,作者用伦敦记者钟爱的文字把戏给文章定名为“低级趣味[38],一八九一”,评述该年度的“空间浪漫故事”,这类题材其时刚刚渐入佳境。他嗅出伏提曼德的书可是上乘之作,称之为(唉,不无正确)“一部洋洋洒洒、陈腐、乏味、晦涩的寓言,倒也有精彩绝伦的隐喻,否则整个故事便乏善足陈”。
唯独的另一篇对可怜的伏提曼德不吝褒奖的评论发表在曼哈顿的一本小杂志(《村庄之眉》)上,作者是诗人马克斯·米施派尔(也是个植物学名称——在英语中即为“欧楂”[39]),执教于格鲁巴大学德语系。米施派尔先生一向喜欢卖弄对作家的熟悉,他从《地界来信》里辨析出若干人的影响,包括奥斯伯格(西班牙作家,以善写童话和神秘主义兼寓言性的轶闻自居,颇受那些没见识的文论家追捧)的影响,以及一位伤风败俗、讲述字谜梦的古代阿拉伯人,德·鲁上尉将其音译为本·西林,其依据是伯顿对纳夫扎伊的改编,后者论及了与肥胖或驼背女人交媾的最佳方式(《芳香园》,黑豹版,第一百八十七页,凡·维恩男爵九十三岁时,他那下流的医生拉格斯教授给了他一本)。他最后评论道:“假如伏提曼德(或伏梯曼德或曼达拉托夫)先生是一位精神病医师的话——我想他或许是的——那么我欣赏他的才华的同时也很同情他的病人。”
走投无路之下,格温——胖乎乎的小个儿婊子[40]325(天性使然,而非职业所致),悄悄向她的一个新欢坦白说,那篇评论是在她的央求下写出来的,因为目睹装帧精美的书受到如此冷落,而凡还要“强颜欢笑”,这让她受不了。她还发誓说,马克斯不仅不知道伏提曼德是何许人也,而且也没读过凡的小说。凡漫不经心地想着要在黎明时分,跟这位“欧楂”先生(希望他能选择使剑)到公园僻静的一角来一场决斗。他在屋子走廊下便能看见那座公园的中央绿地,他与一位法籍教练在那儿学击剑,每周两次,这是除骑马外他唯一还钟情的运动了;可出乎意料——也令他如释重负(因为他为要捍卫自己的“小书”而感到有些羞愧,只希望忘掉它,就如同另一个不相干的维恩或许会——假如能活得更长久的话——谴责自己还在做寻花问柳的春梦)的是,对于凡试探性的建议,马克斯·马士穆拉(“欧楂”的俄文说法)热诚地许诺要寄给他第二篇文章,“野草流放了花儿”(麦尔维尔与马弗尔)。
与文学的这些接触只让凡萌生出一种惰怠的空洞感。甚至在写书时他便痛苦地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星球是多么无知,同时却还企图从众人错乱的脑筋里窥得些参差不齐的见识以拼凑出另一星球的图景。他打定主意,在完成金斯顿(他觉得这里比老好乔斯更适宜)的医学研究之后,他会到南美、非洲、印度去长途旅行。在十五岁(埃里克·维恩的花样年华)时,他以诗人的热忱研究过三列伟大的跨美洲火车的时刻表,那是他有朝一日要乘坐的——并非独自一人(此刻是独自一人)。从曼哈顿搭乘深红色的“新世界快车”,经麦费斯托、埃尔帕索、麦克西堪斯克以及巴拿马运河隧道,直抵巴西及维奇(或曰维德马,由一位俄国海军上将创建)。在那里铁路一分为二,东线继续前往格兰特角,西线则向北折返,途经瓦尔帕莱索和波哥大。每隔一日,这神话般的旅行便从育空茨克发车,兵分两路,一条线驶往大西洋沿岸,另一条则经加利福尼亚和中美洲,怒号着开进乌拉圭。深蓝色的“非洲快车”起始地为伦敦,由三条不同线路——尼日尔、罗德西亚或埃塞俄比亚——抵达好望角。最后,棕色的“东方快车”连接起了伦敦至锡兰再到悉尼的漫长路线,途经土耳其及数条海底隧道。此刻在你昏昏欲睡时,我不能明白,为何在所有的大陆中,除你之外都是以A打头的。
这三列令人称奇的快车至少装备了两节头等车厢,品位挑剔的乘客可以在其内租一间带洗浴和卫生间的卧室,以及配有钢琴或竖琴的起居室。旅程的长度要根据凡恹恹的心绪而定,在埃里克的年纪里,他想象着窗外的风景随着他那舒服无比的安乐椅自行延展。在穿行于热带雨林、山中峡谷及其他胜地(哦,说说看!不行——睡着了)时,这间移动屋子会走得很慢,十五英里的时速,可是经过沙漠或是沉闷的农业区时便能达到七十、九十七、九十九、一百、红狗[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