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天正落着雨。从藏书室凸窗所见的沉闷图景中,草坪显得更加葱绿,水库显得更加灰白。凡枕着两只黄色靠垫,身着训练服和衣而卧,阅读拉特纳论“地界”的著作,一本难懂又让人感到压抑的书。他不时瞥几眼那高高的、暮气沉沉的大自鸣钟,它居于一只代表硕大而老旧地球的棕褐色鞑靼光光的秃顶之上,伫立在愈益稀微,显得更适合十月初而非七月初的光线里。爱达穿了一件他很不喜欢的过时的束腰雨衣,肩挎手提包去了卡卢加并要在那里待一天——名义上是要试几件衣服,实则是要去咨询昆利克医生的表弟、妇科医生塞茨(或“扎亚茨”,她在脑海里如此音译,因为它类似于“兔子医生”,在俄语中也像兔子的发音)。凡可以肯定,在一个月的做爱中,他没有一次不采取一切必要的预防措施,有时甚至很怪异但毋庸置疑是非常可靠的。近来他还弄到了形如剑鞘的避孕用具,出于某种古怪而古老的原因,在拉多尔县只有理发店才准卖这个。可是他仍然感到焦虑——并为自己的焦虑而感到恼火。而拉特纳呢,他在书中不经意地否认了这颗姐妹星[578]上有任何客观存在,但又在含糊其辞的注释(很不方便地被置于各章之间)中勉强承认了。此人无趣得如同这雨,可以用平行的铅笔线条画下来,其后是色泽更深的落叶松林,爱达说这是从“曼斯菲尔德庄园”[579]借来的情景。
五点差十分时,布特带着点燃的煤油灯悄然走进来,并捎来了玛丽娜要凡去她房间一叙的邀请。布特走过那只地球仪时碰了一下,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弄脏的手指。“世界真脏,”他说,“应该打发布兰奇回她的村子。她又笨又坏[580]216。”
“好吧,好吧。”凡咕哝着头又埋进书里。布特出了房间,仍然摇晃着剪成平头的蠢脑袋,而凡则打着哈欠任由拉特纳的书从黑色的沙发椅滑到了黑色的地毯上。
当他再次抬头看钟,它正攒着气力准备敲整点呢。他匆匆从沙发上坐起来,同时记起布兰奇刚刚进来过,央求他向玛丽娜说一下,爱达小姐又不让她搭车去“啤酒塔”217了,当地爱开玩笑的人是这么叫她那穷苦的村子的。一时间这短促而昏暗的梦与现实事件如此紧密地混合在一起,以至当他回忆起布特将手指放在那个偏菱形、盟军刚刚登陆[581](如鹰展翼般横于藏书室桌子上的拉多尔报纸如此宣称)的半岛上时,仍可清晰地看到布兰奇正用爱达丢失的一块手绢儿将克里米亚擦拭干净。他从旋梯去儿童房的盥洗室,远远便能听见女家庭教师与她可怜的学生在背诵可怕的《贝雷妮丝》[582](沙哑的女低音和一个完全不带感情的童音交替响起)。前几天他曾说想在十九岁即最早的志愿年龄报名入伍,他认定布兰奇——或者玛丽娜更是如此——大概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他还花了片刻工夫思索了一下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他从自己的研究中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两种现实——一个带单引号,一个带双引号——的混淆,是即将迫近的精神错乱的症候。
玛丽娜脸上什么也没涂抹,头发颜色暗淡,裹在一件最旧的睡衣里(她的佩德罗突然去了里约),斜倚在桃花心木床上,盖着金黄色被子,喝着加马奶的茶,这是她赶的时髦之一。
“坐,来一杯茶218,”她说,“牛乳在小一点的罐子里,我想是的。对的,在这里。”凡吻过她长了雀斑的手,矮身坐在了ivanilich219(一只会发出叹息声的旧皮坐垫)上。“凡,亲爱的,我希望和你说几句,因为我知道我以后不必再重复了。贝尔以她向来擅长的一针见血,给我说起‘表亲是危险的邻居’[583]220的格言——我是说格言,我总是念错这个词——还向我抱怨每个角落里都在发生着亲吻[584]221。是真的吗?”
凡的思绪飞跑在了他的言语前面。这太言过其实了,玛丽娜。有一回那愚蠢的女家庭教师曾看到他抱爱达趟过小溪并亲吻了她,因为她大脚趾受了伤。我就是最悲伤的故事里的那个人人皆知的乞丐。
“Erunda(胡扯),”凡说,“有一回她看见我抱着爱达趟过小溪,我们磕磕碰碰挤成一团的模样一定让她误解了(spotïkayushcheesya sliyanie)。”
“我不是指爱达,傻瓜,”玛丽娜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同时忙着摆弄茶壶,“阿佐夫,一位俄罗斯幽默作家,从德语又是这儿又是那儿hier und da222,派生出了胡扯(erunda)223,意思是既非此也非彼。爱达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嘛,唉,有自己的烦恼。拉里维埃小姐说的当然是卢塞特。凡,那些不温不火的游戏不要玩了。卢塞特十二岁了,还很天真,我知道游戏没别的也就是好玩而已,可是(然而[585])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子,再委婉[586]也不会过分的。顺便说一句,[587]在格里鲍耶陀夫[588]的《聪明误》[589]中,‘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出诗剧,写于普希金的时代,我想,主人公使索菲想起了他们的童年游戏,他还说道:
那时我们常常一起坐在角落里
那么做又何伤大雅?
可在俄语中这就有些模棱两可了,再来一点儿,凡?”(他摇摇头,与此同时又像他父亲那样抬起了手),“因为你瞧——哦不,反正也没剩的了——第二行,i kazhetsya chto v etom也可以直译为‘那样一种做法,我以为’,同时主人公指向屋子一角。想想看,当我和卡恰洛夫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育空茨克的海鸥剧院排演这出戏时,康斯坦丁·谢尔盖耶维奇的确要他做那个好看的小动作的(uyutnen'kiy zhest)。”
“真有意思。”凡说。
那只狗走进来,抬起水汪汪的褐色眼睛看了看凡,又踱向窗口,似个小人一般望一望外面的雨,又返回到隔壁屋里它那脏兮兮的垫子上。
“我怎么也受不了这种狗,”凡说道,“达克斯恐惧症。”
“但姑娘呢——你喜欢姑娘吗,凡,你有很多姑娘吗?你不是搞鸡奸的,像你叔叔那样,是吧?咱们的先祖有些很变态,不过——你笑什么?”
“没什么,”凡说,“我只是想声明我是喜欢姑娘的。我十四岁时有了第一个。可是谁会将我的埃莱娜还给我呢?[590]她有着乌黑的头发,肤如凝脂。我后来还有过皮肤更白嫩的。而且似乎就是这样?[591]”
“真奇怪,好悲哀!悲哀是因为我对你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亲爱的(moy dushka)。泽姆斯基家的人都是淫棍(razvratniki),其中有一个就爱幼女,还有一个迷恋他的一匹小母马[592]224,还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将她捆起来——别问我是怎么捆的”(双手做了个惊惧而无知的样子)“——当他在她的马棚里和她幽会的时候。顺便说一下[593](àpropos),我真弄不明白单身汉是怎么遗传自己的种的,除非基因可以像象棋里的车那样跳跃。上次下棋时我差点儿就赢了你,我们得再下一盘,不过不是今天——今天我太伤心了。我真想早些知道一切,一切关于你的事情,可现在太迟了。记忆总是有些‘定型’(stilizovanï),你父亲以前常这么说,一个又可爱又可恨的人,而现在,就算你捧给我你的旧日记,也激发不出我的真实感情了,虽然女演员都会哭鼻子,就像我现在。你瞧(在枕头下面翻她的手帕),当孩子小(takie malyutki)的时候,我们无法想象丢开他们不管,哪怕只几天工夫,然后我们就放得下了,几周都行,接着是几个月,灰白的岁月,黑色的几十年,然后便是基督徒之永生的滑稽戏[594]。我觉得甚至最短暂的离别也是为‘天堂运动会’所做的一种训练——这是谁说的?我说的。而你的装束,尽管很合适,却在某种意义上traurnïy(像参加葬礼)。我是满口胡言呢。原谅我这些愚蠢的眼泪……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想点儿东西出来!你想要一条漂亮的基本是九成新的秘鲁围巾吗?是他留下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小伙子。不要?不是你的风格?好了去吧。记住什么也别和可怜的拉里维埃小姐说,她是好意!”
爱达刚好在晚餐前回来了。烦恼吗?他在她疲倦地爬主楼梯时遇见了她,她拿着小提包的带子,就让提包在身后的阶梯上拖着。烦恼吗?她散发着烟草的气味,要么因为(她如是说)她在吸烟车厢里待了一个小时,要么因为(她又补充说)自己在候诊室里抽了一两支,抑或因为(这她可没说)她那不知名的情人是个烟鬼,他的血盆大口里翻滚着蓝色的烟雾。
“嗯?一切都好[595]225?”凡在草草吻过之后问道。“不用担心了?”
她朝他瞪眼,或说是佯装瞪眼。
“凡,你不该给塞茨打水话的。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保证过的!”
停顿片刻。
“我没有。”凡安静地答道。
“这样更好[596]226,”爱达仍然言不由衷地说,同时他在过道里帮她脱掉了外衣,“是的,一切都好[597]。你别这样嗅我行吗,亲爱的凡?事实上,在回家的路上那该死的东西来了。让我过去,拜托。”
她自己的担心么?还是她母亲无意识杜撰的?漫不经心的陈词滥调?“谁没有烦恼”?
“爱达!”他喊道。
她在打开自己(总是锁着的)房门之前扭过头来。“什么?”
“Tuzenbakh227,并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我还没喝咖啡。叫他们给我弄些来。’随即走开了。”
“很有意思!”爱达说着进屋并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