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天早晨,他的鼻子还深埋在厚实的枕头里,那是可爱的布兰奇(在一场令人心碎的噩梦里,根据睡觉的室内游戏规则,他牵着她的手——或许那只是她的廉价香水味)为他那简陋的床准备的。他一醒便立刻意识到快乐正敲着门想进来。他故意耽迷在一个愚蠢的梦里茉莉花的残余香味和泪水中,以让快乐隐约透射出的光芒尽量长久些;然而快乐还是生龙活虎地显现了。
为新获的特权而欣喜若狂!这种愉悦似乎已在睡眠中留下了一些。在他刚做过的梦的最后一部分,他告诉布兰奇他学会了飘浮,他能够不可思议地轻松驾驭空气,这使他可以打破所有的跳远纪录,因为他只需在离地面几英寸的高度悠然跨步便可延展到三十或四十英尺(跨得太长会引起怀疑),同时看台上的观众欢呼雀跃,而赞比亚的赞波夫斯基只能两手叉腰,目瞪口呆,无法相信看到的情景。
温婉成就了不折不扣的胜利,柔情滋润着名副其实的解放:那是不同于梦中的辉煌或激情。从今往后(他希望是永远)凡所品尝到的极乐,其一半推动力来自这样一种确信,即他可以坦然而从容地将所有青春的爱抚挥洒给爱达,而这在先前曾是社会羞耻感、男性的自私以及对道德的担忧使他不敢正视的。
到了周末,一日三餐是由三只钟通报的:小号、中号和大号的。此刻第一只钟宣告了餐厅里的早饭。钟声的震颤激活了凡的思绪,他想到只需二十六步便能看见他年轻的同谋,他的手仍虚握着她如麝香般的气息——这让凡感到了一种惊喜:真的发生了吗?我们真是自由的?好比某种笼中鸟,中国的业余哲人像弥勒佛般乐颠颠地说,它们在每个神圣的清晨,在醒来的时候,便以一种无意识的、如梦未醒的、平滑的姿态冲向笼栏将自己撞晕(并躺在那里失去了知觉达数分钟)——尽管它们,这些色彩斑斓的囚徒,在其他时间里是自得其乐的,温顺而又健谈。
凡将光脚丫塞进一只鞋,并从床底下找到了它的伴侣;他飞快地下了楼,经过了神情满足的泽姆斯基王子和严肃的文森特·维恩,后者是巴尔第康摩和科莫的主教。
可是她还没下来。餐厅光线明亮,在下垂的阳光光束中摆满了黄色的花,丹叔叔正在进食。在这个与乡下相称的大热天里,他也穿着相宜的衣服——就是条纹西装,紫红色法兰绒衬衣以及凸纹布马甲,一条蓝红两色的社团领带系在配有金质安全别针的柔软高领上(可是,他的所有这些整洁条纹颜色还是有些错位,像是报纸上连环漫画的套色,因为这是星期日)。他刚吃完第一片抹了正宗橘子酱的奶油吐司,正用一口咖啡漱着假牙并发出火鸡一样的声音,之后才将咖啡连同漱出来的美味杂碎吞下去。我可以直视此人的粉红色面庞及其(会转动的)红色“小胡子”,我有勇气——我是有理由相信这一点的——受这份罪,可是我没有必要容忍(当一九二二年凡又看见了那些球形番泻树121花时想到)他长着卷曲的红色连鬓胡子,连下巴也找不着的侧面轮廓。于是他带着好胃口盯上了那装在蓝罐子里的热巧克力和棍式面包,这都是为饥饿的孩子们准备的。玛丽娜在床上吃早饭,男管家和普莱斯在配膳室的僻静处吃(算是个乖巧的想法),而拉里维埃小姐要到正午才会吃东西,她可是个害怕末日降临的“巴黎时装店的年轻女店员[327]”(从教派意义上说的,不是商店里的),而且实际上还把她的教徒父亲也拉了进来。
“你本可以带我们去看火的,亲爱的叔叔。”凡边说边倒了一杯巧克力。
“爱达会全讲给你听的,”丹叔叔答道,同时满怀慈爱地给另一片吐司抹上奶油和橘子酱,“她可喜欢这次出游了。”
“哦,她跟你们去了,是吧?”
“是啊——和其他用人坐在一辆黑色大车里。快乐得很,蒸的。”(冒牌的英国发音。)
“可那一定是女帮厨中的一个,不会是爱达,”凡说,“我本来不知道,”他补充说,“我们这儿有好几个——我是说,男用人。”
“哦,我想是的吧。”丹叔叔含糊地说。他将口腔内的清洗程序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轻咳一声,戴上了眼镜,但晨报并没有送来——他将眼镜又取下来。
忽然间凡听到楼梯上方传来她妩媚而低沉的说话声,“我在藏书室的一只废纸篓里看到它的[328]122”——想必是关于某种天竺葵或是紫罗兰或仙履兰。接下来有这么一段“扶栏停顿”[329],摄影师会如是说,而后便远远地从藏书室传来女仆高兴的喊声,爱达又补充道:“Je me demande,我在想,qui l'a mis là,是谁放那儿的。[330]”随即[331]123她走进了餐厅。
她穿着——尽管事先并未与他通气——黑短裤,白运动衫以及运动鞋。她的头发从宽阔圆润的额头向后束成粗大的辫子。下唇旁的一粒玫瑰色的皮疹因敷了甘油而透过轻扑的脸粉闪出光亮来。她苍白得难以真正称为漂亮。她拿了本诗集。我的老大长得一般,但头发好,我的老二长得漂亮,但红得像狐狸,玛丽娜曾说过。忘恩的年龄,忘恩的阳光,忘恩的艺术家,但没有忘恩的情人。一股由衷的爱慕涌上来,将他从心窝托浮起来直至苍穹。她的出现令他震颤,他知晓她的知晓,他还知晓别人所不知晓的:他们就在不到六小时前还如此肆意地、淫秽地、喜悦地沉湎其中,这一切都让我们这涉世未深的恋人不能自已,尽管他也企图用一个起道德纠正作用的粗暴的副词[332]来使其听起来无足轻重。他边吃早餐边漫不经心含糊其辞地说了声“喂”而没用惯常的问候语(而她并未在意),同时偷偷地用波吕斐摩斯[333]的器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在走过维恩先生身边时她用书轻轻扇了一下他的秃头,并将他身旁、凡对面的椅子弄得乒乓作响。她如洋娃娃一般优雅地眨眨眼,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巧克力。尽管已经很甜,这姑娘还是将一块方糖搁在勺子上并将其送入杯中,欣赏着那滚热的褐色液体浸透并溶解了晶体的一角接着是整块糖。
与此同时,行动迟缓的丹叔叔以为头顶有虫子便掸了掸,他抬头环顾,终于看到了刚刚进来的女儿。
“哦,对了,爱达,”他说,“凡急着想了解情况。当他和我在对付大火时,你在干什么,我亲爱的?”
这一询问击中了爱达。凡从未见过女孩子(尤其是皮肤如她一般白皙的),或者任何一个人——不论肤如白瓷还是粉桃——脸会红得这么充分,这么惯常,而这个习惯比其他任何引发它的不得体行为更不恰当地令他痛心。她愚蠢地偷瞥了阴郁的少年一眼,说她在卧室里看到火光快速闪亮起来。
“不是的,”凡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说,“你是和我在一起,从书房的窗户往外看到火的。丹叔叔是瞎说。”
“说美国话得悠着点儿[334]124。”丹叔叔说——接着张开双臂,以父亲的慈爱欢迎跑进来的天真无邪的卢塞特,她的小拳头握着僵硬而又松弛下垂的粉红色的儿童捕蝶网,像举着一面旗帜。
凡不以为然地朝爱达摇摇头。她朝他吐了吐舌尖,这回轮到她的情人在一阵愤慨下气红了脸。就这么点特权。他系上餐巾,退到前厅外的那处mestechko(“狭小的所在”)。
她也吃完早饭后,他在楼梯平台拦住了塞满了甜奶油的她。他们还有工夫可以计划一下,从历史过程来看,事情还刚刚处于小说的开端,其命运还握在那些住牧师宅第的女士和法国学者手里,[335]因而这些时刻显得尤为珍贵。她站在那里抓挠一只抬起的膝盖。他们同意午饭前出去走一走,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她得为拉里维埃完成一段翻译。弗朗索瓦·科佩?是的。
它们的倒伏是轻柔的。樵夫
看得真切,在它们触及泥土之前,
橡树的叶子是黄铜色的,
枫树的叶子是血红色的。
“它们的倒伏是缓慢的[336],”凡说,“人们能以视线跟随,认出[337]125——那个意译出来的‘樵夫’和‘泥土’,显然纯粹是洛登126(二流诗人和翻译家,一八一五—一八九五)的风格。为了保住这个小节的后半部分背叛了前半部分的原意,这很像那个俄罗斯贵族,把他的车夫丢下来喂狼,自己也不免跌下了雪橇。”
“我认为你既冷酷又愚蠢,”爱达说,“这本来也没打算弄成一篇艺术精品或才气十足的仿作,这是一个失心疯的家庭女教师向一位操劳过度的可怜女生索要的赎金。到番泻树凉亭那儿去等我,”她又道,“我会正好在六十三分钟后过去。”
她的手是冷的,脖子是热的;邮差的助手按响了门铃;布特过去开门,他是男管家的私生子,他走过门厅时石地板发出洪亮的共鸣。
周日早晨的邮件到得不会很早,因为来自巴尔第康摩、卡卢加及卢加的报纸夹带了大量的增刊。老邮差罗宾·舍伍德穿着鲜绿的制服,坐在马背上,穿过昏睡的乡间将报纸分发到各家。当凡哼着校歌——他唯一会唱的歌——跳跃着奔下露台阶梯时,他看见罗宾骑着他的老枣红马,牵着他的周日助手骑的那匹更加活泼的黑色牡马。助手是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在这些蔷薇树篱背后有谣传说,老人对这少年的热情已经超过了工作的需要。
凡来到第三片草坪以及那座凉亭,并仔细察看为即将发生的场景所准备的舞台,“像个乡下人为了去剧院,在收获季节的阡陌上赶了一天的路,马车轮子里夹缠着鲜亮的罂粟花和矢车菊,结果整整早到了一个小时”(福楼波127的《厄休拉》)。
几如菜粉蝶大小且同样也来自欧洲的蓝蝶,疾速绕过灌木丛并落在低垂的黄花上。在此后的四十年里,在不那么扑朔迷离的境况中,我们的这对情侣还将会在瓦莱的苏斯滕附近一处森林小道带着惊喜看到同样的飞蝶,同样的球形番泻树。眼下,他正期待着捡拾他日后将重拾的记忆。他伸展开四肢看着莽撞的大蓝蝶,想象着凉亭斑驳的光线中爱达的肢体,并为此火烧火燎起来,但接着又冷冷地告诫自己,事实永远赶不上狂想。凡从树林外的那条又宽又深的小溪中游完泳回来时,头发湿湿皮肤刺痛,他无比欣慰地发现之前想象中那象牙般雪白的尤物竟丝毫不差地重现了,只是她松开了头发,并换上了一件如阳光般明快的棉质短外套,他很喜欢这衣服,而最近他还如此热切地渴望去污损它。
他拿定主意先从她的腿开始,他感到前一天晚上对此还不够尽心;要以吻包裹它们,从末端弓起的A形脚背到上端柔滑的V形丝绒地带;而一等爱达和他走进紧邻阿尔迪斯与拉多尔之间岩质高地陡峭边缘的那个公园的落叶松林深处,他就达到了目的。
他俩谁也想不起来,事实上谁也不执拗地坚持他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将她“开了苞”的——漫游奇境的爱达偶尔在《弗洛迪百科全书》中发现了对这一粗鄙词汇的解释:“以男性的方式或机械手段使处女的处女膜破裂”,配以例句:“他心灵的甜蜜被开了苞(杰里米·泰勒[338])。”是那一夜在围毯之上吗?或是那个白天在落叶松林里?抑或之后在射击场,在阁楼,在房顶,在隐蔽的阳台,在盥洗室,或者(不是很舒适地)在飞毯上?我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亲吻着,轻咬着,戳着,捅着,让我如此强烈如此频繁地忧惧着,我的童贞就在手忙脚乱中失去了;不过我能非常确切地回忆起,到了仲夏,那台我们祖先称为“性”的机器已运转得相当良好,如一八八八及以后的年份一样,亲爱的。红墨水写的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