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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还没有从加利福尼亚赶回来。花粉热和墨镜让G.A.弗隆斯基的外表更令人生厌。《仇恨》里的那个影星阿多诺带了新妻,而她竟是另一位客人的前妻之一(也是最心爱的一个),这位客人是位名气要大很多的喜剧演员,他在饭后打点了布泰兰,让他佯装送信过来,使他得以立刻离去。格里戈里·阿基莫维奇[707]和他一起去了(和他乘同一辆豪华轿车来的),而将玛丽娜、爱达、阿多诺和他那位可笑地吸着鼻子的玛丽安留在了牌桌上。他们玩的是“波约克”——惠斯特牌[708]的一种——并且直至叫到了一辆拉多尔来的出租车才歇手,那时早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了。
与此同时,凡重又换上短裤,用格子花毯裹了身子,退回到林子里,这儿并未被贝加莫路灯照亮,也就没有玛丽娜所预期的喜庆气氛。他爬上吊床,困倦中排查起说法语的仆人,他们中有一个塞了那张匿名但据爱达看来毫无意义的条子。首先最可疑的就是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布兰奇——假如她不是怯懦生怕被“炒”的话(他回忆起一个十分不快的场景:她匍匐在拉里维埃脚边,苦苦哀求她,后者则指责她“偷”了个什么小玩意儿,最后被发现是在拉里维埃自己的鞋子里)。接下来红脸膛的布泰兰及其笑眯眯的儿子浮现在凡想象里的核心位置;不过此刻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在山上,埋在雪地里喘不过气来,周围是被雪崩冲下来的人、树和一头母牛。
不知是什么将他从那种凶险麻木的状态中唤醒。起初他以为是正在沉寂的夜所散发的寒凉,然后他听出来有轻微的咯吱声(在他那懵懂的噩梦里原是一声厉呼),抬起头时他看见丛林中一簇昏暗的光,工具房的门被从里往外推开了。他与爱达很少在夜间幽会,即使有,他们也一定会仔细地计划每个步骤。他翻下吊床,悄悄走向亮着灯的门口。站在他面前的是布兰奇苍白而摇曳不停的身形。她的现身很是古怪:赤裸着胳膊,穿着衬裙,一只长袜用吊袜带吊住,另一只则直褪到了脚踝;没穿拖鞋;腋窝汗津津地反射着亮光;她披头散发,像是在表演着被诱奸的悲惨场面。
“这是我在庄园的最后一夜了[709]290。”她轻声说,同时用她那怪异的英语复述了一遍,哀婉而飘渺,只有在陈腐的小说里才能见到。“此乃我与你的最后一夜。”
“你的最后一夜?和我?你在说什么呢?”他怀着怪诞的不安思量着她的话,仿佛在听一个疯子或是醉鬼的胡言乱语。
可是尽管貌似精神错乱,布兰奇实则是完全清醒的。她两天前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阿尔迪斯庄园。她已经将辞呈塞在了夫人的房门下面,还附了注脚评论大小姐的言行。她过几小时就要离开了。她爱他,他让她“神魂颠倒”,她希望能和他私密地待一会儿。
他走进工具房缓慢地将门带上。这动作的缓慢自有其很不自在的原由。她已将提灯搁在了一架梯子的横档上,并已经开始撩起原已无法蔽体的衬裙。怜悯、善意以及她的投怀送抱,本可以积聚起欲望的冲动,在她看来这是当然的,而他却并无兴致,对此他小心翼翼地用格子呢毯子掩藏起来;不过除了害怕感染之外(布特曾暗示过这个可怜的丫头的麻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缠绕着他。他将她大胆的手拿到一边,并与她在长凳上坐下。
把字条塞进他衣袋的是她吗?
是的。假如他仍受着愚弄、欺骗、背叛,那她无法就这么离去。她又以天真的强调语气补充道,她向来很肯定他一直渴望着她,这可以以后谈。我是你的,天就要亮了,[710]291你梦想成真了。
“你是在自说自话吧[711]292,”凡答道,“我没有做爱的兴致。而且我告诉你,要是你不立刻把整个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就掐死你。”
她点点头,恐惧和爱慕充盈在她雾蒙蒙的眼里。何时且又是如何开始的?去年八月,她说。您的大小姐[712]在采花,他在长得很高的草丛里陪护她,手里拿了一支长笛。哪个他?什么长笛?哎,就是那个教音乐的德国人,拉克先生。[713]这位急切的举报人正和自己的情郎躺在树篱的另一头。我们的举报人弄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跟这位坏得没法说的293拉克先生[714]扯在一起呢,他有一次还把马甲忘在了干草堆上。也许因为他为她谱了曲子,有一支非常好听的还在拉多尔赌场那间大舞厅里放过呢,是这么唱的……别管怎么唱的,继续说。一个星辰满天的夜晚,我们的举报人和她的两位多情种子还躲在柳丛中听见拉克先生在河中的船上讲述其童年的哀婉故事,他饥寒交迫、充满音乐和孤独的岁月,他的情人抽泣着仰面朝天,而他的嘴趁机凑上了她的喉咙,用恶心的亲吻吞没了她[715]294。他这样对她准不止十几次了,他没有另外一位先生那么强壮——噢,废话少讲,凡说——到冬天时,大小姐知道了他已成家,并非常怨恨那位冷酷的太太,四月他开始给卢塞特上钢琴课时,他们的风流事又继续了,不过那会儿——
“可以了!”他叫起来,并用拳头击打着脑门,踉踉跄跄地撞进阳光里。
挂在吊床网格上的腕表显示此时是六点差一刻。他双脚冰凉。他摸索到便鞋,到矮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画眉鸟在这里唱着华丽的歌,圆润而洪亮,清澈而繁复,让人无法忍受现实中意识的痛苦、生活的肮脏,无法忍受失去,失去,失去。然而,他不可思议地设法将爱达的形象远远地排斥在意识之外,从而又恢复了外表的自制力。这一排斥造成了头脑里的真空,各种原不足道的思绪涌了进来,像是理性思维在上演一场哑剧。
他在泳池边的小棚子里冲了把温水澡,像演滑稽戏那样将每个动作都做得慎重无比,极缓慢、极小心,生怕打碎那个刚刚降生的、新的、未知的、易碎的凡。他看着自己的思想在旋转、起舞、阔步,有点像个小丑。他发现可以很愉快地想象,比方说,一块肥皂对于蜂拥而至的蚂蚁而言是多么实实在在又美味至极啊,而在那暴饮暴食中溺毙又是如何令其震惊。他细细琢磨道,那套规矩是不允许用来向非绅士出身的人挑战的,但也许可以例外地向艺术家、钢琴家、长笛手网开一面,而假如那个胆小鬼拒绝应战,就可以用无数记巴掌扇得他吐血,或者更厉害的,用结实的手杖狠狠揍他——别忘了到前厅壁橱里挑一根,然后就永远地离开,永远。太好玩了!他玩味着一个光腚家伙试图套上短裤时跳的独腿舞,觉得那是特别有趣的事情。他在边廊里闲荡。他登上了主楼梯。房子空荡荡的,很凉爽,能闻见康乃馨的芬芳。早上好,再见,小卧室。凡刮了脸,凡修剪了脚指甲,凡精心打扮着:灰短袜,丝质衬衣,灰领带,新熨的深灰色西装——鞋子,啊,是的,鞋子,不能忘了鞋子,其他个人用品就甭管了,往麂皮钱包里塞了几十个二十美元的金币,给僵硬的身躯上配了手帕、支票本、护照,还有什么?没什么了。在枕头上别一张字条,请他们将他的物什打包送到他父亲住处。儿子丧身于雪崩,帽子找不到了,避孕用品捐给“老向导之家”。八十载岁月过去了,所有这些听来都十分可笑和愚蠢——然而在彼时,他就是如梦游般四处游荡的行尸走肉。他弯下腰时哼唧了一声,诅咒着自己的膝盖。他准备在纷飞的大雪中修理一下坡头的雪橇,可是雪橇不见了,捆绳原来只是鞋带,而那雪坡不过是楼梯罢了。
他下楼走到马房,告诉一个差不多和他一样昏昏欲睡的年轻马夫,他想在几分钟后去火车站。马夫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凡将他骂了一顿。
腕表!他回到吊床那儿,手表正系在网眼里。在绕过屋子返回马棚的路上,他无意间目光上挑,瞧见了一个十六岁左右的黑发少女,穿着黄色便裤、黑色短衣,站在三楼阳台上向他招手。她像发电报似的打着信号,手势大开大合,指着万里无云的天穹(万里无云的天穹啊!)、怒放的蓝花楹的冠部(蓝色!怒放!),一只光脚高高抬起,搭在扶栏上(只须穿上我的鞋子!)。凡惊恐而羞耻地看见凡等着她下来。
她踏过亮闪闪的草坪轻快地向他走来。“凡,”她说,“我得趁自己还记得的时候把做的梦告诉你。你和我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你穿得这么正经究竟是为什么?”
“唔,我会告诉你的,”凡梦呓般懒懒地说道,“我从一个卑微而可靠的消息来源得知,我是说来源,很抱歉我带口音了,我刚得知每一树篱后面都有人和你玩摔跤[716]295。我在哪儿能看到你找来的摔跤手?”
“哪儿都没有。”她相当冷静地答道,对他的粗鲁视而不见甚或浑然不觉,因为她早就知道灾难总有一天要来,只是时间的问题或者说在时间上只能听任命运的选择。
“可是他存在着,他存在着的。”凡咕哝道,目光朝下盯着草皮上一张五彩的蛛网。
“我想是吧,”傲慢的女孩说,“不过他昨天走了,去了哪个希腊或土耳其的港口。还有,他正不顾一切地要玩命,如果你需要知道这些的话。现在听着,听我说!那些林间散步没有任何意义。等等,凡!你把他打成那样时,我只有过两次觉得有些受不了,或许总共有这么三次。拜托!我没法一口气说清楚,不过你最终会明白的。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般快乐。他是个可怜、无助的笨孩子。我们所有人都有着注定的命运,可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难逃命定的劫数。他对于我什么也算不上。我再也不会见他。他什么也不是,我发誓。他喜欢我到了发疯的程度。”
“我想,”凡说,“我们谈错了情人吧。我是问拉克先生的事情,他那牙龈讨人喜欢极了,也喜欢你到了发疯的程度。”
谈话间他一转鞋跟,向屋子走去。
他可以发誓没有扭头朝后看,从任何余光,以任何视角都不可能在他离去时用肉眼看见她;然而他一直保留着她伫立于他离开之地的合成图像,且清晰得可怕。这幅图——透过脑后的一只眼睛,透过玻璃质的脊椎槽洞穿了他,并永不会消逝,永远也不会——由挑选出来又随意排列组合的她的肖像及表情组成,化作无可忍受的追悔,在逝去岁月的不同时段敲击着他。他俩之间的争执少之又少,且转瞬即消,却足以构成留存恒久的镶嵌画。有一次她背靠树干站着,直面一个背叛者的命数;其时,他拒绝给她看在乔斯拍的一些赌场小姐的照片,并在盛怒之下将照片撕了,而她紧锁眉头将目光投往别处,眯缝着眼瞧着窗户里一处看不见的风景。或者是那次,她踌躇良久,眨着眼睛,用口形无声地说出一个词,疑心他陡然厌烦起她那种古怪又古板的言谈,因为他粗暴地向她挑战,提出要找一个与“天井”押韵的字,而她不能断定他是否已想出了某个肮脏的字眼,如果真是,那又该如何发音。也许最糟糕的一回,是她站在那儿拨弄着一束野花,温和而略带笑意的神情流连在眸子里而不带任何喜怒之色,朱唇噘起,脑袋含糊地做着小幅度的动作,似乎以指向自身的颔首来标记私密的决定以及某种无声契约中的某些条款,那是与自己缔结的契约,也是与他、之后又与叫做“不安适”、“无益处”、“欠公正”等达成的合约。与此同时,他正沉湎于突如其来的暴怒之中,其原由是她提议——娇声而又轻描淡写地(似乎只是要到溪边去散散步,看看有没有兰花开了)——他俩去将要路经的一座墓地看看昆利克的新坟,而他却骤然吼起来(“你知道我讨厌墓地,我蔑视、谴责死亡,死尸太可笑,我可不想盯着这么块压着个正在腐烂的波兰矮胖子的石头,让他安安稳稳地喂蛆吧,死亡昆虫学让我全身冰冷,我憎恨,我蔑视——”),他又如此发作了几分钟,然后却又扑倒在她足下,吻着她的足,乞求她的原谅,她用沉郁的眼神多凝视了他一会儿。
这些都是镶嵌画的碎片,还有其他的,有比这些还要琐碎的;然而这些看似无害的部分在拼合起来时却成为一个致命的统一体,而那个黄裤黑衣的女孩,背手而立,肩部轻轻晃动,若即若离地靠着树干,甩动着秀发——一幅他知道自己在现实中从未目睹的图景——却留存在他心里,比任何真实的记忆更真实。
玛丽娜穿着晨衣,满头卷发夹子,由仆人簇拥着站在门廊前,提着无人能答的问题。
凡说:
“我可没打算和你的女仆私奔,玛丽娜。那是错觉。她离开你的原因跟我无关。我像傻瓜似的,有些要办的事情一直拖着不办,现在必须在去巴黎之前办好。”
“爱达现在让我担心极了,”玛丽娜说着伤心地蹙起眉头,并作了个俄式的摇晃腮帮的动作,“请尽快回来。你对她有多么大的正面影响啊。再会[717]。我现在见谁都来气。”
她提起睡袍登上门廊台阶。背后还是那条银色的龙,按照她大女儿——一位科学家——的说法,那是食蚁兽的舌头。她那可怜的妈妈知道其中的分别吗?几乎一无所知。
凡与伤心的老管家握了握手,并感谢布特为他找来了一根银质把手的拐棍以及一副手套。他又向其他仆人点了点头,便走向双驾马车。布兰奇身穿灰色长裙,头戴草帽,提着漆成桃花心木红、用绳带交叉捆扎的廉价小箱子,像极了西部片里一位即将出发去教书的年轻女士。她主动提出坐俄罗斯马夫身边的位子,但他请她坐在了马车里。
他们行过麦浪起伏且点缀着缤纷的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田野。她一路都在谈年轻的女主人及其最近的两个情人,语音低沉,娓娓道来,仿佛在恍惚之中,仿佛有逝去的吟游诗人的精灵附体。就在前几天,在那排长得很密的杉树后面,看那儿,在你右手(但他没有看——默然坐着,双手握住杖头),她和她的妹妹马德隆抱了一瓶酒,看着伯爵先生在苔藓地上向小姐求爱,像一只咕哝咕哝叫的狗熊压着她,就像压马德隆一样——有好多次呢!马德隆说她,就是布兰奇,得警告他,也就是凡,因为她有点吃醋了,但她也说——因为她心肠好——最好等到“马尔布鲁克”[718]上了战场[719],不然他们要打起来的;他整个早晨都拿着手枪对着稻草人射击,所以她才等了那么长时间,现在枪在马德隆手里,不在她这儿。她不停地絮叨着,直至来到了图尔比埃尔,此地有两排屋舍和一座镶嵌彩色玻璃的黑色小教堂。凡让她下了车。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走了过来,这个栗色卷发的美少女眼神放荡,胸部不停地晃动,她将布兰奇的小提箱和鸟笼拿进了一间破旧的小屋,房子爬满了玫瑰花,但此外就寒碜得没法说了。他吻了吻“烧火丫头”羞怯的手,并重新回到马车的座位上,清了清喉咙,掸了掸裤子,然后跷起了二郎腿。自负的凡·维恩。
“快车不会在托弗扬卡停,是吧,特罗菲姆?”
“我会带您走五俄里穿过沼泽地,”特罗菲姆说,“最近的站在沃罗斯扬卡。”
他所操的低等俄语指的是梅登海尔;有信号指示火车停靠的小站;车估计很拥挤。
梅登海尔。蠢货!本来珀西小伙子此刻说不定已经葬身于此!梅登海尔。该地名源自月台尽头那棵硕大而舒展的掌叶铁线蕨,[720]一度对这种树与本土的铁线蕨稍稍有些混淆。在托尔斯泰的小说里,她走向月台尽头。内心独白的第一次图解,该表现手法以后又为法国人和爱尔兰人[721]所运用。不是绿色,不是绿色。值四十金埃居的树,[722]至少在秋天是如此。我再也再也不想听她那“植物学的”的音调落在银杏[723]上了,“对不起,我的拉丁文冒出来了。”Ginkgo[724],银杏,墨水,inkog。被人称作索尔兹伯里的adiantofolia[725],可怜的索尔兹伯里亚:沉没;可怜的意识流,此刻已成为黑潮[726]296。谁想要阿尔迪斯庄园!
“Barin,a barin。”特罗菲姆说着将长了金黄胡子的脸转向车上的乘客。
“Da?”
“Dazhe skvoz'kozhanïy fartuk ne stal-bï ya trogat'etu frantsuzskuyu devku。”
Barin:少爷。Dázhe skvoz'kózhanïy fártuk:甚至要借助一条皮围裙。Ne stal-bï ya trógat':我可不想碰。Étu:这个(那个)。Frantsúzskuyu:法语(形容词,宾格)。Dévku:少女。Úzhas,otcháyanie:恐怖,绝望。Zhálost':怜悯。Kóncheno,zagázheno,rastérzano:完了,搞臭了,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