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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折中主义在一八八八年大行其道,但拉多尔的风尚并没有阿尔迪斯人所想的那么自由。

爱达为自己十六岁的豪华野餐会穿了件朴素的亚麻罩衫,玉米黄色的休闲裤以及平底鹿皮鞋。凡要她把头发放下来;她提出抗辩,说在乡下留长头发很不舒服,不过最终还是让了步,将其放下一半用黑绸丝带扎在脑后。凡穿着蓝色运动衫,齐膝的灰色法兰绒裤,脚蹬运动“胶底鞋”,这就是他夏季惯有的优雅行头。

正当人们在那块常用的洒满阳光的松林空地着手准备这顿野地大餐时,狂野的女孩和她的爱侣怀着贪婪的情欲瞅空儿溜进了一处长满蕨草的溪谷。高大的本莓丛中,涧溪在岩层之间流淌着。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最幼小的松树上也有知了在鼓噪。

她说:“用旧小说人物的话说,那就是多年以前,很久以前[668],我曾在这里和格雷丝以及另外两个俏姑娘玩构词游戏来着。‘Insect,incest,nicest’。”[669]

她以植物学家及疯女人的口吻侃侃而谈,说英语里最了不起的词是“husked[670]”,因为它可以表示相反的东西,裹住的和揭开的,裹得紧紧的但又易于去壳的,意味着很容易剥开,你用不着扯腰带,你这野兽。“被很仔细地剥了壳的野兽。”凡轻柔地说。时间的流逝只更增添了他对怀中尤物的柔情蜜意,这让他钟爱的尤物,如今她的动作更加柔顺,腰臀更如竖琴般凹凸有致,他已解开了她的发带。

他们蹲伏在溪岸众多结晶状礁石中的一块的边缘,这礁石似是在跌入水中之前还要搔首弄姿一番。凡在最后一阵抽搐之后,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了爱达警惕的神色。类似的表情以前也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他无暇让回忆清晰地浮现,而回忆却已让他立刻辨清了身后的跌绊声。

他们在嶙峋的岩石间发现了可怜的小卢塞特并安慰起她来,因为她脚下打滑跌在了乱树丛里的一块花岗岩石板上。孩子脸色晕红而慌张,作出十分夸张的痛苦表情揉着大腿。凡和爱达嬉笑着各抓住她的一只小手,跑着将她送回林间空地,她在那里欢笑着、扑倒在地,向一张展开的折叠桌上恭候她的水果馅饼扑去,那是她最喜爱的。她像剥了壳般脱去运动衫,拉了拉绿短裤,蹲坐在赤褐色的地上起劲地吃起来。

爱达除了埃尔米宁孪生兄妹外谁也没有邀请;不过她并没有在妹妹不来的情况下让哥哥单独来的打算。姑娘来不了了,她去新科伦顿去送别一位年轻的鼓手,那是她的初恋男友,正要和他的一帮同伴迎着日出扬帆起航呢。不过格雷格总还是要邀请的:前一天他来看她,捎来他病重父亲赠送的一只“护身符”,老人要爱达像他的祖母那样珍藏这只小巧玲珑的黄色象牙骆驼,是五个世纪以前在基辅雕琢的,那还是帖木儿和纳博克的统治时期。

凡相信爱达并不为格雷格的倾情所动,而他想得没错。此刻他怀着欢愉与他重逢——这样一种在道德上并非纯洁的欢愉,一种得胜的敌手面对谦谦君子时所怀有的掺入了些许寒意的友好。

格雷格将他那辆漂亮簇新的“赛轮霆”摩托停在森林车道上,说:

“我们有伴儿了。”

“的确如此,”凡赞同道,“Kto sii(他们是谁)?你知道吗?”

谁也不知道。穿着雨衣、素颜阴郁的玛丽娜走过来顺着凡指的方位向树林里张望。

十几个已过中年、穿着破旧粗俗的深色衣服的城里人满怀敬意地打量着那辆“赛轮霆”,然后跨过小路走进林子里,并坐下来吃一小份包括奶酪、小圆面包、意式腊肠及基安蒂红葡萄酒在内的早餐[671]。他们离我们的野餐会足够远了,一点也不用操心他们。他们也没带什么机械音乐盒。他们压低了嗓门,举止也格外小心。最大的动静似乎也习惯性地限于将牛皮纸或粗糙的新闻纸或烘炉纸(质轻易破的那种)揉成一团,用无声、抽象的方式扔到一边,而其余忧郁的使徒般的手则把食物包装打开,或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将其包好,在松树庄重的阴影之下,在刺槐卑微的阴影之下。

“真怪。”玛丽娜边说边挠着被阳光照亮的一块秃顶。

她打发男仆去查查怎么回事,并告诉那些吉卜赛政治家,或是卡拉布里亚[672]壮丁,维恩员外要是发现有人擅入他的林子会大发雷霆的。

男仆摇着头回来了。他们不懂英语。凡走了过去:

“请走开,这里是私人领地。”凡分别用平民拉丁语、法语、加拿大法语、俄语、育空俄语说道,然后又用非常古旧的拉丁语说了一遍:私人领地[673]。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几乎未被他们注意到,几乎未被枝叶的阴影触及。他们胡子拉碴,下巴发青,穿着体面的旧衣服。有一两个的领子已经不在了,但还保留着饰钮。其中一人留着胡子,湿润的眼睛半眯缝着。高档靴子,缝隙里有尘土,还有或方头或尖头的橘棕色鞋,都被脱下来塞在牛蒡草下面或是搁在土褐色林中空地的老树桩上。真奇了怪了!当凡重复了他的要求时,这些冒失鬼用一种完全无法听懂的切口相互叽咕起来,并冲着他做着投掷的小动作,像是漫不经心地赶走小虫子。

他问玛丽娜——需要他动武吗,然而可亲可敬的玛丽娜拍着头发,一只手搭在胯上答道,不了,别理会他们——特别是他们现在又往林子里退了一点——瞧,瞧——有几个正将放盆盆罐罐的那块像旧床单的布向后[674]拉呢,像渔船一样被拖过卵石沙地,而其他人则礼貌地将揉皱的包装纸转移到更远处的藏匿地,配合伙伴们将物什重新摊开: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吗?

他们的存在逐渐在凡的脑子里淡化了。所有的人此刻都兴高采烈。玛丽娜脱掉了那件为野餐准备的灰白色雨衣或叫“防风衣”(毕竟,总而言之,她在家穿的那套带粉色披肩的灰裙子对一个老太婆而言已经够活泼了,她宣称),举起空杯子,生动且非常婉转地唱起了“绿草咏叹调”:“斟满,将酒杯斟满!为爱干杯!为爱的痴迷干杯!”凡禁不住总要怀着敬畏、怜悯——而没有爱——回头去看特拉维迪亚塔[675]可怜苍老的头上的那块可怜的秃斑,被染发剂擦亮了的头皮透着难堪的松锈色,比她那了无生气的头发还要扎眼。他像以前很多次所尝试的那样企图挤出些许对她的温情,然而也像往常一样无法做到,他也照常告诉自己,爱达也不爱自己的母亲,真是一种含糊而懦弱的安慰。

格雷格有着令人同情的简单头脑,认为自己的行动一定会为爱达注意并赏识,因而向拉里维埃小姐大献殷勤——帮她脱去紫红色外套,拿着热水瓶代她为卢塞特的杯子里倒牛奶,分发三明治,频频为她斟酒,堆着全神贯注的笑容听她诽谤英国人,照她的说法,她讨厌英国人更甚于鞑靼人,或是,唔,亚述人。

“英国!”她嚷道,“英国!这么个国家,每有一个诗人,就有九十九个肮脏的小市民[676]273,有些人的血统搞不清是什么来历!英国竟敢效颦法国!我在那只大篮子里放了本知名度很高的英国小说,说的是一位女士得到了一瓶香水——昂贵的香水!——叫做‘影子骑士[677]’,其实也就是大路货——不错的哦,的确,但并不适合熏手绢儿。刚到下一页就有一位自命不凡的哲学家说到了‘一场免费演出的戏[678]’,似乎所有的戏都是阴性的,接着故事里一位自命不凡的巴黎旅店老板将‘我很抱歉’说成了‘我我抱歉’[679]!”

“好吧[680]274,”凡插话道,“不过对英文的拙劣法译又怎么说呢,比如——”

不走运的是,或者也许走运的是,就在此时,爱达用俄语发出一声表示极度厌恶的惊叹,因为一辆铁灰色的敞篷车驶进了那块空地。车尚未停稳便被那伙市民围住,那些人因为脱掉了外衣及马甲而非常奇怪地显得人数多出来不少。年轻的珀西·德·普雷穿着花边衬衫和白裤子,带着十足的恼火和轻蔑从他们的圈子中挤出来,向玛丽娜的躺椅阔步走去。玛丽娜邀请他参加野餐会,尽管爱达试图用警告性的瞪眼和暗暗轻微的摇头阻止愚蠢的母亲,还是无济于事。

“我没敢指望……哦,我非常乐意接受邀请。”珀西回应道,随即——真是话音刚落——这个看似健忘实则工于心计又泰然自若的歹徒大踏步地回到车里(最后一个被这座驾惊呆的艳羡者还盘桓在那里),取出一束存放在靴子里的长茎玫瑰。

“真遗憾我竟然很讨厌玫瑰。”爱达边说边十分谨慎地接受下来。

麝香葡萄酒开了塞。为爱达及艾达的健康干杯。“原本的讨论变成了泛泛而谈”,照莫泊纳塞斯的写法就是这样。

德·普雷伯爵转向伊凡·德蒙诺维奇·维恩。

“人家告诉我你喜欢变态的身体姿势?”

这一半询问中夹带着一半调侃。凡透过举起的卢奈尔白葡萄酒,瞧着蜂蜜色的太阳。

“此话怎讲?”他问。

“唔——就是那个倒立行走的把戏。你姨妈的一个仆人是我们一个仆人的姐姐,两个饶舌女人一台戏。”(嬉笑着)“传言说你终日倒立,走到哪个角落都是如此,可喜可贺!”(鞠了一躬。)

凡答道:“传言太抬举我的专长了。实际情况是,我每隔一晚练习几分钟,是吧,爱达?”(环顾四周寻找她)。“要不要给你——露两手——伯爵?这是个蹩脚的双关语,不过可是我想出来的。”

“亲爱的凡,”玛丽娜饶有兴味地听着两个英俊小生轻松自在的闲聊,“告诉他你在伦敦的成功。Zhe tampri275(拜托)!”

“好的,”凡说,“一开始也就是找些乐子,你知道的,在乔斯的时候,可是接下来——”

“凡!”爱达尖声叫道,“我有话和你说,凡,过来。”

多尔恩(翻着一本文学评论杂志,对特里果林276说):“瞧,大约两个月以前,这份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从美国来的一封信,我还碰巧想问你的呢。”(搂着特里果林的腰将其引向舞台前缘)“因为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681]

爱达背靠一棵树站着,像一位刚拿掉面罩的漂亮间谍。

“刚才我碰巧想问你呢,凡,”(继续耳语道,同时恼火地甩甩手腕)——“别表现得像个愚蠢至极的主人;他醉得跟什么似的,你看不出来吗?”

这幕场景被丹的到来打断了。他开车鲁莽得出奇,常常如此,天知道为什么,许多言语不多的沉闷家伙都这样。他驾着那辆红色单座敞篷车在松树之间飞快地穿梭,在爱达跟前戛然而止,并送上妙不可言的礼物,一大盒薄荷糖,白的、粉红的,哦,好家伙,还有绿色的!他还给她拍了无线电报,他挤挤眼说。

爱达撕开了电报——并非如自己所担心的那样来自阴沉的卡卢加诺,也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她母亲,发自洛杉矶,一个更欢快的地方。玛丽娜一边读信,一边流露出轻狂少女才会有的喜色。她炫耀似的把它拿给拉里维埃—莫泊纳塞斯看,后者读了两遍,带着谴责而又纵容的微笑偏了偏头。玛丽娜决然地顿顿足,高兴地叫起来:

“佩德罗又要来了。”她对冷静的女儿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

“而且我猜,他会一直待到夏末。”爱达发话道——接着与格雷格和卢塞特坐下来,在一件摊开的短睡袍上玩拆字游戏,睡袍下是小蚂蚁和干燥的松针。

“哦,不,不是[682],只待两周。”(像姑娘家那样吃吃笑着)“之后我们会去豪赛,好莱坞277,”(玛丽娜真是状态甚佳)——“是的,我们都去,作家、孩子们,还有凡——假如他愿意的话。”

“我很愿意,可是我不能去。”珀西说(他的典型幽默)。

与此同时,穿着光鲜的樱桃红条纹夹克,戴着富喜剧色彩的草帽的丹叔叔对邻近那群野餐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手端着“英雄”牌葡萄酒,另一手拿着涂鱼子酱的吐司走了过去。

“《受谴的孩子们》。”玛丽娜给了珀西想知道的回答。

珀西,你很快就会死去——并非死于在克里米亚峡谷里射入你粗腿的那粒弹丸,而是在几分钟后,当你睁开眼,在灌木丛的阴影下感到放心又安心时。你很快就要死了,珀西;可是在拉多尔县的那个七月天里,你懒洋洋地闲荡着,在先前的什么宴会上喝得酩酊大醉,心怀着渴欲,长了金黄色汗毛的强壮的手里握着黏糊糊的酒杯,听着文人的夸夸其谈,与半老徐娘似的女演员聊天,还色眯眯地盯着她愠怒的女儿,你在这生动的场景里寻到了不少乐子,老伙计,好啊请便请便,一点儿都不奇怪。你魁梧、英俊、如狼似虎、玩橄榄球的健将,泡乡下妞儿的高手,你把下了球场的运动员的魅力与一个赶时髦的混蛋那种慢条斯理的迷人腔调结合在了一起。我觉得,你那俊俏的满月般的脸最让我讨厌的就是那婴孩般的肤色,光滑的下巴,剃起胡子来毫不费事儿。而我,现在每次刮脸都要挂彩,而且还要挂七十年。

“那个绑在松树干上的鸟舍里,”玛丽娜对她年轻的赞美者说,“曾有过一台‘话机’,现在要是还在该多好!啊,他回来了,终于[683]278!”

她丈夫带着好消息踱了回来,手上的酒杯和鱼子酱吐司已经没了。他们是一群“精致文雅”的人。他听出了至少十几个意大利语单词。据他所知,他们吃的是牧羊人的茶点。他觉得他们也把他当做了放羊的。他们用的垫布下面或许是卡洛·德·梅迪奇红衣主教收藏的一幅油画。小个子丹叔叔很兴奋,简直兴奋过度了,他坚持要求仆人给他新交的杰出朋友端去酒食,自己忙不迭地拿起一个空瓶子和一只大篮子,篮子里装的就是那本奎格利的英文小说、毛线针和一卷卫生纸。然而玛丽娜解释道,职业操守要求她立即致电加利福尼亚,不能耽搁;而他则将自己的计划抛在脑后,很乐意地开车送她回家。

迷雾长久地隐藏在一系列事件的连接迂回之中,不过——大约就在他们离去,或是离去后不久——凡站在溪边(下午早些时候,正是在这里倒映着两双叠在一起的眼睛)与珀西和格雷格一道,将卵石砸向对岸一块老旧生锈、无法辨认的标牌的残余部分。

“哦,nado(我必须),小便279!”珀西用斯拉夫俚语装腔作势地喊道,鼓足了腮帮子,同时在裤子纽扣盖处乱摸一气。向来不轻易动声色的格雷格对凡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器具,手术切去了包皮,个头大得吓人,色泽鲜艳,那么扎眼的牛心[684]280;而这两个看呆了同时又很骄傲的男孩子也从未见过如此持久、划着如此坚实的弧线、差不多是源源不绝的液流。“嗬!”那少年如释重负般嘟囔道,并重新系好了纽扣。

那场混战是怎么开始的?三个人都踩着滑溜的石头过了小溪?珀西推了格雷格吗?凡撞了珀西?动家伙了吗——棍棒?是靠拳头解决的?擒住手腕又松开?

“哦,”珀西说,“你真淘气,伙计!”

格雷格的灯笼裤的一条裤腿浸湿了,他无望地看着他们——这两人他都挺喜欢——他们在溪边打了起来。

珀西年长三岁,而且比凡要重二十公斤,但是凡却能轻松对付这更魁梧结实的蛮牛。几乎顷刻间,伯爵那张暴怒的脸便被钳在了凡的臂弯里。伯爵拱起背部在草地上蹒跚地移动着,嘴里骂骂咧咧。他挣脱出一只通红的耳朵,接着又被夹住、扑倒,并瘫在了凡的脚下,凡随即将他“肩胛骨着地”,肩胛骨着地[685],用金·温的摔跤行话说就是这样。珀西像垂死的角斗士一样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两块肩胛骨都被他的折磨者紧压在地上,而凡则用大拇指使劲地在其起伏的胸膛上发起力来。珀西立刻发出痛苦的闷哼,叫道自己受够了。凡要求他将投降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确点,而那位也照做了。格雷格担心凡没有听清那咕哝出来的求饶声,又用第三人称重复了一遍。凡放开了倒霉的伯爵,伯爵立刻坐起来,吐了口痰,摸了摸喉咙,理了理裹在粗壮身躯上揉皱的衬衣,同时用粗壮的嗓音请格雷格帮他找一粒袖扣。

凡找了小溪一处低洼的地方洗了洗手,他尴尬又感到好笑地看见了水里那颗透明、管状的袖扣,很像是海鞘,在顺流而下的途中被羁绊在了勿忘我花丛的外缘,也是挺好的名字。

他返身走向野餐空地,此时一座山从背后压将下来。他猛地把袭击者掀过头顶。珀西重重地摔在地上,仰面躺了半晌还起不来。凡的手如蟹爪一般钳着已经就范的敌人,端详着他,希望找到一个借口能将一套在实战中还没机会使过的奇门招数用在他身上。

“你把我的肩膀摔断了,”珀西嘟囔着说,一边半站起来,揉着粗大的手臂,“比我控制得稍微好一点儿而已,小魔头。”

“站起来!”凡说,“来呀,站起来!你想再尝尝同样的滋味,还是去找女士们?找女士们?好吧。不过,这回劳驾你走在我前面。”

当凡及其俘虏走近空地时,他责备自己被刚才的偷袭扰乱了心神;他暗自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每根神经都紧绷得可以拨响,他发觉自己足膝酸软得跛行起来并立即加以纠正——而珀西呢,他的裤子竟然神奇地保持了雪白无瑕,他随意披着有些皱褶的衬衫大踏步地走着,轻快地摆动着胳膊和肩膀,显得平静得很,事实上还挺高兴。

此刻格雷格赶上了他们,将那只袖扣带了过来——仔细查找的小小成果,而珀西来了句老一套的“好小子!”便将银质的袖扣锁上,于是那骄横劲儿又完全恢复过来。

他们忠实的同伴还在跑着,并第一个到达已经结束的野餐宴所在地;他看见了爱达,后者面朝着他,一手拿了两只带彩点茎的红盖牛肝菌,另一手则拿了三只;好心的格雷格爵士将她在听到他重重的脚步声时所露出的惊愕误读为某种关切,于是老远便赶忙叫道:“他没事!他没事,维恩小姐”——盲目的同情心使年轻的骑士忘记了她还不可能知道在美男与野兽之间发生了怎样一场冲突。

“我的确没事,”美男说道,同时从她手里拿走了两只伞菌——姑娘最爱的佳肴——并摩挲着平滑的菌帽,“我怎么会有事呢?你的表哥可是以对东方的思克罗托莫夫——或者也许叫其他什么名字——最刺激的展示款待了格雷格及你卑顺的奴仆。”

他让仆人们端酒——可是剩下的酒瓶都已拿给邻近空地上那些神秘的牧羊人了,而他们那位赞助人也不见了踪影:他们或许派走了一个伙伴并把他藏了起来,假如吊在刺槐枝上的硬衣领以及那像爬虫似的领带是他留下的话。而那束玫瑰也不在了,爱达命人将其放回了伯爵座驾的那只靴子里——还是别浪费在她身上了吧,她说,给布兰奇可爱的妹妹比较好。

此时拉里维埃小姐拍手唤起还在午睡的基姆——她的轻便马车的车夫,以及特罗菲姆——孩子们的黄胡子车把式。爱达把她的牛肝菌又紧紧攥在手里,珀西的吻手礼[686]只碰到一只冷冰冰的拳头。

“见到你很开心,伙计。”他边说边轻拍了凡的肩膀,鉴于刚才发生的事情,这一举动显得极不适宜。“希望能很快再跟你玩玩。我不知道,”他压低嗓门又道,“你射击的功夫是不是和摔跤一样棒。”

凡跟着他来到敞篷车旁。

“凡,到这儿来,凡,格雷格要道别了。”爱达喊道,但他没有转身。

“这算挑战吗,me faites-vous un duel[687]?”凡询问道。

珀西坐在方向盘前眯缝着眼笑了笑,身子倾向仪表盘又微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发动机咔哒咔哒作响,接着轰鸣起来,珀西戴上手套。

“随时奉陪,伙计。”[688]281凡说着拍了拍挡泥板,用了粗暴的第二人称单数,那是昔年法国决斗者的用法。

汽车一溜烟跑了。

凡回到野餐地,他的心愚蠢地怦怦直跳;他顺势向格雷格挥挥手,后者正在路旁与爱达攀谈。

“真的,我向你保证,”格雷格正对她说,“不是你表哥的错。是珀西挑起的——并在一场公正的克罗汤姆式摔跤中被击败了,这种技法在特里斯坦和索洛卡特也使用——我敢肯定我父亲可以讲得头头是道。”

“你是个可爱的人,”爱达答道,“不过我觉得你的脑瓜不太好使。”

“在你面前永远也好使不了。”格雷格说,随即骑上他那漆黑沉默的战马,他恨这坐骑,恨自己,恨那两个小霸王。

他调整了一下风镜不声不响地开走了。拉里维埃小姐接着也上了自己的马车,顺着斑驳而狭长的森林车道离去了。

卢塞特奔向凡,很舒服地环绕着大表哥的臀部抱住他,并缠了他一会儿,双膝几乎跪地。“好啦,”凡说着将她举起来,“别忘了你的运动衣,可不能光溜溜的呀。”

爱达走上前来。“我的英雄。”她说,目光几乎没在他身上停留,她那高深莫测的神情让人猜不透,她表达的到底是讽刺还是欣喜,抑或对其中之一的戏仿。

卢塞特边摇着蘑菇篮子边唱道:

他啃下了一个奶头,

他留给他一只破篓……

“露西·维恩,闭嘴!”爱达朝那淘气鬼叫道;而凡作出生足了气的样子,甩了甩他牵着的小手腕,同时朝他另一边的爱达风趣地挤挤眼。

于是,三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一起向等候的四轮折篷马车走去。车夫正一边惊愕地拍着大腿一边数落着一个头发蓬乱的仆人,他是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他刚才躲在那里安享一本皱巴巴的“赌马经”,里面有一匹身材长得出奇的赛马的大幅图片。于是他就被装载脏碗碟和昏昏欲睡的仆人的大车丢下了。

他爬上驾车座坐在特罗菲姆身边,后者向不断退后的枣红马打出带颤音的唿哨。此时卢塞特则用黯淡的绿眼睛盯着平常本属于她的位子。

“你得带她坐在你这半个哥哥的膝盖上啦。”爱达不温不火地说。

“可是那条糊涂河[689]282难道不会反对吗。”他心不在焉地说,他在努力抓住对这似曾相识的命数的一丝感觉。

“拉里维埃可以试试啊,”(爱达甜美而苍白的嘴唇重复着加弗隆斯基生硬而沙哑的声音)……“卢塞特也可以嘛,”她又说。

“你说得很随意呀283,”凡评论道,“你是不是对我很恼火?”

“哦,凡,我没有!事实上我很高兴你打赢了。不过今天我满十六岁了。十六了!比祖母第一次离婚时年龄还大。这是我的最后一次野餐了,我猜。童年已经七零八落了。我爱你。你爱我。格雷格爱我。所有人都爱我。我周围到处是爱。快一点,不然她会把那个活栓扳下来——卢塞特,别碰他快闪开!”

马车终于开始了愉快的归途。

“哇哦!”那圆圆的重物落下时凡哼哼道,他牵强地解释说右膝盖骨磕到了一块石头。

“当然了,喜欢乱动胡闹的就会这样……”爱达咕哝道——接着打开一本扎着翡翠绿丝带的棕色小书,途经的斑斑点点的阳光将其印染成金色。在来野餐的路上她已开始看了。

“我还真很想胡闹一下呢,”凡说,“相当刺激呢,原因也不止一个。”

“我看见过你胡闹的。”卢塞特扭过头来说。

“嘘——”凡悄声说。

“我是说你和他。”

“我们对你的印象不感兴趣,丫头。不要老是回头看。你知道你会晕车的,当路——”

“巧合:‘忙着把脑袋从他身边偏开[690]284……’”爱达简短地冒出一句。

“当路‘从你脚下生出来的时候’,你姐姐像你这么大时这样说过。”

“还真是。”卢塞特用好听的嗓音若有所思地说。

她经劝说总算用衣服裹住了蜜棕色的身子。她的白色运动衫从最近活动过的地方沾来了不少东西——松针、几抹苔藓、一粒蛋糕屑、一只小毛毛虫。她的绿短裤塞得鼓鼓囊囊,还染上了本莓的紫色汁液。她火红的头发掠上了他的脸,散发着刚过去的夏季的气味。家族的气味;是的,巧合:略显错位的巧合;不对称的艺术。她坐在他膝上,沉甸甸的,神色恍惚,满是鹅肝[691]和桃汁潘趣酒的味道,裸露的、棕色发亮的胳膊的后部几乎碰到了他的脸——当他左右俯视地上的蘑菇有没有给摘掉时,脸就真的蹭了上去。蘑菇的确摘走了。那个小听差正一边读书一边抠着鼻子——从他手肘的挪动便可以看出来。卢塞特紧绷的屁股和沁凉的大腿似乎越来越深地陷进了如梦、如重述的梦呓、如扭曲的传奇故事的过去的流沙里。爱达坐在他身旁,翻动着她那本小些的书,翻得比驾驶厢里的小伙儿还要快。当然,比起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她显得妩媚、专注、隽永,更加可人,也有更多的热情在暗中涌动——可现在他重新体验的是上回的那次野餐,而他此刻支撑的似也成了爱达柔软的臀部,仿佛她分了身,用两种不同的印刷色复制了自己。

他透过一缕缕黄铜色的发丝斜斜地看着爱达,后者则噘起朱唇像是发射了一个吻(终于原谅了他的打架行径!),旋即埋首重返她那册牛皮纸装订的小书里,《光影与色彩》[692]285,夏多布里昂一八二〇年版的短篇小说集,内有手绘小插图以及压得干扁的银莲花标本。团团簇簇的林木阴影掠过她的书、她的脸庞、卢塞特的右臂,他禁不住亲吻了那胳膊上的一处蚊叮,纯粹是出于对这复制品的致敬。可怜的卢塞特淡淡地偷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盯住了马车夫的红脖子,而另外那个车夫[693],几个月来则一直萦绕在她的梦境里。

我们并不着意去追寻扰乱爱达心神的那些思绪,她对书的专注比表现出来的差远了;我们不会去追寻的,不,也无法胜任于此,因为比起光影或色彩,或青春欲望的搏动,或是黑暗天堂里的一条绿蛇,思绪在记忆中还要飘渺得多。于是我们就舒舒服服地坐在凡的内心里吧,同时他的爱达则坐在卢塞特的内心里,她们俩又都坐在凡的心里(而三者也在我心里,爱达补充道)。

他在倏忽间翻涌出来的快乐中,回忆起爱达那时穿的可以纵容他放肆的短裙,那么乐陶陶爽飘飘,按乔斯的那些小妞的说法就是这样,而他感到遗憾(莞尔一笑)卢塞特今天穿的是朴素的短裤,而爱达穿着“没去壳的”长裤(开怀大笑)。事实上,即便在最难忍的病痛中,有时候(肃然颔首),有时候也能享受到极为安宁美好的晨间——并非拜某种药物或药剂所赐(指着床头凌乱的一堆),抑或至少不知道那只关爱而绝望的手曾悄然间让我们服下了药。

凡闭上眼,以更专注于那勃然膨胀的快慰。多年之后,哦,许多、许多年后,他惊奇地回忆(一个人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狂欢?)那极乐的时刻,那彻骨的折磨人的疼痛引起的完全的消退,陶醉的逻辑,循环论证:假如最离经叛道的女孩爱上了一个人,正如那人也爱着她,那么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忠贞于他。他看着爱达的手镯随着马车的摇晃而有节奏地闪烁,从侧面看着她丰唇微启,那极纤细的横向肌理在阳光下显露出干结的殷红的唇膏的残余。他睁开眼:手镯果真闪烁着,而她唇上的口红已荡然无存。他确信不消多久,他就将触到那火热而苍白的肉质,这引起了被另一个正襟危坐的孩子压着的私处的危机。然而这位替代者汗津津的脖子却也惹人怜爱,她的坐姿稳固得令人放心,令人冷静,毕竟没有哪部私藏小说可以与即将在爱达的凉亭里等候着他的事情相提并论。膝盖骨的一阵疼痛也挽救了他,诚实的凡责备着自己,企图利用童话里小小的贫儿而不是公主——“公主的千金之躯怎能承受巴掌的惩罚,”彼得森版本里的丑角儿说道。

随着那无常的烈焰的消退,他的心境也在改变。得说些什么,得发出某种指令,事态挺严重,或者说也许会变得很严重。他们很快就要进入加姆雷特,那个俄罗斯小村子了,从那里上一条栽了白桦树的路很快就能到达阿尔迪斯。一小队裹头巾的农家少女正徒步穿过一片矮树林,她们袒露着富有光泽的肩,胸衣将乳房束托得高耸丰满,因而虽然满身泥污,却也婀娜可人。她们用动人的英语唱着一首过去的小调:

荆棘和荨麻

送给一群傻丫:

啊,扯碎了花束,

啊,散落了珍珠!

“你后面的兜里有支铅笔头,”凡对卢塞特说,“能借我吗?我想把那歌词写下来。”

“只要你别挠痒我。”小女孩说。

凡伸手去拿爱达的书,并在书皮底纸上写着什么,她以古怪而机警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想再见到他

不开玩笑。

告诉M.不要再接待他否则我就走。

不需要回答。

她读过之后缓慢而默然地用铅笔另一头擦掉字迹,接着把笔递回给凡,后者又将笔放回到卢塞特的裤兜里。

“你一点儿都不安分,”卢塞特头也不回地说,“下回,”她又说道,“我一定不让他拉我。”

此刻他们已冲上了回廊,特罗菲姆不得不用巴掌扇了一下穿蓝制服的书呆子,令他放下书,跳下去接爱达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