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阿尔迪斯的沉闷日子里的一天,模样变了不少、大了一圈的基姆·博阿尔纳来找她,胳膊下夹了一本用橘棕色布装订的相册,那从来都是爱达所憎恶的脏兮兮的色调。她有两三年没见过他了,那个脚步轻快、身子单薄、面带菜色的少年已长成了肌肤黝黑的大汉,与域外歌剧里的土耳其近卫步兵有几分相似,噔噔地跑来扬言要入侵或是斩人的脑袋。彼时丹叔叔正坐着轮椅上由他那俊美而傲慢的护士推到飘落着铜色及血红色树叶的花园里,他嚷着要看这本大书,然而基姆说了声“也许等会儿吧”便和爱达一道进了门厅的接待区。
他送给了她一件礼物,是他在过去美好时光里拍的影集。他一直希望过去的美好时光能够继续下去,但他知道您的表兄先生360(他说一口浓重的克里奥尔式法语,他认为在严肃的情景中那会比日常说的拉多尔英语更合适)不大会很快重访庄园——那样的话就可以更新影集了——为了所有那些被围住的[143]最好的办法(“处于阴影中的人”,“被围住的”而非“有关的”)或许是由她来保管(或销毁并忘记,这样谁也不会伤害)这份此刻就在她纤纤玉手里的图片文件。爱达气恼地朝这个尤物[144]361皱皱眉,打开相册,里面到处都插着意味深长的栗色标签,她瞥了一眼便咔哒重又合上,递给这个眉开眼笑的敲诈者一张她正巧放在包里的千元纸币,叫来布泰兰并吩咐他赶基姆走。那本泥色的剪贴簿还搁在椅子上,就在她的西班牙披巾下面。老家仆拖着脚将一片气流卷进来的沼地郁金香叶子踢了出去并重新关上前门。
“小姐绝不要接待这种无赖[145]362。”他在回门厅时咕哝道。
“那正是我刚才想说的,”凡在爱达讲完这件讨厌的事后说道,“那些相片真的很肮脏?”
“啊!”爱达叹道。
“那笔钱本来或许可以有更有价值的用途——‘盲童之家’或是‘老年灰姑娘363之家’。”
“真奇怪你会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
“没什么。不管怎样,这桩下作事算了结了。我不得不付这笔钱,不然他会给可怜的玛丽娜看凡诱骗小表妹爱达的照片的——那就糟透了;实际上,他可是个天才的敲诈犯,也许已猜到了整个真相。”
“那么你真的认为,花了区区一千块买下他的相册,就消除了所有证据,万事大吉了?”
“是啊。你觉得这笔钱太少?我可以再给他些。我知道到哪儿找他。他在卡卢加诺的摄影学校讲授生活摄影艺术,真有得瞧的。”
“学摄影的好地方,”凡说,“那么你很肯定你搞定了这桩‘下作事’?”
“当然了。在我这儿呢,压在箱底;我一会儿拿给你看。”
“告诉我,我的爱人,你所谓的智商是多少来着,在我们第一次相遇时?”
“两百多少的。挺吓人的数字。”
“嗯,这数字现在已大幅缩减了。爱偷窥的基姆保留了所有底片以及很多他日后或张贴或邮寄的照片。”
“你是说我的智商已降到科朵拉的水平了?”
“更低。先看看这些快照吧——然后再决定他的月薪。”
这一系列罪恶图片的第一张再现了凡对阿尔迪斯庄园的最初印象,不过其视角与他自己的回忆却不尽相同,其图景区域位于遮掩了砾石路的轻便马车的阴影与阳光下闪亮着的廊柱的白色台阶之间,玛丽娜一只胳膊还在风衣袖子里,一位男仆(普莱斯)正在帮她脱下。她站在那里挥舞着另一只胳膊以舞台表演者的姿态表示着欢迎(与因至福突降而扭曲了的脸庞所呈现的怪相大相径庭),而爱达身穿黑色曲棍球衣——其实是万达的——屈膝拍拍达克,用花儿安抚它不要狂吠不止,一头乌发尽数倾泻下来。
接下来是相关地方的一些预备性场景:鱼鳔槐围成的圈、林荫道、那个人造山洞黑漆漆的O形口,还有小山,围绕那棵稀有的橡树的粗大铁链,麻栎鲁斯兰城堡,以及其他不少地点,这本图集的作者本想将其拍得宜人一些,可是由于摄影经验的欠缺,看起来却有点破败。
不过他的技术是在慢慢长进的。
另一个女孩(布兰奇!)弯腰屈膝察看着凡敞开在地板上的小提箱,动作像极了爱达(实际上面孔也很相像);她“以目光品尝着”艾沃里·雷韦里在一幅香水广告里的侧影。接着是玛丽娜至亲的女管家安娜·皮缅诺夫娜·内普什拉斯林诺夫(一七九七——八八三)墓上的树枝的交错与阴影。
自然景观就跳过去吧——跟黄鼠狼差不多的松鼠、鼓泡池里的斑纹鱼、漂亮笼子里的金丝雀。
有一张照的是一幅椭圆形的画——画幅小了很多——是索菲娅·泽姆斯基公主在一七七五年芳龄二十一时携两个孩子(玛丽娜的祖父,生于一七七二年,以及德蒙的祖母,生于一七七三年)的肖像。
“我不记得有这幅画了,”凡说,“挂在哪儿的?”
“在玛丽娜的房间里。你知道这个穿双排扣礼服的二流子是谁吗?”
“我觉得有点像杂志里剪下的蹩脚图片。他是谁?”
“苏美尔奇尼科夫!多年前他给万尼亚舅舅拍过照。”
“卢米埃尔兄弟之前的曙光364。嘿,这是阿隆索,游泳池专家。我在一次放荡聚会上遇见过他甜美而忧郁的女儿——她给我的感觉,那种气味,那种温软,都如你一般。巧合的魅力。”
“我不感兴趣。瞧这小男孩。”
“你好365,伊凡·杰缅季维奇。”凡说,向十四岁的自己打了个招呼,那时他没穿衬衣,只套了短裤,将圆锥形玩具飞弹瞄准了一位克里米亚姑娘的大理石前像,她命定了要永久地从那只被子弹撕开了口子的大理石罐子里将水倒给一位奄奄一息的水兵。
略过卢塞特跳绳的相片。
啊,著名的高音金丝雀。
“不,是kitayskaya punochka(中国壁白颊鸟)。它落在地下室入口的门槛上。门虚掩着。里面放着园艺工具和槌球棒。你知道我们这个地区有多少外来动物——既有高山的也有极地的——与本地家常的动物混居在一起。”
午饭时间。爱达低弯着腰狼吞虎咽着一只水淋淋、削得很差劲的桃子(是从花园透过落地窗拍的)。
戏剧与喜剧。布兰奇正在那座种了球形番泻树的凉亭里,和两个多情的吉卜赛人[146]缠斗在一起。丹叔叔坐在他那辆小红车里安静地读报,车子陷在拉多尔公路上的黑泥沼里动弹不得。
两只硕大的普通孔雀蛾,还连在一起呢,马夫和园丁每年都会给爱达送那些物种。这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想起了你——可爱的马可·德·安德里亚,或是你——红头发的多梅尼科·本奇,或是你——黝黑而爱深思的乔瓦尼·德尔·布里纳(她还以为它们是蝙蝠呢),或是那个我不敢提名字的人(因为那是卢塞特的偶像学者——该学者的形象在其死后很容易被糟蹋),或许也能在一五四二年的五月清晨,在果园围墙——那时还没有紫藤垂下来,还没有从国外引入(这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添加的话)——的墙根捡起一对正交媾着的孔雀蛾,雄虫顶着羽绒触角,雌虫只有普通螺纹。他在韦基奥宫的所谓“元素室”里,透过孔镜忠实地将其绘制出来。
阿尔迪斯的日出。恭喜啊:赤身的凡仍裹在“掌楸”——鹅掌楸在拉多尔就这么叫——下的吊床里,准确地说并非鸭绒床366,尽管还算个光鲜的双关语,而且肯定也有助于从肉体上表现一个年轻梦想家的遐思,那是吊网所掩藏不了的。
“恭喜这位摄影家,”凡用雄赳赳的语气重复道,“第一张出格的明信片。这小子无疑在他私藏照片中还有张将这个放大的。”
爱达拿着放大镜(那是凡用来破译他研究的那些疯人画作的某些细节的)查看着吊床的图案。
“我恐怕后面还会有更多。”她的嗓音里有一些阻塞;借在床上看相册之机(以我们此刻看来缺少了些品位),精灵古怪的爱达用放大镜实地察看着凡,这是她在那些优雅的年岁里,在她还是一个科学上有好奇心,艺术上颓废堕落的孩子时常干的事,这里描述道。
“我要找一块mouche[147](补丁)来遮一下,”她说,目光又落回了不安分的吊网上的那不安分的肉体,“顺便说一句,你的衣柜里收罗了不少黑面具呀。”
“为参加化装舞会(bals-masqués[148])呗。”凡咕哝道。
一张对比鲜明的图片:爱达暴露得厉害的白皙的大腿(她过生日穿的短裙和枝叶纠缠在了一起)骑在伊甸之树的黑色枝干上。之后:几张一八八四年的野餐小照,比如爱达和格雷丝跳的利亚斯加俄式舞,以及倒立的凡啃着松针(臆断的)。
“那没戏了,”凡说,“左手一块很宝贵的肌肉不听使唤了。我还可以击剑、挥拳,但倒立行走不行了。你别抽鼻子,爱达。爱达可不能抽鼻子抹眼泪。金·温说维凯罗在我现在这个年纪时便复归平常人[149],所以一切正常。啊,醉醺醺的本·赖特想在马厩里强占布兰奇——她在这本大杂烩里相当抢眼啊。”
“他根本没在干那个。你瞧得很清楚他们在跳舞。就像野兽和美女在舞会上,灰姑娘掉了吊袜带,而王子弄丢了漂亮的玻璃遮片[150]。还能找到沃德先生和弗兰奇太太在走廊尽头进行一种勃鲁盖尔式Kimbo(农民的腾跃)[151]。所有这些乡间的强暴行为在我们这里都被夸大了。不管怎样[152]367,这也是本·赖特在阿尔迪斯的最后一次爆响368了。”
爱达在阳台上(是由我们杂技演员般的偷窥狂voyeur[153]从屋顶拍的)画她最喜爱的花之一:拉多尔萨堤利昂[154],长着丝般柔滑的毛,丰满,坚挺。凡在思绪中回忆着那个阳光充足的傍晚,那种激越,那种柔情,那些她随意出口的话语(是与他空洞的植物学论调相关的):“我的花只在黄昏开放”,她让那花儿变成了湿湿的紫红色。
一张相当正经的照片单独贴在一页:爱达奇卡[155]穿着轻薄的衣裙,显得邪魅,凡尼奇卡身着灰法兰绒正装,打斜纹学生领带,他们并肩面对kimera(客迈拉[156]、相机),站得很正,他带着一丝强笑,她则面无表情。两人都回想着照相的时间(在第一次小小的交错与无数次墓地热吻之间)和场合:那是玛丽娜要求照的,她将相片加了框,挂在卧室里,紧靠着她弟弟十二或十四岁时穿bayronka369(对襟开衫)、双手掬着一只豚鼠的相片;三人看起来很像兄妹,而那去世的孩子像是要为另两人作证一般。
另一张照片是在同一场合拍的,但出于某种原因遭到了反复无常的玛丽娜的拒斥:爱达在三角桌旁读书,半握的手遮住了书页的下半部。一种非常罕有、光彩照人、似乎是多余的微笑闪耀在她简直类同摩尔人的嘴唇上。她的头发一部分拂在锁骨上,一部分披在肩后。凡站立着,在她之上探头望着打开的书,但实际注意力并不在此。在完满而熟虑的意识中,在眨眼之际,他将这不算遥远的过去与即刻来临的未来捆扎在一起,自忖道,这将一直作为对真实之现今的客观感知而存在,而他一定要记住这现今的气氛、气味与气韵(实际上在半年之后他还记得——此刻,在下一个世纪的后半段,这记忆犹存)。
不过那可人的唇上罕有的光彩又能怎样呢?亮丽的含着讥讽的笑容可以轻易地——通过一种喜悦神色的渐变——转化成为兴高采烈的表情:
“你知道吗,凡,放在那儿的是什么书——就是在玛丽娜的手镜和镊子旁边的?告诉你吧。有史以来‘缔造’了曼哈顿《时刊》书评头条的最俗丽最欢闹的[157]370小说之一。我敢肯定,在你抛弃我后,在和科朵拉耳厮鬓磨时,她还在安乐窝里收着那本书呢。”
“《猫》。”凡说。
“哦,相比之下老贝克斯坦371的《斑猫》简直是名著了——这本埃尔曼的《椴树下的爱情》372由托马斯·格拉德斯通传到英语世界,后者似乎是在一家包装搬运公司工作的,因为在爱达奇卡,adova dochka(冥王之女)正读到的那页上,‘汽车’被译成了‘货车’。而想想,想想吧,小卢塞特还得在洛杉矶的文学课程里学习埃尔曼以及三个糟糕的汤姆[158]!”
“你记得的是这种垃圾,但我记得的是我们之后在落叶松下马不停蹄的三小时热吻。”
“看看下一幅图片。”爱达冷冷地说。
“这个无赖!”凡嚷道,“他准是带了全套设备匍匐追踪我们的。我得杀了他。”
“别再打打杀杀了,凡。只要爱。”
“可是瞧啊,丫头,我正贪婪地享用着你的舌头,我贴上你的会厌[159]了,还有——”
“怎么停下了,”爱达央求着,“快—快。”
“我将一直满足你到我九十岁,”凡说(那粗俗的西洋景让他们向往),“每月九十次,很粗暴的。”
“还要再粗暴些,哦还要更多,一百五十次怎样,那就是说,就是说——”
可是,在一阵疾风暴雨中,脑子的运算成了身体的运动。
“唔,”在思想重又听从使唤后,凡说道,“再来谈谈我们不光彩的童年。我非常想”——(说着从床边地毯上拾起相册)——“把这个包袱甩了。啊,新人登场,题名是:昆利克医生。”
“等一下。这大概是最棒的‘消散的凡’373了,可是仍跟过去一样弄得乱糟糟的。好了。是的,是我那可怜的自然老师。”
荷裔美国人,戴着巴拿马草帽,渴求着babochka(“鳞翅类昆虫”的俄语说法)。一种激情,一种病态。黛安娜[160]对那样的追逐又懂得多少?
“真奇怪——基姆插在这里的照片上,他汗毛不重,也不胖,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事实上,亲爱的,他像个膀大腰圆又英俊的发情的老公兔!解释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的。有一天我请基姆帮我抬些箱子,这儿有实证呢。还有,这个不是我的昆利克,而是他的兄弟卡罗尔,或曰卡拉帕斯,昆利克。哲学博士,生在土耳其。”
“我爱看你撒谎时眼睛眯缝起来的样子。有那么点儿厚脸皮。”
“我没说谎,”——(带着可爱的尊严),“他确是哲学博士。”
“凡也374算一个。”凡咕哝道,将最后一词读作“wann[161]”。
“我们最喜欢的一个梦想,”她续道,“昆利克和我最喜欢的梦想,就是对大大小小所有已知的豹纹蝶从卵到蛹各个早期生长阶段进行描绘和记述,从新世界能找到的品种开始做起。东西半球都有上百个品种和很好的亚种,但是,我再说一遍,我们还是希望从美国开始。活生生的产卵雌虫以及活生生的食用植物,例如形形色色的紫罗兰,从各地通过航空邮件寄来,起先没来由地是从北极地带送来的——利亚斯加、勒布拉多[162]、维克多岛。孵养室同时也是紫罗兰花园,长满了争奇斗艳的品种,从北沼紫罗兰到古得孙湾的娇小而美艳的昆利奇紫罗兰(近来由霍尔教授描述过)应有尽有。我要画出幼虫中所有间形态的彩图,勾勒出成虫的生殖器及其他构造。这项工作真妙不可言。”
“一项关于爱的工作。”凡说,并翻到下页。
“不幸的是,我那亲爱的合作者没立遗嘱就死了,他所有的藏品,包括我那小小的部分,都由一窝子昆利克家族的旁系亲属交给了德国代理商以及鞑靼采办。可耻,可恶,可悲!”
“再给你找一个科学指导好了。瞧我们在这儿做什么?”
三个男仆,普莱斯、诺里斯以及沃德打扮得像古里古怪的消防队员。小布特贪婪地亲吻着一只脚背上的静脉纹,那只漂亮的赤足举起并架在了栏杆上。两个幼小的白色幽灵将鼻子压在藏书室窗户的内侧,这显然是夜间从户外拍得的。
七张fotochki375(小照)很艺术地分布成扇376[163]形贴在一页上,差不多是在同一时刻拍摄的——从一个相当远的潜伏地点——在一片高草、野花及垂叶的背景中。黑暗及花梗怪异造型十分微妙地伪装起了镜头中的基本内容,只依稀照出了两个衣衫不整的孩子的争斗。
在中间的那张小照片中,爱达唯一显露的肢体便是其高举着的细胳膊,处于静止的抓攫姿态,像是拿着旗子,她丢下的裙子覆在点缀着雏菊的草地上。放大镜(从床单下找了出来)清晰地表明,在上端的照片里,那种伞帽很紧窄的羊肚菌竖立着,高过了雏菊,这在苏格兰法律上被称作(自打巫术被禁以来)“勃立之王”。另一种有趣的植物“马弗尔瓜”很像一位忙活的少年的后背,这可以在第三张照片上的植被地平线上分辨出来。在接下来的三张小照里,事态的冲力[164](“交流的热情”)已经压倒了繁茂的野草,于是清晰可辨那纠缠在一起的组合的细节,包括吉卜赛式的夹箍和摔跤比赛中不正当的压颈手段。最终,在最后一张,就是排成扇形序列的最下面的照片里,爱达用双手理着头发,而她的亚当则在一旁站着,一片蕨叶或花苞遮住了他的大腿部位,似早期的绘画大师有意无意的手法,以维持伊甸园的素净。
凡以同样有意无意的口吻说:“亲爱的,你烟抽太多了,我肚子上全是烟灰。我估计布泰兰知道博阿尔纳教授在摄影学校的准确地址。”
“你可不能把他宰了,”爱达说,“他属于弱智,也许是在敲诈,但在他的卑鄙之中有一种变态艺术的istoshnïy ston(‘本能的呻吟’),再说也只有这一页弄得比较下流。还有,咱别忘了还有八个家伙藏在丛林里呢。”
“还艺术呢,我的foute377。这是艺术378的棺材。《柔情的地图》[165]379的卫生卷纸!我很遗憾你给我看了这个。这蠢货把我们脑子里的绘画形象弄得粗俗不堪。我要么得把他的眼睛抽瞎,要么写一本书以重拾我们的童年,就叫:《阿尔迪斯》,一部家族纪事。”
“哦,要的!”爱达说(跳过了另一张可恶的照片——显然是从阁楼木板的洞眼窥得的),“瞧,这是我们小小的哈里发岛!”
“我不想再看了。我怀疑你觉得这些龌龊玩意儿挺让人兴奋。有些傻瓜就是从汽车比基尼漫画书里寻刺激的。”
“求你了,凡,看一眼吧!这是我们的柳树林,记得吗?”
沐浴着阿杜尔河的城堡:
旅行指南无不提到。
“这碰巧是唯一一张彩色的。柳树看上去绿绿的,因为柳枝是绿的,但其实并没有树叶,是早春,你还能看见我们的红船记忆号[166]穿过急流。这里是最后一张了:基姆对阿尔迪斯歌功颂德呢。”
所有的人分几排站在中柱廊台阶上,最前面的是银行总裁维恩男爵夫人以及副总裁艾达·拉里维埃,站在这二位侧面的是两个最漂亮的打字员,布兰奇·德·拉·图尔比瑞(优雅动人,梨花带雨,可爱至极)以及就在凡离开几天前聘来的黑人姑娘,她是来给弗伦奇帮忙的,后者阴沉着脸高耸在黑姑娘身后的第二排里。第二排的焦点人物是布泰兰,仍穿着开车送凡时的那一身短打(那张照片被遗漏或忽略了)。老管家的右边站着三个男仆,左边则是布特(凡的贴身用人)、肥胖且白如面团的厨子(布兰奇的父亲),还有,紧靠弗伦奇的一位花里胡哨的先生,系着条观光用的捆扎带斜挎于一肩:实际上(根据爱达的说法)是位游客,从英国远道而来看布赖恩特城堡。他骑车走错了路,从画面上看给人的印象是凑巧和一伙正游览着另一座值得观赏的古老庄园的游客结了伴。最后一排都是些没什么名头的男佣和帮厨,还有园丁、马童、车夫、廊柱的阴影、女仆的下手、帮工、洗衣女工、洗的衣服、室内的休憩场所——越来越混沌,如同那些银行广告画: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的身子像被比较走运的肩膀肢解了,但还要冒出头来,在行将消失之际还要卑微地强笑着。
“那第二排的不是爱喘气的琼斯吗?我一向很喜欢这个老头儿。”
“不是的,”爱达答道,“那是普莱斯。琼斯是四年之后来的。他现在可是下拉多尔一位赫赫有名的警察。好了,没有了。”
凡漠然地翻回到柳树那一张说道:
“册子里所有相片都是一八八四年照的,除了这一张。我从来没有在早春时节带你在拉多尔河划过船。很高兴看见你还挺懂得脸红的。”
“这是他的错。他准是后来添进了一张小照[167],或许在一八八八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撕下来。”
“亲爱的,”凡说,“整个一八八八年都撕掉了。根本不需要请出个神秘离奇故事里的侦探就能知道,去掉的页数与保留下来的一样多。我是不在乎的——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看这兰花380以及你的朋友们和你一起研究的须须蔓蔓的玩意儿,对于我而言根本无所谓;但是一八八八年被截留了,他在第一个一千块钱花光后,就会带着那些照片适时出现。”
“是我自己销毁了一八八八年的,”骄傲的爱达承认道,“不过我发誓,郑重发誓,在那张门廊[168]381照片里,布兰奇身后那个男的完全是个陌生人,到现在也是。”
“那他真挺有能耐的,”凡说,“其实这无关紧要。我们的整个过去都受到了戏弄、声讨。我又想了想,还是别写《家族纪事》了吧。对了,我可怜的小布兰奇现在在哪?”
“噢,她好得很。她还在。你知道,她又回来了——在你诱拐她之后。她嫁给了我们的俄罗斯马夫,他取代了那个仆人们都称作本加尔·本的。”
“哦,是吗?那太好了。特罗菲姆·法尔图科夫夫人。真让我想不到。”
“他们有个盲孩子。”爱达说。
“爱情是盲目的。”凡说。
“她告诉我你来的第一天早晨就非礼她。”
“没有被基姆记录下来,”凡说,“他们的孩子就这样盲了?我是说,你有没有给他们请个真正一流的医生?”
“哦请了,但治不好。不过要说起爱情及其神秘莫测,你有没有意识到——因为两年前和她谈起的时候我自己就没有意识到——我们周围的人对我们的事情真是眼睛雪亮呢?不是说基姆,他只是个必然出现的跳梁小丑——不过你意识到没有,在我们嬉戏、做爱时,你和我周围正实实在在地滋生着关于我们的传奇故事呢?”
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对此她反复申明(仿佛意在从相册就事论事的细枝末节中重拾过去)——他们在阿尔迪斯的果园及兰花园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已成为一种神圣的秘密及教义传遍了乡野。熟读《格温·德·维尔》和《克拉拉·梅特瓦格》的浪漫少女们都崇拜着凡,崇拜着爱达,崇拜着阿尔迪斯的爱木中的爱欲。她们的情郎在盛开的紫荆花下或古老的玫瑰园里弹拨俄罗斯七弦琴(楼上的窗户随之一一敞开),并为反复传唱的民歌添了新鲜的歌词——幼稚可笑、大献殷勤,却发自肺腑。乖僻的警察也被乱伦的魔力迷住了。园丁们用自己的话解说着关于灌溉及“爱之四箭”[169]的华丽的波斯诗歌。守夜的人则以《凡尼爱达历险记》来抵抗失眠和淋病的困扰。躲过了遥远山坡上的滚雷的牧羊人,用其硕大的“悲鸣之角”[170]作为助听,来捕捉拉多尔的山野小调。住在铺了大理石地板庄园别墅的少女细细体味着被凡的风流煽动起的孤独之火。另一个百年将要过去,时间之画笔还会将这业已渲染的传奇描画得更加绚烂。
“所有这些只表明,”凡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