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凡在一八八八年重访了阿尔迪斯庄园。他是在六月一个多云的下午到达的,不期而至,不请而至,不需而至;一条钻石项链松散地缠绕在他的衣袋里。走近侧面一块草坪时,他看见了一个为一幅不为人知的图画所预演的某个新生活场景,其间没有他,也不是为了他。一个大型聚会似乎正临近尾声。三位姑娘身穿瓦斯设计的黄蓝色外衣187,系着时新的七彩腰带,围着一个有点矮胖、有点浮夸,还有点秃顶的青年男子,那人站在那里手持一杯香槟,目光从客厅外的柱廊瞄向一位穿无袖黑衣的女郎:一辆旧单座敞篷车正由一名头发灰白的司机开到门廊前面,每往前动一下都颤抖不止,而那双赤裸的胳膊伸展开来,越过了冯·斯库尔男爵夫人的白色披肩,那是她的一个姑婆。在白色披肩的映衬下,爱达清新颀长的身形由黑色勾勒了出来——那墨黑来自她漂亮的丝质裙子,没有衣袖,没有修饰,没有记忆。动作迟缓的老男爵夫人站立着,在两边的腋下前后摸索着——摸索什么?拐杖吗?缠成一团的手链吗?——而当她半转过身子准备接穿斗篷(由一位反应慢的新男仆从她的侄孙女手里接了过去)时,爱达也半转过身子,跑上走廊台阶,还没戴上项链的脖子显得那么白皙。
凡跟随她进了屋,他们穿过廊柱和一群客人,走向远处一张桌子,桌上有用水晶酒壶盛的樱桃佳酿[488]。她没穿长袜,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她的小腿结实而苍白,而(我这里有一段注解,是为小说的幽灵准备的)“她黑裙子低开的后领容留了他所熟悉的她肌肤那种无光泽的雪白与她新绾的黑得触目的马尾辫之间强烈的反差”。
心中秘藏的痴迷将他分裂成了两半,并相互排斥着:一方面他有着毁灭性的确信,相信一旦走进——在噩梦的迷宫中——一间他清晰可忆、有一张床和儿童盥洗盆的小屋里,她清新柔滑苗条的美丽身形便会飘然而至;而在阴暗的一面,他又怀着悲痛和惊恐发觉她变了,她厌恶他的要求,谴责他大错特错了,向他说明糟糕的新情况——他俩已经死了,或只作为临时演员存在于一座为拍片而租下的房子里。
可是向他呈献着酒或杏仁或它们展开的自身的一双双手,阻挠着他的追梦。他仍勉力向前,对认出他之后横亘于前的众人置之不理:丹叔叔惊呼一声将他指给一个陌生人看,后者则假装讶异于这一视觉戏法——而片刻之后,粉妆一新、戴着红发套、醉醺醺且泪汪汪的玛丽娜便将沾满樱桃伏特加酒气的朱唇贴在了他的下巴和所有未加防护的身体部位上,带着溺爱的母亲的呢喃,一半像母牛闷哼,一半如愁苦呻吟,满怀着俄式的慈爱。
他挣脱开来继续向前追索。此刻她已步入客厅,但从她后背的姿态,从她肩胛骨的拉紧,凡明白她已意识到他来了。他擦了擦湿漉漉且嗡嗡作响的耳朵,并向那个敦实的金发男子(珀西·德·普雷?要不珀西还有个哥哥?)举起的酒杯点了点头表示致意。第四个姑娘出现了,仍然追随那个加拿大女设计师的玉米黄-矢车菊蓝的夏季“创新”。[489]她拦住凡,俏生生地噘起嘴说他把她忘了,而实际情形也的确如此。“我累得要命,”他说,“我的马在过拉多尔桥时蹄子卡在烂木板洞眼里,不得不吃了子弹。我走了八英里。我想我是在做梦。我想你就是叫‘也做梦’吧。”“不,我是科朵拉!”她嚷起来,可是他又走开了。
爱达消失了。他丢掉了拿在手里如同入场券的鱼子酱三明治,转而进了餐具室,叫来布特的弟弟——新来的贴身男仆——让他领自己去原先的房间,并为他拿一只四年前他还是孩子时用过的橡胶浴盆。再取几件为别人准备的睡衣。他的火车在拉多加和拉多尔之间的田野里趴了窝,他走了二十英里,上帝才知道行李什么时候会送来。
“刚刚送到。”布特本人笑着答道,他的笑容既诡秘又悲苦(布兰奇抛弃了他)。
坐进浴缸之前,凡将脖子伸出窄窄的窗户去看前廊一侧的月桂树和紫丁香,那里有欢闹着道别的人群。他看到了爱达。他注意到她在追赶珀西,那人已戴上了灰色的大礼帽,正穿越草坪准备离去,这立即在凡的脑海里与关于一块围场的转瞬即逝的记忆重叠了起来,他和凡正巧在那块围场上讨论过一匹瘸腿马[490]和沿河路中学。爱达在一块突兀的阳光中赶上了那个年轻人;他停了下来,她站着和他说话,并把脑袋甩向一边,她紧张或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德·普雷吻了她的手。虽说算是法式礼仪,可确实吻了。当她说话时,他就拿着这只他亲吻过的手,并又吻了一下,太不应该了,太可恶了,令人忍无可忍。
脱光了的凡离开窗口的位置将衣服又穿了起来。他找到了项链。在冰冷的狂怒中他将项链扯成了三四十个闪亮的冰雹珠子,有几个正好就在她冲进屋时跌落于其脚下。
她的目光扫过地面。
“真可惜——”她开口道。
凡平静地引用着拉里维埃小姐那出了名的小说的点睛之笔:“可是我可怜的朋友,这是仿制的珠宝啊”[491]188——这是一个悲苦的谎言;可是在捡起散落的钻石之前,她锁上门抱住了他,抽泣着——她肌肤与罗裙的触碰便是生活全部的魔力,可为何所有人见了我都以泪相迎?他还想知道那是不是珀西·德·普雷?是的。谁被开除出沿河路的?她猜就是他。他变了,变得像猪一样肥胖。他是变了,难道不是么?他是她的新欢吗?
“从现在开始,”爱达说,“凡不能再这么粗俗了——我的意思是,再也不能了!因为我曾经、现在、将来都只有一个情郎,只有一匹野兽,只有一种悲哀,只有一种喜悦。”
“我们可以过会儿再去捡拾你的眼泪,”他说,“我等不及了。”
她敞露的亲吻炙热而充满了震颤,但当他企图脱去她的裙子时,她退缩了,喃喃地表示着不情愿的拒绝,因为门口有了动静:他们听见两只小拳头在用他们都很熟悉的节奏从外面擂着门。
“嗨,卢塞特!”凡叫道,“我在换衣服,走开。”
“嗨,凡!他们要找爱达,不是你。他们要你下去。爱达!”
爱达的一个姿态——每当她不得不在默然的一瞬表达出她身处困境的所有方面时(“瞧,我说对了吧,就是这么回事,什么也干不了189”)——便是用双手从边缘到底部勾画出一只无形的腕,并随之忧伤地欠一欠身。此刻她在离屋前便是这么做的。
几个小时之后,两人的好事又被搅局了,不过这回让他感到愉快了许多。爱达为晚餐换了一件衣服,深红色的棉质长裙,当他们在夜晚幽会时(在那间旧工具房,只有一只电石灯笼照明)他拉开了她的拉链,把她所有的美丽全然暴露出来,他的动作莽撞得几乎将裙子扯成了两截。正当他们缠绵得热火朝天(还是在那张长椅上,盖着同一条格子呢围毯——考虑得很仔细)时,外面的门无声地打开了,布兰奇像轻率的幽魂溜了进来。她刚与老索尔——那个勃艮第守夜人——约会归来,自己带了钥匙,此时她像傻瓜一样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对情侣。“下次记得敲门。”凡咧嘴笑着说,他都没费神停下动作,实际上他乐意看到这幽灵的现形:她穿着爱达在林子里丢失的一件白鼬毛皮斗篷。哦,她变得漂亮极了,而且她贪婪地看着他[492]190——但爱达啪地熄灭了灯笼,于是那放荡的姑娘歉意地哼了几声便摸进了里屋的走廊。他的挚爱禁不住咯咯笑了,而凡继续挥洒着激情埋头苦干起来。
他们爱了又爱,难以分开,心里很清楚假如有人纳闷为什么他们的屋子彻夜无人,那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打发。第一缕晨光将一只工具箱抹上了一层新鲜的绿漆,此时他们终于耐不住饥饿起身悄悄地去了食品间。
“Chto,vïspalsya,Vahn[493](嗯,睡足了吧,凡)?”爱达说,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她妈妈的嗓音,并继续用她妈妈的英语说,“从你的胃口可以判断。而且我猜这只是你的第一顿早忏(餐)。”
“喔,”凡咕哝道,“我的膝盖骨啊!那长椅让我好痛。而且我肚子噢(饿)得要命。”
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嚼着抹了新鲜奶油的黑面包、弗吉尼亚火腿以及地道的爱蒙塔尔干酪——这儿还有一罐透明的蜂蜜:兴高采烈的表兄妹“洗劫着冰箱”,就像过去童话故事里的孩子们那样,画眉在鲜绿色的花园里甜美地鸣啭,深绿色的树影则挨近了它们的爪子。
“我戏剧学校的老师认为我演滑稽戏比演悲剧更合适,”她说,“他们要能知道就好了!”
“没什么要知道的,”凡反驳说,“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没有!不过那只是泛泛的印象,光线太暗,无法体察细处,我们明天去我们的小岛上看看:‘我的妹妹,你还记得……’”
“哦,闭嘴!”爱达说,“我早就不玩这些了——流亡诗歌和蚕宝宝[494]1”1……”
“得了,得了,”凡嚷道,“有些韵律对于孩子的心思来说就是高超的杂耍:‘哦!谁会将我的露西尔还给我,还有那棵大橡树及我的山冈。’[495]”“小露西尔,”他又补充道,努力想用玩笑来驱散她皱起的眉头,“小露西尔变得真漂亮,你要是老这样发脾气我就转而追求她了。我记得你第一次对我发火是我朝一尊雕像扔石头吓飞了一只雀子。那是记忆!”
她的记性可没那么好。她觉得仆人们很快就要来了,那他们可就有热门话题了。全是好料,真的。
“怎么,突然间那么忧伤?”
是的,很忧伤,她答道,她正处于严重的危难之中,倘若她不知道自己还是心地纯洁的,那么她的困境会把她逼疯。她最好还是用一个比方来解释。她就像他很快能看到的那部电影里的姑娘,深陷悲剧的三重惨痛之中,她还必须将之掩藏起来,否则便会失去唯一的真爱,那是箭头,是痛楚最尖锐的部分。她暗地里同时与三种痛苦作斗争——试图了结与一个她所怜悯的已婚男子乏味又拖沓的风流账;试图把与一个她更加怜悯的愚蠢而英俊的小生的疯狂冒险扼杀于萌芽(多么鲜红而多刺的蓓蕾)状态;还有试图完好无损地保存与一个男人的爱,唯有他是她生命的全部,高于怜悯,高于她女性怜悯心的贫乏,因为正如剧本上说的,他的自我远比那两只可怜的蠕虫所能想象到的更丰沛且充满了骄傲。
在昆利克过早寿终之后她对两只可怜的蠕虫究竟干了什么?
“哦,放掉了。”(一个大大的、茫然的手势)“放了出去,将它们放到了合适的植物上,把它们藏在茧里,叫它们趁鸟儿们没注意——或是,哎,装作没注意时快溜。”
“唔,我来让你的比喻善始善终吧,因为你有本事打断并转移我的思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在三种隐秘的折磨中受着煎熬,最主要的折磨当然要数雄心了。我知道我成不了生物学家,我对那些爬虫的兴致很高,但并非高于一切。我知道我会一直喜爱兰花、蘑菇以及紫罗兰,你还会见到我独自出门,独自在林子里漫步,然后握一支小小的孤独的百合独自返回;然而一旦我具备了实力就必须放弃这些花花草草,无论诱惑力有多么大。保留着雄心壮志与最大的恐惧:梦想着最高贵、最遥远、最艰难的辉煌的攀登——或许结局也不过如芸芸蜘蛛般的老处女中的一个,给戏剧专业的学生授课,心里很清楚,虽然你会坚持,险恶的坚持者,但我们不能结婚,挡在我面前永远都有可悲的、二流的、勇敢的玛丽娜,她就是个糟糕透顶的榜样。”
“唔,关于老处女的那个部分是废话,”凡说,“我们得设法逃走,我们将在精心伪造的文件上成为越来越远的亲戚,最后我们不过就是同姓氏罢了,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就平静地生活,你做我的女管家,我当你的癫痫病人[496],然后,就像你读的契诃夫的书里描述的一般,‘我们会看到满天的钻石。’”
“你都找到了吗,凡舅舅192?”她询问道,同时叹了口气并将哀伤的脑袋靠在他肩上。她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差不多,”他答道,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已倾诉了一切,“不管怎样,我已对一个传奇人物弄出的积灰的地板进行了最仔细的研究。一个聪明的小家伙曾在床下滚来滚去,那儿都长出绒毛和真菌的原始森林了。哪天我开车去拉多尔时要把这些都重新收拾好。我有好多东西要买——一件华丽的浴衣,以向你的新泳池致敬,一种叫‘菊花’的面霜,一对决斗用的手枪,一副折叠沙滩垫,最好是黑色——我要更凸显你的雪白,在我们的拉多尔岛上。”
“这些都很好,”她说,“但我不赞成到纪念品商店里去踅摸什么手枪让人笑话,特别是阿尔迪斯庄园有的是长短火枪、左轮手枪,还有弓箭——你记得的,当你和我还是孩子时我们练过很多的。”
哦,他记得,他记得的。还是孩子的时候,是的。实际上,我们总是会把最近的过去等同于在幼儿园的时光,这真令人大惑不解。因为什么也没改变——你还是和我在一起,是吧?什么也没变,除了地面上的一些修缮和女家庭教师。
是的!让人刮目相看,不是吗?拉里维埃成功了,成为大作家了!轰动一时的加拿大畅销书作家!她的小说“项链”(La rivière de diamants)已成为女子学校的经典教材,她那华丽的笔名“纪尧姆·德·莫泊纳塞斯[497]”(省去那个“t”使其更显亲昵)[498]从魁北克到卡卢加人尽皆知。正如她用异国风味的英语写的:“名声袭来,卢布滚来,美元涌来”(那时在东艾斯托提地区两种货币都可通行);可是好心的艾达根本没想要弃玛丽娜而去,自从她在“比利提斯”[499]里见到她后便一直于精神上无可救药地爱着她。她责备自己耽于文学而忽略了卢塞特;于是在卢塞特修完第一个(痛苦的)学期之后,她在假日里便把热情全倾注给了这个孩子,比她在可怜的小爱达(爱达这么说的)十二岁时花的精力多多了。凡真是个白痴;竟怀疑科朵拉!贞洁文雅又愚蠢的小科朵拉·德·普雷,爱达以各种编码不止一次地向他解释过,她只是杜撰了一个下流又温柔的同学,因为那时她实际上是与他割裂开的,只能臆想——可以说是预想——这么一个女孩的存在。是她想从他那儿得到的空白支票;“啊,你得到了,”凡说,“而现在它已被撕毁且不得重新申领;但你为什么要追一身肥肉的珀西,有什么紧要的?”
“哦,很紧要,”爱达说,一滴蜂蜜落在她下唇上,“当时他妈妈正在水话机上,他说请告知她他正在回家途中,而我把这一切都忘了,奔过来吻你!”
“在沿河路中学的时候,”凡说,“我们习惯把这个叫做‘炸圈饼真理’:唯一的真理,全部的真理,只是这真理中间有个洞。”
“我恨你。”爱达叫道,并做出一个她称作青蛙脸的表情以示警告,因为布泰兰走了进来,他的八字胡剃掉了,没穿外衣也没打领带,深红色的背带将鼓鼓囊囊的黑长裤提到了胸口。他又走了出去,答应为他们端咖啡来。
“可是我来问问你,亲爱的凡,我来问你些事情。自一八八四年九月以来,凡有多少次对我不忠呢?”
“六百一十三次,”凡答道,“其中至少有两百个妓女,她们只是爱抚我。我是对你绝对保持忠贞的,因为这些仅仅是‘伪操作’(那些冰凉的手假意、无聊地抚摩我,而我早已忘记了手的主人)。”
男管家此刻穿戴整齐后将咖啡和烤面包片端了进来。还有《拉多尔公报》。上面有张玛丽娜的照片,一个年轻的拉丁裔男演员正在讨好她。
“嗬!”爱达叫起来,“我全都忘了。他今天要来,还要带个电影圈里的人,我们的这个下午要毁了。不过我感觉精气神很足。”她(在喝了第三杯咖啡后)补充道。
“离七点只差十分钟了。我们得到外面去好好走走;有一两个地方也许你还能认得。”
“我亲爱的,”凡说,“我的魅影兰,我可爱的球形番泻树![500]我有两宿没睡觉了——头天晚上我忙着遐想第二天晚上,结果这第二天晚上已超乎我的遐想。此刻我撑不下你了。”
“算不得很好的恭维。”爱达说,她把铃摇得叮当作响,要更多的面包片。
“我都恭维你八次了,就像某位威尼斯人[501]说的——”
“我对那些俗气的威尼斯人不感兴趣。你变得如此粗鄙,亲爱的凡,如此陌生……”
“对不起,”他说着站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累极了,午饭时见。”
“今天不会有午饭,”爱达说,“泳池边会供应些杂七杂八的点心,另外甜腻腻的饮料总会有的。”
他想在她柔滑的头上亲吻一下,但布泰兰此刻走了进来,当爱达气咻咻地责备他烤面包做少了时,凡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