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

像是个古老的谜(《索菲的诡辩》[302],斯托普钦小姐112所著,列入“老玫瑰丛书”):谷仓在阁楼之前燃烧,还是阁楼在先。[303]哦,首先!失火时,我们早已是相互热吻的表兄妹了。实际上,我正准备从拉多尔买些拜涅堡雪花膏敷在我那可怜的干裂的唇上。我们在各自的屋中都被她那声“着火了[304]!113”刺激得兴奋起来。七月二十八日?八月四日?

谁喊的?斯托普钦喊的?拉里维埃喊的?拉里维埃?请回答!是你喊谷仓烧起来了[305]114

不,她一挨枕头就烧着——我是说,睡着。我知道,凡说,是她,那个手上沾颜料的女佣,她用你的水彩给眼睛润色,拉里维埃是这么说的,她责备她和布兰奇满脑子怪念头罪过多多。

哦,当然!但不是玛丽娜的蹩脚法语——是我们的小雌鹅布兰奇。是的,她奔过走廊,在主楼梯上跑丢了一只镶银鼠毛皮的拖鞋,活像个阿莎特115

“而你记得吗,凡,那晚上有多热?”

“Eschchyo bï!(好像我记不得似的!)那天晚上,由于——”

那天晚上,由于不时有远处的片状闪电向凡睡觉的树荫深处射来乏味的亮光,他只好舍弃了那两株鹅掌楸,去卧室自己的床上。屋子里的骚动和女佣的尖叫打断了一场罕见的充满光明与戏剧性的梦,他回忆不起主题了,尽管他仍将它珍藏在一只保存完好的珠宝盒里。与往常一样他是裸睡的,而此刻则犹疑着:穿短裤还是裹一条格子呢围毯?他选择了后者,匆匆摸出一盒火柴点亮了床边的蜡烛,并奔出屋子,准备去救爱达和她一屋子的幼虫。走廊漆黑,达克斯犬在什么地方欣喜若狂地吠叫。凡从远去的喊声获知着火的是所谓的“大仓”,一幢可爱的大房子,在三英里之外。若是发生在夏末,五十头奶牛的草料将没了着落,拉里维埃也就没了泡午间咖啡用的乳脂。凡感到自己受了冷落。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人,就像老菲尔斯在《樱桃园》的喃喃自语(玛丽娜演拉内夫斯基夫人很合适)。

他披着格子呢外袍,在自己黑色幽魂的陪伴中走下通向书房的螺旋辅梯。凡将一只裸露的膝盖搁在窗户下蓬松的沙发上,拉开了沉重的红色窗帘。

丹叔叔嘴里叼着雪茄,玛丽娜围着头巾,抓着正在嘲笑那些看门狗的达克,在一片举起的胳膊和晃荡的灯笼之间夫妇俩正准备乘那辆单座敞篷车出发——车鲜红得就像消防车!可是在嘎吱嘎吱地开过车道转弯处时便被骑马的三个英国脚夫和坐在马鞍后部[306]116的三个法国女佣赶上了。全家似乎都倾巢出动去赏火了(在我们这潮湿无风的区域着火可是稀罕事),能找到或能想到的玩意儿都拿出来了:测氢仪、登山吊椅、路船、双人自行车甚至带发条的行李车,那是火车站站长为纪念发明人伊拉斯谟·维恩而送给他们家的。只有女家庭教师(这是爱达而不是凡当时发现的)自始至终在梦乡里沉睡,费力地打着鼾,她的房间紧邻那间旧儿童房,小卢塞特从睡梦中惊醒后只躺了一分钟便跳进最后一辆装备车。

凡跪在大落地窗前,看着点燃的雪茄烟头渐行渐远并消失。那一干人的离去……你接下去说[307]。

那一干人的离去着实动静非凡,衬托这一奇景的是几乎为亚热带的阿尔迪斯上方的暗淡星空,透过黝黑的树丛能望见远方谷仓燃烧之处有橘红色的火光闪动。去那儿得开车绕过一座大水库,每当有爱冒险的马车夫或餐厅伙计乘着滑水橇或是罗布罗伊[308]或一只筏子涉水而过时,我都能瞥见湖面泛出粼粼的波光——典型的行船留下的波纹,如同日本的火蛇;如果谁有艺术家的眼光,还能跟踪到那辆汽车的车灯,前后都有,沿着四方形湖的AB长边向东驶去,接着急转向B角,经过短边之后重又折向西,其轮廓愈发黯淡不清,在到达远边的中点后向北消失不见了。

最后两名仆从——厨子和守夜人急匆匆地穿过草坪跑向一架没有套马的马车或是车架,车把子(或者那是一种人力车?丹叔叔曾有过一个日本男仆)高高竖起招呼着他们。此时,凡欣喜而讶异地辨认出来,就在如墨一般浓黑的灌木丛里,身穿长睡裙的爱达一手执点燃的蜡烛,另一只手拎着一只鞋,似乎是悄悄尾随那两个未能赶早的拜火者而来的。他看到的只是窗玻璃映出的影像。她将那只找到的鞋丢在废纸篮里,和凡一起跪在沙发上。

“能看见什么吗,哦,能看见吗?”黑发女孩不停地问着,而当她微笑并带着快活的好奇神色向外张望时,那琥珀黑的眸子便闪动着一百座谷仓的火焰。他拿下她的蜡烛将其置于窗台上他的那根长些的蜡烛旁边。“你什么也没穿,真下流。”她说,眼睛并不看他,也没有强调或者诘难的意思,他闻声将袍子裹得更紧了些,苏格兰人拉美西斯[309],而她则挨着他跪着。一时间,他们都凝望着由窗户框定的浪漫夜景。他开始轻抚她,颤抖着,眼睛盯着前方,隔着她的亚麻衣物,像盲人一样用手循着她脊柱向下的倾斜面。

“瞧,流浪汉。”她耳语道,手指向三个影影绰绰的人——两个男的,携一架梯子,还有一个孩子或是侏儒——小心地穿过灰色的草坪。他们看见了亮着烛光的窗户,便匆忙离去,那个小个子倒退着[310]117行走,像是在拍照。

“我是故意留在家里的,因为我希望你也会在家里——人为的偶然事件。”她说,或者是之后说的——与此同时他继续抚弄她飘逸的长发,摩挲并弄皱她的睡裙,尚不敢往下或是往上,不过倒是敢揉搓她的臀部,直到她轻嘘一声,坐在了他的手和自己的脚跟上,燃烧的纸牌城堡坍塌了。她转身朝向他,顷刻间他已亲吻起她裸露的肩膀,挤压着她,就像站在队列后面的士兵那样推搡。

我第一次听说。当时我觉得“仙女屁股”老先生[311]是我唯一的前辈。

去年春。去城里的旅途。法国剧院日场。拉里维埃小姐不知把票放哪儿了。可怜的女教师大概以为“达尔杜弗”[312]是一道甜点或是哪个脱衣舞女。

Ce qui n'est pas si bête,au fond.[313]也不至于这么无知无识。好吧。在“谷仓燃烧”那一场景中——

嗯——?

没什么。继续吧。

哦,凡,那天夜晚,我们并排跪在烛光里,像一幅糟糕的图片里的两个祈祷的孩子,露出两对有着柔软皱纹——曾几何时还属于栖居于树上的猿猴——的脚底。不是对着收到圣诞卡的祖母祈祷,而是对着又惊又喜的魔鬼之蛇。我记得在那个时刻我非常想问你一些纯粹的科学知识,因为我斜斜的一瞥——

现在不要,这可真煞风景,过一会儿要更糟了(或者说是这些思想的言语促成了那个效果)。

凡无法判定她是否真如这(已然消退了火红色的)夜空一般是完全无知和纯洁的——抑或全部的经验指使她去投入一场冷冷的游戏中。这倒无关紧要。

等等,现在不行,他含糊其辞地答道。

她仍坚持:我想问,想知道——

他用那肉质的褶皱,非常丰满的部分[314]——感情激越的兄妹俩都是如此——爱抚并分开了她平直而松散、几乎垂到腰间(尤其当现在她的头后仰的时候)的青丝,同时试图吻她尚留着床的余温的夹肌[315]。(没有必要——在此处或别的地方还有个类似的段落——使用含混不清的解剖学用语来损害一种相当纯粹的书写风格,那种术语也就是一个心理医生对学生时代的记忆。爱达后加的旁注。)

“我想问。”她重复道,同时他贪婪地抚到了那温热而苍白的目标。

“我想问你。”她的声音依然清晰,但似也已失去了自制,因为他恣肆的手掌已经摸索到了腋窝,大拇指按在了一只乳头上,使她感到有些刺痒:像乔治亚时代的小说那样按铃唤女佣[316]——在没有电的环境[317]里还真不好理解——

(我抗议。你不能用这个词。甚至在立陶宛语和拉丁语里它也是禁用的。爱达的旁注。)

“——想问你……”

“问吧,”凡呼唤道,“但别把这一切都搅了(比如喂足你的欲望,和你扭缠翻滚)。”

“嗯,为什么,”她问(强令一般,挑战一般。一团烛光噼啪作响,一只靠垫落在地上),“为什么你那儿会变得那么肿胀坚硬,当你——”

“哪儿?当我什么时候?”

她巧妙地贴着他跳起了肚皮舞,让肌肤的触知解释一切。她多少还是跪着的,长发蒙在脸颊上,一只眼睛盯着他的耳朵(他们相互间的位置周围已凌乱不堪)。

“再说一次呀!”他喊道,仿佛她还在远处,还是黑暗的窗户上的一个影像。

“让我看看吧,就现在。”爱达坚定地说。

他除去了那件临时凑合的苏格兰短褶裙,她的声调陡然变了。

“哦,天哪,”这是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的话,“都是皮和肉哦。它会不会疼?会很疼吗?”

“快摸一摸。”他哀求道。

“凡,可怜的凡,”她用甜美女孩对猫、毛毛虫、化蛹的幼虫说话时的细声细调继续说,“好的,我肯定它很疼,我摸一摸会好些吗,你肯定吗?”

“当然了,”凡说,“on n'est pas bête ace point[318]。”(“愚蠢也是有限度的”,真粗俗。)

“立体地图,”乐在其中又故作一本正经的女孩说道,“非洲的河流。”她的食指顺着那尼罗河一直探进那丛林里,继而又滑上来。“这又是什么?红盖牛肝菌还不及这一半奢华呢。事实上,”(不停地自说自话着)“这让我想起了天竺葵,或更确切地说是天竺葵属植物开的花。”

“上帝,我们都是。”凡说。

“哦,我喜欢这皮肤的肌理,凡,我喜欢!真的!”

“挤一挤它,你这小笨鹅,你没见我快要死了吗。”

然而我们年轻的植物学家丝毫不懂该如何是好——而已到达极限的凡粗蛮地向她睡衣的裙边顶去,当快感化为一团液体时他不禁呻吟着瘫软下来。

她不安地向下看看。

“和你想的不一样,”凡平静地说道,“这可不是一号[319]。实际上这和青草的汁液一样干净。嗯,现在尼罗河的问题解决了118,斯皮克[320]标上了句号。”

(我不明白,凡,你为什么尽力要将我们充满诗意、独一无二的过去改造为一场肮脏的闹剧?要诚实,凡!哦,我真的很诚实,当时就是这样的,我确定不了我所处的位置,因此时而鲁莽傲慢,时而装疯卖傻。哦,在为你自己说话呢[321]119,亲爱的,可以确定,那些闻名遐迩、在你的非洲及其边缘地带的手指旅行还要过很长时间才会发生,而那时我对旅行路线已经烂熟于心了。抱歉,不是的——假如人们的记忆完全一样,那他们就不是不同的人了。当时就是这样的。不过我们并非“不一样”!思想和梦想在法语里为一个词。想想douceur[322]一词,凡!哦,我正在想呢,我当然在想着——一切都那么douceur,我的孩子,我的韵诗。这还差不多,爱达说。)

请接过去说吧。

凡在此刻已寂然不动的烛光中伸展着赤裸的身体。

“我们就睡在这儿,”他说,“在黎明重新点亮叔叔的雪茄之前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我的睡衣浸湿了[323]120。”她小声说道。

“脱掉吧,这件格子呢袍可以盖两个人。”

“别看,凡。”

“这不公平。”他说着帮她从摇晃的头上脱下来。她雪白的躯体只在那神秘的部位有一抹煤黑色。一次严重的烫伤在两肋间留下一块粉色的疤。他吻了吻疤痕,又垫在自己紧扣的手上躺下来。她伏在他褐色的身子上审视着那蚂蚁王国的商队向位于肚脐的绿洲进发。对一个少年而言他的体毛无疑很重。她年轻圆润的乳房就在他脸的上方。我作为医生和艺术家,谴责那些做爱之后要点一根香烟的粗俗之士。然而,凡的确并非不知道一只贮藏柜上搁着用玻璃盒装的土耳其特劳马蒂斯香烟,只是柜子距离较远,想偷懒伸伸胳膊是够不到的。高大的自鸣钟不知敲响了哪个一刻钟,爱达此刻手托腮帮看着那令她惊叹、尽管也有些乖张的勃动,正沿顺时针方向坚定地抬升,浑厚的男性力量重整旗鼓向上举起。

可是粗糙蓬松的沙发如同这满天星斗一样抓挠着人。在新一轮风起云涌之前,爱达四肢着地理了理围毯和沙发垫。像只兔子似的本地女孩。他从她后面摸索并握住了那湿热柔软的小小所在,接着狂暴地爬起来,像是一个要垒沙塔的男孩子;可是她却转过身,很天真地要拥抱他,就像朱丽叶听从了建议准备接纳罗密欧那样。她是对的。在他俩的爱情故事中,祝福的话语以及抒情的灵感第一次降临到了这个粗野的少年身上,他低语着,呻吟着,用畅快温软的语言吻她的脸,用三种语言——世界上最伟大的三种语言——呼唤着各种昵称,这将汇集成一本秘密爱称词典,并且要经过多次修订,直到得出一九六七年的最终版。当他的动静过大时,她便发出嘘声,并将嘘声吐入他的嘴里,此时她的四肢坦然地缠绕着他,仿佛她在我们所有的梦境里已做爱多年了——然而急躁而年轻的激情(像凡的浴缸一样四溢,当他重写这一部分时这么说道,那时他已是一个坐在宾馆床头想入非非、舞文弄墨的灰发老者)经不起头几回合盲目的推挤,在那幽兰的唇缘附近喷薄而出。一只蓝鸫发出警示性的鸣啭,晨光开始在冷峻的黎明中悄然潜回,萤火虫的信号灯围绕着水库,马车灯的点点微光变得如星辰一般明亮,车轮轧轧地碾过砾石路,所有的狗在享受了夜晚的款待后都满意而归,厨师的侄女布兰奇从一辆南瓜色的警用小货车上跳下来,脚上只穿着袜子(早已,早已过了午夜,唉)[324]——我们这两个一丝不挂的孩子,抓着围毯和睡衣,轻轻拍一下沙发表示分别,各自秉烛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卧房。

“而你记得吗,”唇须灰白的凡说着从床头柜上取了一支卡纳斌拿[325]烟,晃了晃一只红蓝相间的火柴盒,“我们是如何不计后果,拉里维埃是如何中断了鼾声不过片刻之后又继续摇撼着屋子,铁质的楼梯是如何冰凉,而你的——该怎么说呢——无所顾忌又让我如何惊慌。”

“白痴。”爱达头也不回地从靠墙的那边说道。

一九六〇年的夏天?埃克斯和阿尔黛茨[326]之间的一家拥挤的旅馆?

该把手稿的每页都标上日期的:对我那些不知名的做梦者会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