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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拉里维埃小姐决定卧床休息五天:她在葡萄收获节的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扭伤了背。此外,她想把它用作已开始动笔的一篇小说(讲一位市长如何扼死一位叫罗吉特147的小姑娘)的场景,而且她从自身经验知道没有什么比床的温暖[378]148更能激发灵感了。那期间,二楼的女佣弗伦奇负责照顾卢塞特,她不论脾气还是面相都不如甜美可亲、恬静优雅的布兰奇,卢塞特则想方设法躲避这个懒姑娘的监护,而更喜欢跟着表兄和姐姐。弗伦奇的话:“好吧,如果凡少爷让你去的话”,或是“好的,爱达小姐肯定不会嫌你跟她一起采蘑菇”,像是对他们自由自在的相爱敲响的丧钟。
床上的那位女士倒是躺得舒坦,正描述着小罗吉特喜欢玩耍的那处溪岸,而此时爱达也坐在相似的河岸边,不时充满渴欲地望着一丛诱惑着她的常青树(时常为我们的爱侣遮风挡雨)以及古铜色躯干、赤着足、卷着工装裤脚的凡,他正找寻着手表,以为手表掉在了勿忘我丛里(却忘记了爱达正戴着它呢)。卢塞特已将跳绳丢在一边,并蹲在溪边让一只胎儿大小的玩具娃娃漂浮在水里。每隔一会儿她便从娃娃身上的一个小洞里挤出一股好看的水来,小洞是爱达穷极无聊时为她在这个光滑的橘红色玩具上钻出来的。那娃娃似乎突然间厌烦了周遭的了无生气,设法让水流冲走了自己。凡在柳树下脱去长裤,将逃亡的娃娃捉了回来。爱达在对眼前的情势盘算了一会儿之后,合上书对通常很容易哄骗的卢塞特说,她,爱达,感觉到快要变成一条龙了,鳞片已经开始变绿了,现在已经是龙啦,得用跳绳将卢塞特和树绑在一起,这样凡可以及时赶来救她。出于某种原因,卢塞特抗拒着这个主意,可是抗拒不了他们的气力。气愤的小俘虏被牢牢捆在柳树干上,爱达和凡则“腾跃”着装作一追一逃,迅速消失在一丛黑黝黝的松林里,他们只有宝贵的几分钟时间。当龙和骑士又腾跃着奔回来时,挣扎不止的卢塞特已经扯开了绳子的一个红色扭结,眼见就要挣脱了。
她向女家庭教师告了状,拉里维埃则完全曲解了整个事件(人们对她的新作也同样如此)。她把凡叫过来,并隔着挡了屏风的床,在一片熏人的药味和汗味之中训导他不要再把卢塞特弄得晕头转向了,别让她郁郁寡欢地沉浸在童话里。
第二天爱达告诉妈妈卢塞特非得洗个澡不可,由她来洗,不管女家庭教师同意与否。“好吧149,”玛丽娜说(她正准备以“玛丽娜女爵士”[379]的派头接待一位邻居和他的门生[380],一位年轻的演员),“不过水温得正好是二十八度,这是十八世纪以来的规矩,而且不能让她泡澡超过十分钟或十二分钟。”
“绝妙的主意。”凡边说边帮爱达加热水槽,往破旧的浴缸里注进热水,并暖好了两条毛巾。
尽管只有九岁且尚未开始发育,卢塞特却也像所有红头发小女孩一样长着颇让人疑惑的软毛,腋窝下有几点零落而鲜亮的细绒,而肚腹上也分布着黄铜色的汗毛。
液体囚笼准备停当,闹钟也调好了,整整十五分钟。
“让她先泡着,之后再给她擦肥皂。”凡焦躁地说。
“好的,好的,好的。”爱达嚷道。
“我是凡。”卢塞特说,她站在浴缸里,将紫红色的肥皂夹在腿间,挺起亮闪闪的小肚子。
“你再这样就要变成男孩了,”爱达严厉地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姑娘警惕起来,并将屁股浸入水里。
“太烫了,”她说,“烫死了!”
“会凉下来的,”爱达说,“快扑通一声坐下去,放松些。这是你的娃娃。”
“快点,爱达,行行好,让她下去。”凡又说道。
“记住,”爱达说,“要是胆敢在铃响之前从那么热乎乎的水里出来,你就会死掉,因为这是昆利克说的。我会回来给你打肥皂的,但是不要叫我;我们要清点亚麻床单,还要拣出凡的手帕。”
两个大孩子将L形浴室的门从里面锁上,退到侧面相对隔离的地方,在一只五斗橱和一台老旧弃用的熨平机之间,浴室镜子里的海绿色眼睛是望不到这里的;可是几乎还没等他们在藏匿处干完那猛烈而又不算太舒适的力气活(一只空药瓶在架子上白痴似的打着节拍),卢塞特便已从澡盆里发出响亮的呼喊,女仆也敲起了门:拉里维埃小姐也需要热水。
他们各种花招都使尽了。
比如有一次,卢塞特表现得尤让人感到烦心,拖着鼻涕,手始终抓住凡的手不放,哼哼唧唧地缠着他,她对他的陪伴着实已经上了瘾。此时凡使出所有的劝服技巧、吸引力和口才,小声以共谋的语调说:“听着,我亲爱的。这本棕色的书是我最珍贵的一样宝贝。我穿校服的时候专门有个口袋放它。坏孩子想偷,为这个我没少打架。这可是一本(虔诚地翻着书页)最美丽最有名的英语短诗集子。比如这首特别短小的诗是桂冠诗人罗伯特·布朗[381]四十年前含着眼泪作的,我父亲有一次指给我看这位老先生,那是在尼斯,他站在高耸的悬崖上,在一棵柏树下俯瞰布满泡沫的青绿色海浪,谁见了都忘不了。诗的名字叫‘彼得与玛格丽特’。现在,你有这么(严肃地转向爱达征求意见)四十分钟时间(“给她整一小时吧,她连Mironton,mirontaine150都记不住”)——好吧,整一小时,把这八行诗背下来。你和我,(轻声耳语)要给你又凶又自大的姐姐看看,我们笨笨的小卢塞特什么都会的。如果(用嘴唇轻抚她的短发),如果,我的小宝贝,如果你能背下来,一字不差,给爱达点颜色瞧瞧——你得当心‘这里—那里’以及‘这个—那个’的区别,还有其他所有的细节——如果你能做到,这本珍贵的书就永远归你了。(“让她试试那首寻找羽毛并且见到孔雀平原的,”爱达冷冷地说——“那要难一些。”)不,不,她和我已经挑了短民谣诗了。好吧。现在到里面去,(打开一扇门)我不叫你不准出来。否则,你就得不到那奖品,会后悔一辈子的。”
“哦,凡,你真好。”卢塞特说着慢慢走进屋子,愣愣地翻着令她着迷的衬页,上面有他的名字,粗花体字,还有他自己漂亮的钢笔画作——一株黑色的紫菀(起源是一个污点),一根陶立克式圆柱(掩饰了一个更下流的构思),一棵精致的无叶树(从教室窗口能望见),几个男孩子的侧像(切西猫、佐格狗、狂想塔特,还有凡自己,画得有些像爱达)。
凡赶到阁楼与爱达相会。此时他很为自己的计谋得意。十七年后,他将带着预感的战栗回忆起此事,彼时,即一九〇一年六月二日,卢塞特从巴黎给在金斯顿的他寄来了最后一张便条,“为以防万一”,上面写道:
“那本你给我的诗集——一定还在阿尔迪斯我的儿童房里——我保存了多年;那首你要我背诵的小诗仍历历在目,安居于我纷乱的脑海里,而此刻,包装工人践踏着我的物什,弄翻了我的柳条箱,还有声音在嚷着,该走了,该走了。在布朗的诗里找到了它,再次赞美了我八岁时的聪慧,如同你和快乐的爱达在远去的那天所做的一样,像是有只小小的空瓶子在自己的架子上丁零作响的那天。现在再来读吧:
这里,向导说,是牧场,
那里,他说,是树木,
这里是彼得下跪的地方,
那里是公主伫立之处
不,访客说,
你是游魂,老向导。
香椿和橡树只在世间路过,
可她仍在我身边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