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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采取了多种多样的预防措施——无一奏效,因为什么也改变不了本章的结局(写下并存档的部分)。只有卢塞特和给他及爱达传递邮件的中间人知道凡的地址。凡从德蒙的银行里一位负责接待工作的和蔼女士口里得知,他父亲在三月三十日前不会现身曼哈顿。他们从不携手离家或同时返回,而是安排在图书馆或百货店见面,再开始一天的畅游。可巧的是,唯一的一回破例(她被卡在电梯里,还惊惶了一阵子;他则像往常一样度过极乐时光后快活地小跑下楼),他们便给阿福尔老太太撞见了,她正好带着自己那只丁点儿大的棕灰色长毛约克郡犬从他们门前经过。这种同步关联是直接而完全的:对于这两个家族她早在多年前就都已经很熟悉了,此刻她很有兴致地从饶舌的(而不仅是闲聊几句的)爱达口中得知,凡正巧在城里,而她,爱达,也正巧从西部回来;玛丽娜很不错;德蒙在墨西哥或奥克斯密斯;莉诺·科利纳也有这么一只差不多的宠物,在后背中央也有一条可爱的分界线。就在当天(一八九三年二月三日),凡将口袋已塞满的门房又打点了一番,交待他不管什么人——尤其是一位牙医的寡妇,牵着只像毛虫似的小狗的——问起任何维恩家的人,就很干脆地说一概不知。他们唯一没有认真对付的人物,偏偏就是那个通常被描画为骨架子或天使的老无赖。

凡的父亲离开了一处圣地亚哥,去往另一个圣地亚哥市察看一次地震灾情,就在此时拉多尔医院拍来水报说丹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立即动身去曼哈顿,眼放亮光,翅尖划出尖啸声。生活中没有多少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了。

在洒满月光、我们称作坦特的白色城市——位于佛罗里达北部,建造该城的图巴科夫的水手们称之为帕拉特卡——的机场,由于引擎的故障,德蒙不得不改乘别的航班。他拨了个长途,从极度按部就班的尼昆林医生(伟大的啮齿类动物研究专家昆尼库林诺夫的孙子——总是绕不开这些啃莴苣的[205])那儿得知了丹已去世的详细情况。丹尼尔·维恩的生活是俗常与奇异的混合;不过他的死表现出某种艺术特质,因为它反映了(表兄而非医生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他近期对画作以及画作赝品所怀有的热忱,这些作品总是与希罗尼穆斯·博斯联系在一起。

次日即二月五日晚九点左右(曼哈顿冬令时),在去见丹的律师的路上,德蒙留意到——他正准备过亚历克西斯大街——一位年高而非望重的老熟人阿福尔太太,她在与他同侧的行道上牵着玩具般的爱犬朝他走来。德蒙毫不犹豫地下了人行道,在没有帽子可以举的情况下(帽子与雨衣是不在一块儿穿戴的,再说他刚刚服下了一粒国外产的强力药丸,以在缺眠的旅行之后应付白天的痛苦折磨),只能不无得体地挥舞一下细长的雨伞来聊以自慰了。他一边带着些许轻松回忆起她亡夫身边的调配漱口药的姑娘中的一个,一边从一辆不紧不慢行进着的运送蔬菜的马拉大车前面走了过去,顺利地与阿福尔404太太擦肩而过。然而即便错过了这样的邂逅,命运也早已盘算好了将原定的安排继续下去。当德蒙急匆匆走过(或是按吃了药丸的感觉,漫步经过)他曾经常光顾的摩纳哥餐厅时,他想起来,自己那(已经“联系”不上的)儿子或许还在那栋漂亮的楼房顶层公寓里与乏味的小科朵拉·德·普雷厮混呢。他从未去过那里——还是去过的?和凡商议过事情吗?坐在阳光普照的露台上?在凉棚下喝过一杯吗?(去过的,没错,但那会儿科朵拉可不乏味,也并不在那里。)

德蒙的想法简单而且——综合言之——也很纯粹,即不管怎样,天空只有一个(白色的,只有极微小的视觉上的五彩斑块),于是他赶紧进了大堂并登上电梯,一位淡黄色头发的侍者已将一台餐车推了进去,双人份早餐和曼哈顿《时报》搁在各种闪闪发亮、只有轻微刮痕的银质餐罩中。他儿子是不是还住上面,德蒙不由自主地问道,同时将一枚更高贵的金属放在餐罩上。是的[206],这个笑呵呵的蠢货承认道,整个冬天他都和夫人住在这儿。

“那咱们都算是过客了。”德蒙说,同时怀着美食家的期望嗅着从摩纳哥餐厅飘来的咖啡香味,而头脑中摇曳着的热带植物的影子让这期盼更强烈了。

在那个难忘的清早,凡爬出浴缸,穿上一件草莓红带绒穗的浴袍,此前他已点好了早餐。他觉得听见了瓦莱里奥的声音从隔壁客厅传来。于是他向那头走过去,无声地哼着小曲,期待着另一个越发快乐的日子(同时另一丝不快的记忆滑走了,另一块绞结的伤疤让位给了光洁的肌肤)。

德蒙一身黑色装束:黑鞋,黑围巾,单片眼镜系在比平常更宽的一根黑带子上。他正坐于早餐桌旁,一手托咖啡杯,一手拿着很方便折着的《时报》金融版。

他略微愣了一下,稍显局促地放下杯子——他注意到凡浴袍的颜色与记忆中某幅图像左下角挥之不去的细节是一致的,这幅图景在他即时知觉中某一栩栩如生的门类中再现了出来。

凡能想到的话只有“我并非独自一人”(Je ne suis pas seul[207]),可是德蒙脑子里满是关于丹的噩耗,没怎么在意凡的话,而这个傻瓜本来只须去一下隔壁屋子再回来(把门在身后关上,也将多少年失落的生活关在身后),然而他还是站在父亲椅子旁。

依照贝丝(在俄语中即“恶魔”)——就是丹那个体态丰满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的护士,但他偏偏在众人里相中了她并把她带到了阿尔迪斯,因为她有法子用嘴从他可怜的身体里吸出最后几滴“小把戏”(那老婊子如此称谓)——的说法,他诉了好一阵子苦,甚至在爱达突然不辞而别之前就抱怨过,说有个半蛙半鼠的魔鬼总想骑在他身上,驾着他去永不得翻身的刑牢。丹向尼昆林医生描述道,骑他的魔鬼黑身白肚,背部还长着黑色圆盾,闪亮如金龟子的背甲;举起的前肢还握了一把刀。在一月下旬的一个凛冽的早晨,丹好不容易穿过如迷宫般的地下室及工具房逃进了阿尔迪斯棕褐色的灌木林;他全身赤裸,只披一条红色浴巾,直拖到屁股上,像华丽的马衣。尽管地面粗硬,他还是四肢着地而行,像一匹跛马被一无形的骑士骑在身下,撞进密林深处。另一方面,假如凡对爱达有所警示,她或许还能在他打开厚重的、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卧室门之际,打一个她特有的哈欠,说些让他舒心的话。

“求你了,先生,”凡说,“下楼去,我穿戴整齐就到酒吧来找你。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得了得了,”德蒙拒绝道,同时换下单片眼镜,“科朵拉不会在意的。”

“是另一个姑娘,她要敏感许多。”——(另一个愚蠢的错误!)“该死的科朵拉!科朵拉现在成托鲍克夫人了。”

“噢,当然!”德蒙嚷道,“我真笨!我记得爱达的未婚夫告诉过我——他和年轻的托鲍克在凤凰城的同一家银行共事过一段时间。当然。宽肩膀,蓝眼睛,金黄头发。柏克比·托鲍克维奇!”

“管他呢,”凡咬牙切齿地说,“就算他是个瘸腿的遭殃的白化病的蛤蟆也不关我事。老爸,我得——”

“你的话真逗。我只是顺路过来告诉你,我可怜的丹堂弟死了,死得离奇,堪比博斯。他认为有只古怪的大耗子骑着他出了屋子。他们发现他时已经迟了,他死在了尼昆林的诊所里,一直唠叨着那幅画的细节。我还得跑腿把家人召集起来。那幅画现保存在维也纳艺术学院。”

“爸爸,我很抱歉——可我想告诉你的是——”

“假如我能写作的话,”德蒙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毫无疑问,我要用大段文字描述艺术与科学的相会,在一只昆虫里,在一只画眉鸟里,在那位公爵领地的灌木丛里是如何的热烈,如何的热情,如何的乱伦——就是这个词[208]405。爱达要嫁给一个搞户外活动的人,但她的头脑是一座封闭的博物馆,而她以及亲爱的卢塞特,曾在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中,以另一张三联画的某些细节吸引了我的注意,画上是一座有些戏谑性质的欢乐大花园,作于约一五〇〇年。吸引我的主要是其中的蝴蝶——一只眼蝶,雌性的,在右边一联画的中间,居中这联是一只玳瑁纹的甲壳虫,仿佛是栖在一朵花上的——这里说‘仿佛’,从这个例子中可以得知这两位可敬的小姑娘的精准知识,因为她们说,实际上甲虫画了方位,假如从侧面看——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看到的应该是其底边,但博斯显然是在他窗台角落的蜘蛛网里发现了一两枚羽翅,于是在描画他这只折叠好羽翅的虫子时便将比较漂亮的上半面画了出来。我是说,我不在乎什么深奥的含义,什么蛾虫背后的神话,什么专门和杰作过不去的人——让博斯说了些他那个时代的混账话。我对寓言很过敏,而且我相当肯定,他只不过通过随意的张冠李戴来自娱,只为了从线条与颜色中获得乐趣,而我们所要研究的——我对你的两个表妹也这么说——就是你与他一道拥抱女人大小的草莓时视觉、触觉和味觉的乐趣,或是面对一个不同寻常的孔口的那种细腻的惊喜感觉——可是你没在听我说话,你想打发我走,这样你可以打断她的美人觉,你这走运的畜生!对了[209],我没能给卢塞特报信,她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不过我在茨茨卡找到了玛丽娜——正在那儿与贝罗康斯克的主教调情呢——她傍晚到,毫无疑问会穿着寡妇的丧服[210]406,非常得体——然后我们三人一起去拉多尔,因为我认为——”

他大概还在某种不同凡响的智利麻醉品的药性之下?他喋喋不休,胡言乱语,简直就是一颠三倒四的话匣子。

“——不,说真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打扰在阿加维亚的爱达。她的先人就是那些伟大的瓦兰吉亚人,他们征服了铜色鞑靼人或叫红蒙古人之类的,后者则更早时击败过青铜骑士。之后我们才在西部博彩历史的一个幸运时刻引入了俄罗斯轮盘和爱尔兰卢牌。”

“对于丹叔叔的去世和你现在的兴奋状态,我感到万分、极度的难过,先生,”凡说,“可是我女朋友的咖啡要凉了,但我可不能把那一套劳什子餐具全推进卧室。”

“我走我走。毕竟我们好久没见了,从什么时候——八月?不管怎样,我希望她比你从前那个科朵拉漂亮,无常的小伙子!”

可能是挥发油,或许是龙脑香?[211]他很确定闻到了乙醚的气味。走吧,走吧,走吧,求你了。

“我的手套!大衣!谢谢。我能用你的洗手间?不能?好吧。我另找地方。尽快来吧,我们大约四点在机场与玛丽娜碰头,然后赶紧飞过去,再——”

而就在此刻爱达出来了。并非赤裸着——噢,可没有;穿了件粉色的浴袍,这样不会吓着瓦莱里奥——优哉地梳着头,面色甜美而慵懒。她错误地大叫了声“天哪!407”便一头扎回了幽暗的卧室里。在滴答一秒之间,一切都完了。

“要么最好——马上来,你俩都来,因为我得取消约会立刻回家。”他说话时带着自制,或者说他是这么认为的,吐字也相当清晰,让这两个粗心鬼、叫嚷鬼——一个像饶舌的掮客,一个好比犯了错的学童——感到害怕和困惑。尤其是现在——一切变得糟糕透顶,狗东西[212],耶洛恩·安斯尼森·范·艾肯的杰作以及他的艺术之谜[213]的许多令人着迷的问题[214],正如丹带着最后一口气对尼昆林医生以及贝拉贝丝蒂亚护士所解释的,他还把满满一箱子博物馆目录及自己第二好的导尿管[215]送给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