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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达不能随便使用藏书室。根据最新的书目(一八八四年五月一日印),这里容纳了一万四千八百四十一册书,她的女家庭教师甚至连这张干巴巴的目录也不想让她碰——“为了不让她心里动一点念头[339]128”。在爱达自己的书架上自然是分门别类摆放着关于植物学和昆虫学的书籍,当然也有课本以及几本无伤大雅的流行小说。她不可以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到藏书室去浏览,非但如此,每一本带到床上或带回卧室的书都要接受她老师的检查,在索引卡上注明“在借[340]129”,记下名字,盖上日期印章。看起来乱七八糟的索引卡片实际上是由拉里维埃小姐仔细保管的,按一种非同寻常的顺序排列(插在其中的还有些粉红色、红色或紫色的小纸片,其内容或是查询,或是悲叹,甚至还有诅咒),其制作者是她的一个表兄菲利普·韦尔热,一位小个子单身汉,沉默且羞怯得近乎病态,每隔一周便溜进来安静地整理几个钟头——那么安静,以至于一天下午,当高高的书库梯很古怪地突然缓缓后倒,并带着一声不吭又抱满了书的他摔向地面时,心怀鬼胎、以为是独自一人在此的爱达(抽出了《天方夜谭》扫了几眼却发现根本不值得冒这个风险)将他的坠落误看成哪个细皮嫩肉的太监偷偷打开的门的影子。
她的亲昵行为与她的亲爱的,多么亲爱的勒内[341]130——她有时带着温和的玩笑这么称呼他——完全改变了她的读书状况(那些条令,不管都是些什么,还钉在墙上呢)。来到阿尔迪斯没多久,凡便警告他先前的家庭教师(她有理由相信他的威胁),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从藏书室任意借出他能想象到的一本书、选集、盒装手册或是古版书,不用任何“借出”标记,可借任意长的时间,如若不然,他就将让韦尔托格拉多小姐——他父亲的图书管理员,一位卑顺十足、俯首帖耳的老处女,与韦尔热的规格一样,估计出版日期也差不多——向阿尔迪斯庄园寄来成箱的十八世纪自由派分子的书、德国性学书籍,以及一整套印度性爱宝典(配有文字翻译以及仿冒的附录)。大惑不解的拉里维埃小姐本可以去找阿尔迪斯的主人,但就在那天(一八七六年一月里的一天)他出其不意地(而且平心而论,他相当漫不经心)挑逗了她后,她再也没有和他计较过书的问题。至于亲爱又轻佻的玛丽娜,她只是对拉里维埃说在凡这个年纪,要是禁止她读比方说屠格涅夫的《烟》,她就会用灭蟑硼砂来毒她的女家教。从此以后,只要是爱达要看的或想过要看的书,凡都会放在好几个安全的角落里任由她自取,韦尔热的迷惑和绝望所产生的唯一的可见后果便是他在这单调乏味的工作地点的深色地毯上留下的奇特的雪白色粉末[342]日渐增多——对如此洁净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而言这真是痛苦不堪!
两年前,布拉耶俱乐部曾在拉杜加出资为私人图书管理员举办过一次愉快的圣诞晚会,表现抢眼的韦尔托格拉多小姐注意到,除与吃吃笑的韦尔热分享一块不起眼的小饼干(是无声地掰开的——饼干两头包着的金纸也并没有变出什么糖果或是奇怪之物或是其他什么好运)外,她还和他分享了一种相当不凡的皮肤病,这种病由一位很有名气的美国作家在其《奇龙》[343]131中描述过,而另一为伦敦一家周刊132写文章的患者也以令人捧腹的风格对之进行了描述。韦尔托格拉多小姐会用非常微妙的方式通过凡向这位很是不解风情的法国人传递条子,其含义大多言简意赅:“墨丘利[344]!”或“紫外线灯[345]133创造奇迹”。同样知晓内情的女家教在一本独卷医学百科全书(那是已故的母亲留给她的,它不仅帮助她和她看管的孩子解决了不少小毛病,还让她为投给《魁北克季刊》的小说里的人物分派了恰如其分的疾患)查到了“牛皮癣”一词。在目前的病例中,能给出的乐观建议便是“每月至少洗两次热水澡,避免辛辣食品”;她将此条目打出来,装在一只祝福信封里交给了她表兄。最后,爱达给凡看了昆利克医生关于此病的信件,上面(用英文)写道:“长着深红色大斑点、银色鳞屑、黄色硬皮的可怜人儿,没有危害的牛皮癣病人(其皮肤疾患不会传染,从另一方面说也是人群中最健康的——实际上,这种小毛病134反倒保护他们免遭布巴病[346]和腹股沟腺炎的侵扰,我的老师过去便这么说)常被与麻风病人混为一谈——是的,麻风病人——在中世纪,在西班牙和其他喜欢火刑的国家的公共广场,狂热的人群将即使没有百万也有数以千计的韦尔热们和韦尔托格拉多小姐们绑在木桩上,任由其在烈焰中爆裂和号哭。”不过他们决定不把这张条子夹在这位谦恭的受难者的用作附录的索引卡片里,虽然他们本打算要这么做:鳞翅类学者对各类鳞病饶舌过度。
在一八八四年八月一日这个可怜的图书管理员递交含泪的辞呈[347]135之后,小说、诗歌、科学及哲学著作便悄悄溜出了藏书室。它们多少有些像威尔斯小说里的有趣玩意儿,被隐形人带着穿过草坪,沿树篱漫步,最后总能落在爱达的膝头,无论她与凡在哪里幽会。两个人都有一流读者的眼光,能在书中找到兴奋点;两个人都在许多名气不小的作品里捕捉到自命不凡、沉闷以及浅薄的谬误。
当爱达在八九岁初读夏多布里昂一篇写一对浪漫姐妹的故事时,她不太理解“因而这两个孩子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做爱了[348]136”这个句子。而今在一本她可以随心所欲参阅的文集(《缪斯也作乐》[349])里,有心术不正的评论家解释说,这里的“因而”既指豆蔻妙龄时的不孕,也指温存的血亲间的不育。可是凡说作者和评论者都错了,为说明自己的想法,他要自己的亲密爱人注意读其中的一章“性与法”,它讲的是凭本性任意妄为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后果。
在那些年代里,在这个国家,“乱伦”不但意味着“不贞”——其重点与其说关乎法学毋宁说关乎语言学——还暗示(例如在“乱伦混居”以及其他用语中)对人类进化延续性的干扰。历史早已用常识和大众科学取代了对“神法”的吁求。考虑到这些因素,“乱伦”只是因为近亲繁殖或许是一种罪过才被视为有罪。可是正如巴尔德法官已在一八三五年白化病骚乱中所指出的,几乎所有在北美及鞑靼的农场主和畜牧业者都把近亲交配当做一种繁殖手段,意在保存、激励、维护一个种群或品系里的良种甚至使之重新再生,只要不是操作得过于僵化就行,如若不然,近亲交配将导致多种形式的退化,造成残疾、低能、“弱化变异”,最终便是无可救药的不育。既然现在已有了“犯罪”的意味,既然无法指望谁可以明智地控制不分青红皂白进行近亲交配的放纵行为(鞑靼某地的一个品种的绵羊,经过繁衍所产羊毛越来越多,但在五十代之后戛然而止,只能生出无毛、五条腿、弱不禁风的羔子——砍了不少农民的头也再不能使这个良种复生),那么或许最好就完全禁止“乱伦混居”。巴尔德法官及其追随者则意见相左,他们在“为避免大概存在的邪恶而对可行的益处进行的刻意打压”中认识到了对人的主要权利之一——即享受其进化自由——的侵害,而这种自由是别的生灵无从知晓的。令人遗憾的是,就在传闻中的这起伏尔加畜群与畜牧者的不幸事件之后,在这场争论的白热化阶段,美国出了一则更有实据的新闻[350]137。育空茨克[351]一个叫伊凡·伊凡诺夫、被描述为一“酗酒成性的壮汉”的美国人(“这是对真正的艺术家的很好的界定。”爱达淡淡地说),竟不知用什么法子——是在睡梦中,他自己和他那一大家子人都辩称——使得五岁的重孙女玛丽亚·伊凡诺夫受了孕,然后过了五年,又在另一次睡梦中让玛丽亚的女儿达丽娅怀上了。玛丽亚——十岁的祖母,带着小达丽娅以及在其周围滚爬的宝宝瓦丽娅的照片登上了所有的报纸,伊凡诺夫家族的众多——且不总是生活严谨的——成员之间的关系在愤怒的育空茨克所造成的宗族系谱闹剧,为人们提供了各式各样的趣味谜题。在这位六旬梦游人得以继续繁衍后代之前,他被关进了修道院,并依照一项古老的俄罗斯法律被监禁十五年。获释之际他请求娶达丽娅以弥补自己的过失,而达丽娅此时已是一位体态丰盈、自己也问题重重的少女了。记者对婚礼大加报道,祝福者(新英格兰的老太太、田纳西华尔兹学院的一位进步的驻校诗人、墨西哥一所中学的全体师生,等等)的礼物如潮水般涌来,而就在同一天,甘梅利尔(其时还是一位年轻敦实的参议员)拼命地敲着会议室的桌子以致擂伤了拳头,他要求重新审判并执行死刑。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非常随性的姿态;但伊凡诺夫事件给“有利的近亲繁殖”这一小小的问题投下了一个大大的阴影。到了世纪中期,不但堂表亲之间,就连伯叔姨丈的儿女间及侄孙间都禁止通婚;在艾斯托提某些人丁兴旺的地区,大户农家都有多达十几个年龄性别混杂的人口睡在一张如同煎饼138的垫子上,他们接到命令,在晚间须将小木屋[352]窗户的帘子拉开,以便举着汽油火把的巡逻队(“爱偷看的帕特”——排斥爱尔兰的小报这么称呼他们)查房。
因为脑子里满是昆虫的爱达在一本很可靠的《交配习性的历史》里翻出以下段落,凡不禁又开怀大笑起来。“我们那些讲究清规戒律的文人为交配的目的所采用的传教士体位有不少危害和可笑之处,并受到了‘野蛮’而又心智健康的毕古力岛民理由充分的奚落。指出其中某些危害与可笑之处的是一位杰出的法国东方学家(有很长的脚注,此处跳过),他描述了普帕尔说过的一种叫Serromyia amorata的苍蝇的交配习性。交尾时,两者的腹部紧贴,口器也触碰在一起。当性交的最后一阵抽搐(颤抖)终止时,雌虫从其激情洋溢的伴侣口部吸出了雄性体液。人们推测(参见佩松等人的著述)[又是一个大容量的脚注],那堪称珍馐的美味,比如小虫子那汁液丰富、包裹在蹼状结构中的腿,甚或仅仅是一种象征(进化过程中无关紧要的死胡同或微妙的开端——谁知道呢[353]139!),比如一片花瓣——某些种类的雄蝇(但显然不是femorata及amorata这些蠢虫)会用一片红蕨叶子很仔细地包好,在交配前带给雌蝇——都象征着一种郑重保证,表示决不辜负那位年轻女郎的好胃口。”
更有意思的是,一位加拿大社会工作者德·雷亚恩-菲基尼的“演说辞”,她用了卡普斯堪[354]的方言(为挽回艾斯托提人及美国人的颜面;同时在其特殊的工作领域变本加厉地训导她的同僚)出版了论文《论避孕方略》。她写道:“唯一可靠的欺骗自然的方法便是让一壮汉不断地继续,继续,继续,直到那快感要满溢出来,然后在最后关头切换到另一沟槽里;不过由于处在激情之中或体态笨重的女子无法很迅速地翻身,这一转换便只得求助于torovago的体位”;[355]一张附带的词汇表用直言不讳的英语将torovago解释为“一种在乡村生活中由所有阶层人士采用的体位,从乡绅到最低等的牲口概莫能外,在美洲大陆从巴塔哥尼到嘎斯普[356]尽皆如此。”所以说,凡总结道,我们的传教士已灰飞烟灭啦。
“你的粗俗真是没有止境。”爱达说。
“噢,我宁愿焚身而死,也不愿被谢拉美女妖——随便你管她叫什么——生吞活剥了——还得让我的寡妇在上面下好多绿色的小卵!”
令人感到荒唐的是,“知性的”[357]爱达厌倦了那些大部头的知识书籍,厌倦了上面那些关于器官的木版画、幽暗的中世纪妓院的图片,以及中古时代由屠夫和戴了面罩的外科医生在剖腹接生时将胎儿从子宫里硬生生扯出来的场景;而不喜欢“自然史”且很起劲地对各种体罚大加抨击的凡,却无限迷恋于对那些饱受伤痛的人类肉身的描写和记述。除此之外,在比较轻松花哨的方面,他俩的情趣及窃窃嗤笑的德性都是差不多的。他们都喜欢拉伯雷和卡萨诺瓦;他们讨厌那位叫萨德的先生[358]、叫马索克的先生[359]以及海因里希·穆勒[360]140。英国和法国的艳情诗虽然偶有机智与教益,最终还是让他们倒了胃口,其中让僧侣和修女在一起翻云覆雨的描述倾向,特别是在法国入侵前的那些,让两个人既觉不可理喻,又倍感压抑。
丹叔叔收藏的东方春宫图在艺术上只是二流水准,在形体上也不到位。在最欢闹也是最昂贵的一幅图上有一位长鹅蛋脸的蒙古女人,面色空洞,发型丑陋,正在一扇似乎可供观看的窗口里与六位膘肥体壮、同样面无表情的汉子发生着性关系,窗户里还摆满了屏风、盆景、丝缎、纸扇和瓷器。其中的三个男性,身形扭曲成错综而艰难的姿势,同时使用着该妓女的三个洞眼;年纪大一些的两个嫖客享受着她的双手,而第六位是个侏儒,只能靠她蜷曲的足部取乐。另有六个淫棍对她的六个直接性伴侣实施着鸡奸,而居然还有一个在她的腋窝里使着劲儿。丹叔叔当年耐着性子分清楚了所有直接或间接与这位表情绝对恬淡的女子(仍披着几缕罗衫)纠结相连的四肢和肚腹,用铅笔给画作标了价,并定名为“艺妓与十三个情人”。不过凡却找到了慷慨的画家奉献的第十五个肚脐眼儿,但这在解剖学上却无法说清。
藏书室曾在谷仓燃烧之夜以其居高临下的位置展现了那难忘的情景;它敞开了玻璃门;它为爱书者许诺了一首悠长的田园浪漫曲;它或许能成为自身书架上那些旧小说中的一个篇章;一丝滑稽模仿的意味使其主题具有了喜剧性的调剂生活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