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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人长着一个波旁王族的下巴,肤色黝黑,头发光洁,看不出多大岁数,凡在穿运动衣的年纪里管他叫“阿尔方斯·五”[20]。守门人相信自己刚在雷加密画廊见到过维恩小姐,那儿正在展出维维安·韦尔的面纱。阿尔方斯掸了掸燕尾服后摆,咔哒一声打开大门,奔出去查看了。凡的目光穿过伞钩游走在旋转书架上的一套啄木鸟平装书(每册的书脊上都印着一只小小的斑纹啄木鸟):《及塔姆拉》《萨尔茨曼》《萨尔茨曼》《萨尔茨曼》《巅峰之邀》《喷射》《投机团》《痛之门槛》《动产的调和》《及塔姆拉》——此时走来,德蒙在华尔街的一位“显贵”同僚,老基萨·K.L.斯温,写过诗,还有一位是年岁更大的房产巨鳄米尔顿·艾略特,经过凡身边时并未认出这位青年才俊,尽管好几面镜子都已暴露了他的相貌。

守门人摇着头回来了。出于好心,凡给了他一枚金币,并且说一点半再来看看。他穿过大厅(那里,《零磁偏线》的作者和艾略特先生,伸展着四肢[21],肩上披着好几件夹克,伸展着四肢坐在扶手椅里417,正比较着各自的雪茄),从边门出了旅馆,过了青年烈士街,到欧文曼餐馆去喝一杯。

刚一进店他便停下脚步脱掉了外衣;不过他仍戴着黑软呢帽,手执修长的雨伞,就像他看见父亲在这种淫秽——却也标致——的地方做的那样,而此类去处良家妇女是绝不光顾的——至少得有人陪护。他走向吧台,正准备擦一擦黑边眼镜的镜片时,从一片光影迷雾(“空间”新近的报复!)中认出了一个女孩的身形轮廓,自从青春期以来,这个身影便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记忆中(而且愈来愈清晰!),独自路过,独自酌饮,总是独自一人,如同勃洛克[22]的《陌生女郎》。这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像是播放错了的情节,错留在校样稿上的语句,过早拉开帷幕的场景,不断重复的瑕疵,时间的错误转折。他仓促地将眼镜粗壮的黑色镜架重新架在耳朵上,默然走上前去。他在她身后站了一分钟,站在记忆与读者的斜侧(而对于我们以及吧台而言,她亦是如此),包在丝质裹套里的手杖的弯钩从侧面看过去几乎已举在了他的嘴边。她就在那里,一幅包覆了华丽帷帘的屏风在她身后映衬着,她款步走向紧靠着屏风的吧台,似要寻个位子坐下,身形依然笔直,一只戴白手套的柔荑已然搭在了台面上。她穿着高领、长袖、风格颇为浪漫的黑裙,宽松的下摆,紧身亦合体的上衣,轮状皱领,颀长的脖子便从这黑色柔软的花冠中袅然伸出。我们带着浪荡子孤僻的目光跟随着那咽喉,那翘起的下巴纯净而骄傲的曲线。光洁的朱唇轻启,散发着贪婪和挣扎,并隐约显露出宽大的上排牙齿。我们知道,我们爱着的那高颧骨(温热粉红的肌肤中没有一丝粉饰)、上卷的黑睫毛以及描画过的猫儿般的眸子——都呈现于侧面,我们轻声重复着。她戴一顶黑罗缎软帽,上系硕大的黑蝴蝶结,一绺着意弄乱、精心卷过的亮铜色秀发,打着旋儿溜出波浪状宽帽檐,顺着火红的脸颊垂下来,而吧台“宝石灯泡”的光亮则在她蓬松的[23]418前额头发上跳脱,从侧面看去,那秀发在华丽的帽檐下形成一个凸面,直抵细长的眉梢。她的爱尔兰人体格因为增添了俄罗斯人的柔软而更显甜美,令她的美丽多了几许神秘的期望与哀婉的惊艳,我希望,我的朋友及我回忆录的赞美者务必将她视为一件自然的杰作,她所呈现的细腻,所焕发的青春,都是一旁那幅肖像画无法媲美的,那不过是个效颦的荡妇,以一张面部棱角形似猴子[24]419的巴黎人的脸栖身于那张鄙俗的招贴画里,是一个末流画家为欧文曼餐馆创作的。

“嗨,艾德。”凡对酒吧招待说,她循着他亲切而刺耳的声音扭过头来。

“我没想到你会戴眼镜。你几乎都有肚腩[25]了,我还以为只有那些会‘直勾勾’盯着我帽子看的男人才会有呢。亲爱的凡!我的美男子[26]!”

“你的帽子,”他说,“显然太梦特了,我的意思是那太奇特了,我拼不出那个形容词。”[27]

艾德·巴顿给卢塞特端来了她所谓的尚贝里果子酒。

“我来杯苦味杜松子。”

“我真高兴,又悲伤,”她用俄语幽然说道,“我哀伤的快乐[28]420你在老鲁特待多久?”

凡答道他明天就动身去英国,然后六月三日(这天是五月三十一日)搭“托鲍克夫海军上将号”返回美国。她将与他同行,她嚷道,真是妙不可言,她不在乎漂到哪里,真的,去西部,东部,去图卢兹,还是洛斯特克斯。他说现在要订客舱已经太迟(这班船不是很宏大的那种,比“吉尼维尔皇后”号要短很多),随即转了话题。

“上回见你,”凡说,“是在两年前,在一个火车站。你前脚刚离开安米娜别墅,我后脚就来了。你穿一件花裙子,和你手上捧的花混在一起呢,因为你走得那么快——从一辆绿色折篷轻便马车里跳出来,踏上了奥索尼娅快车,而我正是坐那趟车到尼斯的。”

“颇具表现主义风格[29]。我没看见你,不然我会停下来告诉你我刚得知了什么。想想吧,妈妈什么都知道了——你那多嘴的爹把爱达和你的情况全告诉她了!”

“但没有说你和她的事。”

卢塞特叫他不要提那个令她厌恶和气恼的女孩。她太生爱达的气了,随即又感到嫉妒。她的那个安德烈——或者不如说是他姐姐代表了他——对此愚钝不明,只知收集进步而俗气的艺术品,像鞋油或粪便似的抹在画布上,模仿着白痴的涂鸦、原始偶像、野蛮人的面具、找寻到的文物[30],或者更像网筐[31]421,海因里希·海德兰牧场上打磨过的原木上打磨的孔洞。他的新娘子发现场院里装饰着一件雕塑品——假如算是雕塑的话——是老海因里希本人及其四个力壮如牛的助手的作品,一个硕大奇丑的中产阶级红木疙瘩,十英尺高,名为“母性”,(逆向)成为泥灰色的地神以及先前瓦因兰德家族在利亚斯加俄式别墅前面种植的生铁色伞菌的母亲。

酒吧招待站在那里,一边漫无止境地擦着玻璃杯,一边带着淡淡的微笑饶有兴味地听着卢塞特的控诉。

“可是(odnako)”,凡用俄语说,“你在一八九六年时是很喜欢待在那儿的,玛丽娜告诉过我。”

“我不喜欢(nichego podobnago)!我是半夜和哭哭啼啼的布丽吉特一起离开阿加维亚的,行李都没有拿。我从没见过这么一个家。爱达已经成了一个说不出话的黑发姑娘[32]。饭桌上的谈话仅限于三‘物’——植物、动物和食物,[33]外加多萝西对立体派神秘主义的一番评头论足。他属于这样一类俄罗斯人:赤着脚shlyopayut(噼里啪啦地)冲到厕所,刮胡子时只穿着内衣,套上袜带,认为拉裤管的动作很不雅,可却会用左手去掏右边裤子口袋里的硬币或是用右手去掏左边的,这不仅不雅,还很鄙俗。德蒙也许为他们没能生孩子而感到失望,但在初为岳父的兴奋过后便真心对他‘心生嫌恶’422。多萝西是个既神经又敬神的怪物,她会来住上几个月,布置饭食,还私下里收全了开启仆人房间的钥匙——我们那位黑发姑娘应该知道这一点——还有开启人的心灵的小钥匙。顺便说一下,她曾试图向每一个能抓到的美国黑人宣扬东正教,也鼓动我们那已笃信希腊东正教的423母亲——尽管她只能使‘三位一体’持续滞销。在一个美丽而令人怀念的夜晚——”

“用俄语说[34]。”凡说,他注意到一对英国夫妇点了饮料坐了下来,正侧耳倾听呢。

“Kak-to noch'yu(一天夜晚),安德烈住医院做扁桃体切除手术,亲爱的警醒的多萝奇卡到我女仆的房间里去查看可疑的动静,发现可怜的布丽吉特睡在摇椅里,而爱达和我在床上tryaknuvshih starinoy(又回到了从前)。也就是在那时刻,我告诉多萝,我忍受不了她的态度,并当即动身去了蒙那多湾。”

“有些人当然是很古怪的,”凡说,“假如你喝完了那杯黏糊糊的东西,我们回旅馆吃午饭吧。”

她要了鱼,他仍然吃冷盘和沙拉。

“你知道我今早撞见谁了?好脾气的老格雷格·埃尔米宁。是他告诉我你在这一带的。他太太有点势利[35],什么?”

“每个人都有点势利,”卢塞特说,“你的科朵拉——她也在这儿——不能原谅小提琴家舒拉·托鲍克在电话簿上与她丈夫紧邻。吃完就回我房间吧,房间号是傻愣愣的二十五,我的年龄。我有一把很棒的日本沙发椅,还有不少兰花,是我的一个求爱者送的。啊,Bozhe moy——我刚想到——我要查一下——可能是送给布丽吉特的呢,她后天要出嫁,三点半,嫁给奥特伊的阿尔方斯特鲁瓦的一个饭店领班。不管怎样,那些兰花一片葱绿,有橘色和紫色的斑疱,属于某种雅致的金蝶兰,‘柏蛙’,生意人起了这么个愚蠢的名字。我会像个殉道者一样在沙发上仰面躺着,还记得吗?”

“你仍然是半个殉道者——我的意思是半个处女?”凡问道。

“四分之一个,”卢塞特答道,“哦,试试我吧,凡!我的沙发椅是黑色的,带黄色垫褥。”

“你可以在我腿上坐一分钟。”

“不干——除非我们脱光了然后你钩住我。”

“我亲爱的,我时常这么提醒你,你出身高贵,可是说话却如同最放荡的女子。这是你们这类人的时尚吗,卢塞特?”

“我不属于任何一类人,我孤独一人。我偶尔跟两个外交官出去,一个希腊人,一个英国人,我允许他们用爪子抚摸我,他们也互相爱抚。一个粗俗的社团画家正在画我的肖像,我心情好的时候也让他和他老婆抱抱我。你的朋友迪克·切希尔时常送我礼物和赛马票。乏味的人生,凡。”

“哦,有好些事情我还是很喜欢的,”她继续用忧伤沉吟的语调说道,同时用叉子戳着她那条蓝色的鳟鱼,从扭曲的身形和鼓凸的眼睛判断,它一定是被活煮的,因巨大的痛苦而抽搐得变了形,“我喜欢佛兰德斯和荷兰的油画、花儿、美食、福楼拜、莎士比亚、购物、滑雪、游泳、美女与野兽的热吻——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这调味酱以及荷兰所有的丰美之物,只构成了tonen'kiy-tonen'kiy(极为单薄)的一层,下面则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当然,你的形象除外,而这只能让空虚更深不可测,还添上了一条鳟鱼的痛苦。我就像多洛雷丝——她说她‘只是作于空中的一幅画’。”

“那本小说永远也写不完了——太做作了。”

“很做作,但却是真实的。千真万确是我对存在的感觉——一种碎片,一缕色彩。跟我到远方去旅行吧,到有壁画和喷泉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去一个有上古喷泉的遥远地方呢?乘船?或是乘卧车?”

“坐飞机更安全更快捷,”凡说,“看在老天的分上,说俄语吧。”

斯温先生朝他们餐桌的方向很严肃地欠了欠身,他正和一位英俊小生吃午饭,后者留着如斗牛士一般的鬓角;接着一位身穿“湾流警卫队”配备的天蓝色制服的海军军官跟随一黑发白肤女子走过来说:“你好,卢塞特,你好,凡。”

“你好,阿尔普。”凡说,同时卢塞特以一个心不在焉的微笑也作了回应:她越过交叉支撑着的双手,用嘲弄的眼神目送那位离去的女子。凡阴郁地看了看同母异父的妹妹,同时清了清喉咙。

“肯定至少有三十五了,”卢塞特低语道,“可还指望着做他的王后。”

(他的父亲,葡萄牙的阿尔方斯一世,是受其叔叔维克多摆布的傀儡君主,他听从了甘梅利尔的建议,最近宣布退位并支持共和政体,但卢塞特说的是摇摇欲坠的美丽,而不是变幻无常的政治。)

“那是莉诺·科利纳。怎么了,凡?”

“猫不会盯着星星看,不会的。没以前那么像了[36]——尽管,当然了,我也不知道另一位的容颜发生了什么改变。对了,也不知事业进展如何了?”

“假如你是指爱达的事业,我希望那同她的婚姻一样失败。德蒙比我更清楚。我不常去看电影,在葬礼上我也不愿意和多萝以及爱达啰嗦,所以完全不知道她的舞台或是银幕事业近来怎样了。”

“那女人有没有把你们那无伤大雅的玩闹告诉她哥哥?”

“当然没有!她对他是不是开心在乎得要命。不过我能肯定,就是她强迫爱达写信给我,要我‘永远不能再企图破坏一桩美满的婚姻’——我可以原谅多萝,她是个天生的敲诈者,不过我不能原谅爱达奇卡。我并不在乎你那块圆宝石。我的意思是,戴在你那可爱的毛茸茸的手上挺好看,但爸爸讨厌的粉红色爪子上也有一块。他属于闷头探索的类型。有一次他带我去看女子曲棍球赛,我不得不警告他,假如手不停止摸索我就大呼救命。”

“这也一样424。”凡叹了口气,将那枚沉重的深蓝宝石戒指收在了衣袋里。假若它不是玛丽娜最后的礼物,他就扔在烟灰缸里了。

“听着,凡,”她说(听完了第四支长笛曲),“为何不冒一次险呢?一切都很简单。你娶我。你就得到了我的阿尔迪斯。我们在那里生活,你在那儿写作。我深居简出,绝不打扰你。我邀请爱达——当然只她一人——到她的地盘上来小住,我一直以为妈妈会把阿尔迪斯留给她呢。她在的时候我就去阿斯本或吉斯塔德或施陶,你和她在漫天大雪里安安稳稳地生活,我在阿斯本尼斯滑雪425。然后我像鸟儿一样飞回来,不过她还可以继续待下去,永远都欢迎她。我就在附近转悠,你俩要我过来也方便。然后呢她再回丈夫身边过上段无聊日子,明白了吧?”

“是的,想得很美好,”凡说,“唯一的问题是,她肯定不会来。现在三点了,我得见个人,他要帮我重新装修安米娜别墅,由我继承了,我要在那里藏成群的妻妾中的一个。这样打人的手腕可不是你爱尔兰教养中最好的一面。我会送你回寓所。看样子你需要休息休息。”

“我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水话要打,不过我不想让你听见。”卢塞特边说边在黑色小提包里找钥匙。

他们进了她套房的门厅。他打定主意片刻之后就离开,于是便摘了眼镜,将嘴贴在了她的嘴上。她的滋味与爱达在阿尔迪斯时完全一样:午后,带甜味的唾液,带咸味的上皮组织,樱桃,咖啡。他若非刚刚嬉闹过且嬉闹得如此充分,或许抵御不了诱惑,那种不可宽恕的震颤。他往门厅外退去时她抓住了他的袖子。

“再亲一下,再亲一下!”卢塞特孩子气地重复着,咬着舌头,张开的嘴唇几乎黏附着不动,在一阵躁动的晕眩中,她在竭力阻止他思考,阻止他说不。

他说这已经够了。

“哦,可是为什么?哦,求你!”

他拂开她冰冷颤抖的手指。

“为什么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非常明白为什么。我爱的是她,不是你,我就是不想再来一场不伦之恋,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真是冠冕堂皇,”卢塞特说,“你有好几次已经和我很过分了,甚至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你拒绝再往前走只是你自己的托辞罢了;而且,而且你跟几千个姑娘睡过,早就对她不忠了,你这肮脏的骗子!”

“你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凡说,他卑劣地将她可怜的话语转为了大步向外走的借口。

“我道歉,我爱你。”她狂乱地低语道,在他背后尽力压低声音哭泣,因为走廊里尽是门,尽是耳朵,可是他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只是举起双臂表示道歉,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