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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日下午五点,他订的邮轮已从勒阿弗尔-德-格雷斯驶出;同一天傍晚时分凡在欧德汉茨波特登船。下午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和著名的黑人教练德劳里耶打网球。此时,夕阳的热烈洒在只离右舷几码远的海水中,化作点点碧金,跃动于涌起的舷波之外缘。目睹此景他只觉无趣且昏昏欲睡。此时他决定回房间去,踱过A号甲板,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吃了些为他准备的、摆放得如同静物画一般的水果。他躺在了床上,准备校对一篇论文,那是他为庆祝康特斯通教授八十寿辰纪念文集而撰写的,然而他打消了这一念头,睡着了。午夜时分,风暴来袭,可是尽管颠仆倾轧之声不绝于耳(“托鲍克夫”是一艘饱经风吹雨打的老迈客轮了),凡仍睡得很沉,唯一的反应就是睡梦中出现了一只水栖孔雀,地点在古老的“葛根王国”境内与他同名之湖畔,那珍禽未及如潜水鸟般纵身一筋斗便慢慢地沉了下去。在回味那鲜亮的梦境时,他将其来源归于最近的亚美尼亚之行,他曾在那里偕阿姆博洛夫及其特别乖巧又才华出众的侄女去打鸟。他很想将梦境记录下来,却饶有兴趣地发现三支铅笔不仅滚下了床头柜,还整整齐齐排列于邻屋外门脚下,于逃跑未遂的过程中在地上留下了一片蓝色。
乘务员送来了欧式早餐、本船新闻报以及头等舱旅客名录。他在那份小报的“意大利旅游”栏目下读到,一位多莫多索拉农夫挖出了汉尼拔大象部队的尸骨和外饰;两位美国心理医生(未提其名)在布卡莱托山区离奇死亡:年长的死于心脏病,其男伴则是自杀。在思索了一番船长对意大利山区的病态兴趣之后,凡丢下报纸,拿起了乘客名单(装点着可人的纹饰,与科朵拉便笺上的一样)想看看接下来几天里有没有需要避开不见的人。名单上列有罗宾逊夫妇:罗伯特和蕾切尔,家族生意里的老讨厌鬼(鲍勃在丹叔叔的一个事务所里做了多年主任后退休了)。他的目光继续巡游,在“伊凡·维恩”那里羁绊了一下便落在了下个名字上。是什么让他的心收紧了?为什么他的舌头伸出了厚重的嘴唇?昔日自以为能解释一切的小说家们的叙述规则显得那么空洞。
他浴缸里的水倾斜晃动着,模仿着卧室舷窗外缓缓摇摆、蔚蓝而泛着白光的海面。他打电话给露辛达·维恩小姐,她的套间在船中部的主甲板上,正好位于他上方,可是她不在。他穿上双层领套头衫和太阳镜出去找她。游戏甲板上也不见其芳踪,他凭栏俯瞰,瞥见另一红发女子,正坐于遮阳甲板的帆布椅上奋笔疾书。他想,假设脱离开这沉闷的现实而走进轻松的小说里,他可以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安排一位妒火中烧的丈夫,举着望远镜,企图破解她所倾吐的非分恋情。
散步甲板上还是找不到她,只有披毯子的老者在阅读最畅销的《萨尔茨曼》,同时与翻滚的船头浪花一道等待着十一点供应的牛肉汤。他向烧烤餐厅走去,在那里订了双人座。他到吧台前亲切问候托比,她曾于一八八九、一八九〇及一八九一年在“吉尼维尔皇后”上服务,那时她还未嫁,他也还是个心怀愤懑的傻瓜。他们当年满可以化作戴尔斯或萨尔迪夫妇私奔去罗帕杜莎!
他看见了同母异父的妹妹立于艏楼甲板上,穿着低领且鲜艳的印花风衣,漂亮得令人把持不定,她正在和晒得黝黑而又老迈的罗宾逊夫妇说着话。她转向他,将脸上的乱发向后捋去,并流露出得意与尴尬并存的神色,此刻他们离开了蕾切尔和罗伯特,后者在其身后冲他们微笑,以相似的动作挥手向她致意,也向他,向着生活,向着死亡,向着德蒙对儿子欠下了孽债的快活时光,而当他丧命于迎头而来的撞车事故时,这一切也一了百了了。
她怀着感激吃完了烤肉饼[42]:他并没有因为她穿越时空(而非穿越大洋)般的陡然现身而责怪她;在见他的渴望的催促下,尽管前一天没用晚餐,她也只是胡乱吃了几口早饭。她喜欢海上运动的颠簸不定,或是空中旅行时的上下摇摆,但这一回初次登船远行,她吐得一塌糊涂;不过罗宾逊夫妇给了她一颗灵丹妙药,让她睡了十个小时,仿佛一直在凡的臂膀里。现在,她希望他和她都能有足够的清醒,尽管药效还未全然散去。
他相当和善地问她打算去哪儿。
去阿尔迪斯,和他一道——回答是不假思索的——永远,永远。罗宾逊的祖父是一百三十一岁时在阿拉伯半岛去世的,那么凡面前还有整整一个世纪呢,她将在庄园里为他建造好些个亭台,先当藏娇之金屋,然后作养老院,最终就是陵寝啦。她说,在科朵拉那间通过“一分钟交易”坑蒙拐骗来的寓所里,床头挂着一幅“汤姆舵手的暗火”障碍赛马画,不知道会不会在海上旅行期间影响托鲍克夫妇的爱情生活。凡打断卢塞特神经质的胡言乱语,问她浴室的水龙头上是不是也刻印着:“热水自产,冷水含盐”。是的,她嚷道,“老萨尔特”、“老萨尔茨曼”、[43]“热情的客房女仆”、“怠惰的船长”!
到了下午他们重又见面。
一九〇一年六月四日的下午,大西洋,近冰岛的经线,与阿尔迪斯同等的纬线。对于“托鲍克夫”头等舱的绝大多数旅客而言,这些情况并不适合露天嬉戏:钴蓝色天空的炽热总遭到来自冰川的劲风的切割,老式泳池的水冲打着碧绿的瓷砖,然而卢塞特是个习惯了风吹日晒的坚忍姑娘。菲雅尔塔的春天以及敏娜塔奥——就是那座有名的人工岛——酷热的五月,使她的四肢显出油桃一样的色泽,在潮湿的时候似涂过漆一般,而当微风拂干了她的肌肤时便重又灿若春花。她的颧骨容光焕发,闪亮的铜色秀发从紧绷的橡皮泳帽下逸出来,披在颈背和前额上,活似育空茨克圣像画里戴了头盔的天使,据说其法力能让血色苍白的金发少女变成konskie deti,即长了雀斑的红发少年,“太阳马”的孩子。
她游了一会儿便回到凡躺着的遮阳甲板上,说道:
“你想象不出”——(“我还是能想象的。”他坚持道)——“好吧,你想象得出,我得用多少洗发剂和面霜——在我的私密阳台或荒凉的海蚀洞里——然后我才能对付这鬼天气。一不小心,原本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就会晒伤,所以我总是在这中间走钢丝——或者说在龙虾和水果[44]427的颜色之间,我最钟爱的画家赫布就是这么说的——我在读他的日记,是他最后一位公爵夫人出版的,用了三种语言混杂着写,美极了,我会借给你看。你瞧,亲爱的,要是我在公共场合掩藏的那一小部分和其余部分展示出来的不是一样的肤色,我会把自己看成个花斑骗子。”
“一八九二年时你展露出来给我看的全都是一种沙色。”凡说。
“现在我是个焕然一新的姑娘了,”她低语道,“一个快乐崭新的姑娘。单独和你在一只被遗弃的船上,至少要十天,然后才开始下一次漂流。我给你金斯顿的住处寄了一张很傻的便条,怕万一你不来。”
此刻他们斜倚在泳池边上的一张席垫上,呈对称姿态:他用右手撑着脑袋,她则支着左肘。她的绿色胸衣的带子从纤长的胳膊上滑下来,展露出一只乳头下积聚的水滴和印痕。两人之间的数英尺距离却是一道深渊,隔开了他穿的运动衣和她的露脐装,隔开了他的黑色羊毛短裤和她浸湿了的绿色遮羞布。她的臀骨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尤为光滑;一抹下探的阴影则是五岁时做阑尾切除术的疤痕。她半掩着的目光带着滞重的贪欲停留在他身上,她说得没错。他曾背着玛丽昂·阿姆博洛夫的叔叔拿下了那姑娘,那会儿周围情境还要复杂得多,摩托艇像飞鱼一样跳蹿,而他的主人则一直站在舵轮旁边端着猎枪。他怏怏地感到那壮实的欲望之蛇沉重地直起了身子;他无情地悔悟道,要是在千惠谷时将这恶魔折腾得筋疲力尽就好了。他任由她失去理智的手顺着他的大腿向上,诅咒着自然在男人胯间种下了这么一棵扭曲的树,漫溢着邪淫的汁液。突然卢塞特的手收了回去,文雅地吐了句“呸[45]”。伊甸园里涌进了人潮。
两个半裸的孩子快活地尖叫着奔向泳池。一位黑人保姆气急败坏地追在后面,手里挥舞着她们小小的胸罩。一颗秃顶的脑袋也正好浮出了水面,喷着鼻息。游泳教练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与此同时,一个高挑靓丽的身形,迈动着匀称的足踝和丰满得有些可憎的大腿阔步走过维恩兄妹,差一点踩在了卢塞特那只翡翠烟盒上。她颀长、涟漪般的浅褐色背部,除一根金黄色的带子以及晒得有些褪色的马尾辫外都是赤裸的,一览无余,一直延伸到缓缓而充满色诱地摇摆着的臀部,臀部的两半交替扭动,暴露出单薄的腰带之内下体的凸起。就在她要转过圆形白色拐角时,这位女提坦半转过褐色的脸庞朝着凡打了个响亮的招呼:“嗨!”
卢塞特想知道:kto siya pava?(这位女豪杰是谁?)
“我以为她是冲你来的呢,”凡答道,“我认不得她这张脸,也记不得那尊屁股。”
“她给了你一个大大的、原始森林里才有的笑。”卢塞特边说边重新整了整绿色的帽子,并以动人的优雅姿态举起了双翼,动人地亮出了腋窝里赤褐色的羽绒。
“跟我来吧,嗯?”她提议道,同时从席垫上站起来。
他摇摇头仰望着她:“你站起的姿态就像曙光女神。”
“这是他第一次恭维我。”卢塞特略微偏了偏头说道,仿佛在与一位看不见的闺蜜聊天。
他戴上太阳镜,看着她立于跳板上,在她准备纵身跃入那一汪琥珀色之中时,她的肋骨因容纳了吸入的空气而凸显出来。他很想知道——这可以作为存于脑海里的一个注脚,以备日后方便使用——太阳镜,或是其他任何对视觉的改变,在毫无疑问地扭曲了我们对“空间”的概念时,会不会也影响到我们言说的风格。那两个体态姣好的小姑娘、护士、好色的泳男、游泳教练,都在与凡一道围观。
“第二句恭维也准备好了,”凡在她回到他身边时说,“你是一只出色的潜鸟儿。换了我准要扑通一声溅得到处都是。”
“可是你游得更快,”她抱怨道,同时将肩带取下来,采取了卧姿,“Mezhdu prochim(顺便问一句),过去在‘托鲍克夫’上是不教水手游泳的,这样在沉船时也不用瞎折腾了,是这样吗?”
“对于普通水手或许是的,”凡说,“当托鲍克夫本人在加瓦耶附近遭沉船时,他可是轻松自得地游了好几个钟头呢,不时地唱唱老歌吓走鲨鱼,最终被一艘渔船救了起来——这是一种不需要别人参与的奇迹,我想。”
她说,德蒙去年在葬礼上告诉她,他准备在加瓦耶群岛买下一座岛屿(“不可救药的梦想家。”凡慢腾腾地说)。他在尼斯时“泪如泉涌”,不过早先在瓦伦蒂娜他哭得更为纵情,那是在另一场仪式上,可怜的玛丽娜也没参加。那场婚礼——希腊风格的,请原谅——貌似对老电影情节的拙劣模仿,牧师疯癫癫的,执事[46]醉醺醺的,而且——或许也是幸事——爱达厚重的白婚纱一点儿也不透光,活似寡妇的丧服。凡说他不想听这个。
“哦,你必须听,”她答道,“hotya bï potomu(即便仅仅因为)她的shafer(轮流为新娘托婚纱头冠的单身汉)之一有那么一瞬间——侧面轮廓及神态没有任何生动之处(他总是将那沉重的金属婚礼头冠[47]举得过高,像运动员似的高高举起,似乎故意要离她的头越远越好)——像极了你,就像你的苍白、胡子拉碴的双胞胎兄弟,被你从你待的地方派过来。”
那个地方恰好叫阿格尼[48],在特拉德尔福格。他感到一种诡异的刺痛,因为他记起来当他接到婚礼请柬(是由新郎阴险的姐姐通过航空信寄来的)时,接连数个晚上他都被一个接一个的梦境追逐,而每次他都愈加虚弱黯淡(正如他一家家影院地追逐她的影片)在那些梦里,他正在她头顶端着那头冠。
“你父亲,”卢塞特补充道,“雇了一个柏拉多纳的摄影师——不过当然,一个人只有他的名字出现在电影杂志的填字游戏里时,才会真正出名。我们都知道这绝不会发生,绝不会!你现在恨我吗?”
“不恨,”他说,同时去抚摸她被太阳烤得炙热的脊背,摩挲着她的尾椎骨,令她发出猫咪般的呜呜声,“啊,不恨的!我对你充满了兄长的爱,或许比兄长还更温柔。428你想让我叫饮料吗?”
“我想让你一直这么抚摸我。”她咕哝道,鼻子埋在橡胶枕里。
“服务生来了。我们喝什么呢——‘火奴鲁鲁人’?”
“你让他们在我换衣服时准备些‘秃鹰小姐’吧。这会儿我只要茶。不能将药和饮料混起来。我得在今晚某个时候服用响当当的罗宾逊药丸。今晚某个时候。”
“请来两杯茶。”
“还要好多三明治,乔治。鹅肝酱、火腿,什么都来点儿。”
“随便给一个可怜人起名字是很坏的习惯,”凡评论道,“他又没法回答你:‘好的,秃鹰小姐。’顺便说一句,这是我听到的最佳英法两用双关语。”
“但他是叫乔治。昨天我在茶室中央吐出来时,他对我可好了。”
“好人眼里总归都是好人。”凡呐呐地说。
“罗宾逊老夫妇也是这样,”她继续唠叨着,“估计他们不大可能会到这儿来。他们好像一直在轻手轻脚地跟着我,很感伤的那种。自从我们在航班专营火车上碰巧一桌吃饭之后就这样了。我意识到了他们是何许人也,而且很肯定他们没有认出一八八五或一八八六年时的那个小胖妞,但他们话可真多,像有催眠术——一开始我们以为你是法国人呢,这三文鱼真的不错,你家乡在哪里?——而我呢是个没用的傻瓜,实话一句接一句地说出来了。年轻人不大会受到时过境迁的误导,而地位稳固的老辈自身已没有多少变化,也就不大能适应阔别多年的小辈的变化。”
“说得很巧妙,亲爱的,”凡说,“只是时间本身是静止无变化的。”
“是的,我还总坐在你膝上,还有那不断后退的路。路会动吗?”
“路会动的。”
喝过茶后卢塞特想起来与发型师约定了时间,便匆匆离去。凡脱掉了运动衣又待了一会儿,沉思着,把玩着那只镶绿宝石、内装五支“玫瑰瓣”香烟的小盒子。他试图享受这如同电影场景里那种白金般色泽的阳光,然而随着船的每次颤抖和起伏,那邪恶的诱惑之焰反倒愈加升腾起来。
片刻之后,似乎窥探到只有他一人了,那只pava(雌孔雀)再次现身——这回是带着歉意的。
彬彬有礼的凡赶紧站起来,将眼镜架在前额上,也道起歉来(为在无意中误导了她),可是原本就不长的话语在他的沉迷之中渐渐没了声息。他看着她的脸庞,并在其令人难忘的面部特征中看到了一种显见而鲜有的滑稽模仿。那黄褐色的肌肤、那闪动着银色的金发、那丰满的紫色嘴唇,仿佛在粗糙的底片里重新激活了她的雪白皮肤,她的乌黑秀发,她的苍白的噘起的嘴。
“我听说,”她解释道,“我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维维安·韦尔,那个裁缝——你听说过的429?——刮了胡子,于是他看起来很像你,是吗?”
“从逻辑上说,不是的,小姐。”凡答道。
对这一片刻的调笑,她犹豫着,舔着嘴唇,不知道他是一时粗鲁,还是有备而言——就在此刻卢塞特回来拿她的“玫瑰瓣”香烟。
“水后[49]见。”“秃鹰小姐”说。
卢塞特目送着那臀部慵懒地舒张又并拢,直至其消失在出口处。
“你骗我,凡。那是,那是你的一个臭丫头!”
“我发誓,”凡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我不想骗你。”
“我还是小女孩时你骗过我好多好多次。假如你再骗我,你知道那会要我命的[50]430。”
“你还许诺我金屋的呢。”凡责怪她道。
“今天不行,今天不行!今天是神圣的。”
他意欲亲吻的脸颊被替换成了她迅捷疯狂的嘴。
“来看看我的屋子吧,”她央求道,与此同时他动物般对于她的唇与舌的烈焰的反应使他推开了她,“我只是想带你看看他们的枕头和钢琴。所有的柜子里都散发着科朵拉的气息。我求你了!”
“快走吧,”凡说,“你没有权利把我弄得这么兴奋。要是你不老老实实的,我就雇请‘秃鹰小姐’来和我做伴。我们七点十五分吃晚饭。”
在卧室里他发现了一张晚餐请柬,是船长有些姗姗来迟的邀约。邀请对象是维恩博士及夫人。以往他主要搭乘“女王”号,其间也坐过一次这艘船,记忆里考利船长既无趣又无知。
他叫来乘务员,吩咐他送回请柬,他在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无此夫妇。”他在浴缸里躺了二十分钟。他企图让思绪集中到一个歇斯底里的处女的胴体以外的事物上。他在文稿上发现了一处重大遗漏,整句话不见了踪影,然而那截短的段落对于不知情的读者而言却也貌似是那么回事儿——因为被删减的句子末尾与以小写字母开首的另一句子(此刻毗连着)正好组成了句法正确的段落,在肉体愚蠢地躁动不安的当下,他原本不会留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然而他回想起来(这段回想已由他的打印文字稿所证实),在这一节点上,应该有一段恰切的——从各方面考虑都是如此——引用:Insiste,anime meus,et adtende fortiter431(勇气啊,我的魂魄,勇猛前进)。
“你确定不想去餐厅?”当卢塞特和他在烤肉馆会合时他问道。她穿着短小的晚装,看起来甚至比下午的“比基尼”更加暴露。“那儿拥挤得很,也闹腾得厉害,爵士乐队像在自慰。不去吗?”
她轻柔地摇了摇戴了珠宝首饰的脑袋。
他们吃了美味多汁的“格鲁格鲁棕榈大虾”(一种棕榈象鼻虫的黄色幼体)。食客只占据了一半的餐位,除了午饭时并未留意到的发动机振动有些恼人之外,一切都那么平静、柔和与安适。他利用她少有的矜持和沉默,原原本本地向她讲述了那个能触知铅笔的马尔登先生,以及金斯顿那个言语混沌的病例:一位育空茨克的妇女能说几种类似斯拉夫语的方言,可这只存在于“地界”上,艾斯托提肯定没有。噢,还有一例呢,也无言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她带着母鹿般爱慕的眼神问着问题,不过对于一位教授而言,无须多少专业训练便可觉察出,她可爱的窘态以及低沉的嗓音与她下午的活泼同样显得不自然。事实上,她正在情感的纷乱中苦苦挣扎着,这种纷扰,只有美国贵族无畏的自控力才能遏制得住。很早以前她便打定主意,她要强使这个她荒唐而无可挽回地爱着的男人与自己来一次床第之欢,哪怕只一次,之后她就——不论以何种方式——在自然的神奇造化的帮助下,将一次短暂的肢体接触事件转变为永久的精神纽带;不过她也知道,假如这不能在他们旅行的第一夜里实现,他们的关系就将重新沦为那种熟悉的、令人精疲力竭又无望的调笑与反调笑的模式,话中自然少不了色欲的意味,却永不能企及。回想往事,他能理解她的处境,或者说,他相信自己昔日是理解的,在那时,在那有着乒乓作响的门以及摇摇欲坠的牙膏的昔日之药柜里,除了亨利博士432跨越大西洋的油膏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阴郁地看着她,那瘦削而赤裸的双肩显得灵动而柔韧,使人不禁琢磨,这香肩能不能在胸前交叉,就如那常可以见到的天使之翼。他暗自悲叹,假如得恪守内心的尊严,就还得忍受五天欲火的煎熬——不仅因为她是如此娇媚和特别,也因为他还从未不沾惹花草超过四十八小时。他所担心的正是她孜孜以求的,一旦他品尝了她的创伤及其吸引力,她便将连续数周贪得无厌地攫住他,或许数月,或许更长,然而严酷的分别终将不可避免地到来,新燃起的希望与旧有的绝望怎么也无法调和。可是最糟糕的是,他一方面意识到自己对一个病态的孩子的淫欲并深以为耻,另一方面,在原始情感的朦胧的纠缠中,这羞耻反倒将淫欲刺激得更加炽烈。他们点了甘甜而浓郁的土耳其咖啡,他偷偷瞥了眼手表——什么?对这自我拒绝的折磨还能坚持多久?诸如舞场竞赛之类的特定事件是不是很快就要到来?她的年纪?(假如可以让人类的“时间之流”倒转,那么露辛达·维恩只有五个小时的岁数。)
她真是个可怜的尤物,当他们起身离开烤肉馆时,他禁不住——真是万恶淫为首——抚弄了她年轻而光洁的肩,让她获得生命中最快乐的一瞬,那隆起的完美弧线熨帖在他曲起的掌心里。接着她走在他的前面,完全意识到他目光的存在,仿佛她就要为自己的“风姿”赢得一个奖赏了。对于她的裙子他只能形容为酷似鸵鸟(假如有黄色卷毛鸵鸟存在的话),当她阔步前行,迈出套着尼龙丝袜的长腿时,这一形象就更为鲜明了。客观地说,她的时髦更甚于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当他们穿越楼梯平台——俄罗斯水手在此匆匆拉起来了绒布绳索(他们亲切地瞥了一眼这对说着与他们相同的无与伦比的语言的俊男靓女)——或是走过这处或那处甲板时,卢塞特让他想起了某个在惊涛骇浪中尚能胜似闲庭信步的杂技演员。他不悦但又不无教养地看到,她翘起的下巴和黑色的衣袖,以及自在的步伐,不仅吸引着那些天真烂漫的蓝眼睛,也吸引着随后而来的旅客大胆邪淫的目光。他大声宣称要教训再敢闯过来的登徒子,却不由自主胡乱而野蛮地挥着胳膊跌坐在一张折叠椅里(他同时也不经意地将时间倒转了一些),引得她发出一阵尖笑。她感到快活了许多,享受着凡的殷勤,并领着他避开众多爱慕者,退回到电梯里。
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展览橱窗里的观赏品。卢塞特嘲笑着一件镶金边的泳衣。展出的一柄短马鞭和一把鹤嘴锄让凡感到大惑不解。五六本装帧光鲜的《萨尔茨曼》引人注目地堆在一幅作者画像以及一只插了干花的明戈-宾戈花瓶中间,作家长相英俊,若有所思,只是现在已完全为人忘却了。
他抓住一根红绳子,他们进了休息室。
“她看起来像是谁?”卢塞特问,“一个较丑且更肉感的版本?[51]433”
“我不知道,”他撒谎道,“像谁?”
“不谈这个了,”她说,“今晚你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她在引用吉卜林的话——爱达也对爱犬达克说过同样的词句。他还在竭力拖延时间。
“拜托,”卢塞特说,“我走不动了,我很虚弱,我上火了,我受不了风暴,咱们上床吧!”
“嗨,瞧!”他嚷着指向一张海报,“要放映《唐璜最后的狂欢》呢。是预映片,只供成人观看。‘托鲍克夫号’专有!”
“肯定很没劲。”露西说(豪赛学校,一八九〇年),可是他已经推开了入口处的帷幕。
他们进来时正好刚开始放映一部前奏片,描绘一次格陵兰之旅,将汪洋大海拍摄得极为浓艳。这跟他们的航行无甚关联,因为此番旅程“托鲍克夫”并不打算造访戈德港[52];再者,影剧院本身的摇晃也似与银幕上那碧蓝的波涛格格不入。难怪这里就像卢塞特所言是空荡荡的434,她又说罗宾逊夫妇在前一天晚上给了她满满一管“安息片”,从而救了她的命。
“来一片?一天一片,冥王不见。你可以嚼嚼,很甜的。”
“真是好名字。不,谢谢,我亲爱的。再说你只剩五片了。”
“别担心,我都计划好了。或许用不了五天。”
“不止呢,不过也无所谓。我们对时间的测量毫无意义;最精确的时钟也不过是个笑话;总有一天你会读到的,等着吧。”
“也许,不用等了。我是说,也许我没这个耐心。我是说,莱昂纳多的女仆永远也看不完他的手相。或许在我读你下一本书之前就睡去了。”
“艺术课上的传奇。”凡说。
“那是最后一座冰山,凭这音乐我就知道。走吧,凡!还是你想看看扮演胡安的胡尔?”
在昏暗之中她用唇摩挲他的脸颊,她拿起他的手,她亲吻他的指关节,而他突然寻思道:干吗不去呢?今晚?就今晚。
他享受着她的急躁,这个傻瓜任由自己被撩拨起来,这个白痴呢喃着,想拖延这自由的、新燃起的杏黄色希望之火:
“如果你乖乖的话,我们午夜时到我客厅去喝一杯。”
主片开始放映了。三个主要角色——面色惨白的唐璜,大腹便便、骑驴子的莱波雷洛,以及显然已是半老徐娘的堂娜,安娜——都是由实力演员担当的,先前的简介已认可了其在“半剧照”或如有人所说的“半透明剧照”中的形象。影片出人意料的精彩。
那位轻易不能征服的妇人——其夫死在了剑下——终于允诺他在她清高而清冷的闺房里与他共度一整夜良宵。于是在去她那遥远的城堡的路上,这位已不算年轻的浪子斥退了众多野蜂浪蝶的攻势而保留着自己的强壮气血。一个吉卜赛女人向这位面容阴沉的骑士预言道,在到达城堡之前他便会中她妹妹、舞女多洛雷丝的诡计(该情节剽窃自奥斯伯格的中篇小说,随后的诉讼可以证明这一点)。她同时也给了凡一些预示,因此在多洛雷丝钻出戏班帐篷为唐璜饮马之前,凡就明白了演员是谁。
在镜头富于魔力的光线中,在芭蕾舞女尚算节制的癫狂的优雅中,她十年的光阴流逝了,而她又成了那个不穿底裤435的女孩qui n'en porte pas[53](有一回他故意用虚构的法语误译来气她的女家庭教师):这个回忆起来的琐事,冰凉地突进了他此刻的情绪里——就如同一个不识相也不明就里的过路人,在迷宫般逼仄的小道里向一个正兴致勃勃的窥阴癖问路一样。
卢塞特过了三四秒钟才认出爱达,不过紧接着便拽住他的手腕:
“哦,真讨厌!真是躲不过。那是她!我们走吧,求你了,走吧。你不要看她这样糟践自己。她太做作了,每个动作都那么幼稚失当——”
“等一等。”凡说。
做作?失当?她简直就是完美的,很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他辛酸。借助某种艺术手法,借助机缘的点化,她被给予的寥寥数个场景形成了对她一八八四年、一八八八年以及一八九二年容貌的完美概括。
吉卜赛小女子将莱波雷洛弓着的背当作活桌子,将一张粗糙的羊皮纸地图摊在上面找寻着通往城堡的路线。她肩膀的活动不时将乌黑的长发分开,露出白皙的脖颈。这不再是另一个男人的多洛雷丝,而是蘸着凡的血涂鸦的小女孩,而堂娜·安娜的城堡此刻也不过是朵泥沼之花。
唐骑马经过了三座风车,在预兆不祥的落日的背景中卷起一阵黑旋风,并从磨坊主那里救走了她,磨坊主指控她偷了一捧面粉并要撕扯她单薄的裙子。唐璜力气不比从前,但勇气丝毫不减,将她抱过了河(她的赤足像玩杂耍似的挠着他的脸),并把她脑袋朝上放在一片橄榄树林里。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她的手指挑逗般摆弄着他嵌宝石的剑柄,她用自己紧致的少女小腹摩擦着他的绣花衬衣。突然,一阵提前到来的痉挛滚过了这位可怜的唐极富表情的面孔。他恼怒地挣脱开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坐骑上。
不过,凡直到过后很长时间(当他看了——不得不看;然后一遍遍地看——整部电影以后,包括发生在堂娜·安娜城堡里那忧伤而怪诞的结局)才明白,一个偶然的拥抱竟成了戴绿帽子的男人对他的报复。事实上,他心绪烦乱得无以复加,甚至在橄榄树林那场戏结束之前就准备离开。正在此时,三个铁青着脸的老太太从卢塞特(她苗条得不用站起来就能让过)外侧起身,以示对片子的不认可,她们拖着脚蹒跚走过凡(他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另外两个人,即多时不见的罗宾逊夫妇,显然那三个妇人隔开了他们和卢塞特,现在他们正欲坐过来。他们满脸堆着慈爱和谦逊的微笑侧身靠近并一屁股坐在卢塞特身边,后者则端出了自己最后、最后、最后的比失败和死亡还要强韧的礼数和教养。他们已然越过她,拉长了脖子,舒展开皱纹,将颤抖的手指伸向凡,他抓住他们唐突的手,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诙谐的客套话便离开了在黑暗中东倒西歪的影院。
伴随着一系列老迈的动作——而今我只能靠文字依稀记得——我,凡,退避进自己的洗手间,关上门(门随即又开了,不过随即自行关上),用应急手段——总比谢尔盖神父(在托尔斯泰伯爵所记的轶事中,他可是砍错了对象)那一击要强——使劲地让自己泄了欲,上一次做这种事情是在十七年前了。当高潮迸发时,那幅图景投射出来,多么伤感,又多么意义深远——与此同时那扇锁不上的门又被一个捂住耳朵的聋子撞了开来——且并非切近当前的卢塞特的相关形象,而是那难以忘怀的视觉印象:俯下的光洁的脖子,向两边分落的黑发,以及蘸了紫色颜料的画笔。
接着,为安全起见,他将这令人厌恶却十分必要的行为再重复了一遍。
他现在可以冷对一切了,他感到正确的做法是上床去,关掉“电”灯(这是个渐又通行世界的替代词)。当目光适应了黑暗时,房间里的蓝色幽灵慢慢显现出来。他很为他的意志力自得。那男根因耗尽了精华而隐隐发出的疼痛反倒让他欣慰。令他快慰的还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忽然间显得无比正确,又新鲜,且如同那客厅门上缓慢扩张的裂隙一样,具有一种严酷的真实感,也就是,第二天(至少——也至多——离现在有七十个春秋了),他要以一位哲学家和另一个女孩的哥哥的身份向卢塞特作一番解释,说明自己已经很明白,将一个人所有的精神财富置于肉体的喜好上,那是多么痛心和荒唐,虽说他和她同病相怜,但他总算挺过来了,还在生活,在工作,并没有委靡不振,因为他不想因一时贪欢毁掉她一世的生活,也因为那时爱达还是个孩子。此时,逻辑的表层开始受到睡眠的涟漪的侵蚀,不过当电话响起时他立刻清醒了。每一波爆裂般的铃声都让腹下那话儿更蜷伏起来。起初他决心由着它响下去,而后他的神经屈服于这执拗的信号,他抓起了听筒。
无疑他用现成的借口就能使她远离他的床头;可是作为绅士和艺术家,他也知道,他所编造的鬼话既陈腐又冷酷,而正因为他全然不是这样的人,她才如此信赖他:
“Mozhno pridti teper'(我现在能过来吗)?”卢塞特问。
“Ya ne odin(我这儿还有别人)。”凡答道。
接着是短暂的停顿;接着她挂掉了。
在他溜走之后,她仍羁留在温馨的罗宾逊夫妇中间(拎着只大手提包的蕾切尔一等凡空出座位便挤了过来,而鲍伯则也挨近了一个座)。出于某种谦虚[54]436她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还算有戏份的小角色——要命的吉卜赛姑娘——的女演员(片尾飞快滚过的字幕中仅含糊其辞地称她为“特雷莎·赛格里斯”),就是他们或许在拉多尔曾经见过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学童。他们——极端的禁酒主义者——邀请卢塞特一道去他们的房间喝可乐,房间又小又闷热,通风很差,可以听见两个孩子被一个一言不发的晕船的保姆送上床时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声哀叫,这么迟,这么迟了——不,不是孩子,大概是非常年轻,也非常失望的蜜月旅行者。
“我们明白,”罗伯特·罗宾逊说着打开便携冰箱又拿出一瓶,“我们完全明白,维恩博士深深地迷上了他的‘休眠期间活动研究’——我个人有时很后悔已经退休了——不过露西,你觉得——祝你健康437!——他会同意明晚与你和我以及或许另一对夫妇共进晚餐吗,那两口子肯定是他乐见的。是否应该让罗宾逊太太向他发一份正式的邀请?你是否也愿意在上面签名?”
“我不知道,我很累,”她说,“这船摇滚得越发厉害了。我想我得进屋去吃您给的‘安息片’啦。好的,肯定没问题,我们共进晚餐,我们都去。我原本就很想要喝那种美味的冰饮。”
她挂好镶珠的听筒,换上黑色便裤和一件柠檬色衬衣(原打算是明早穿的);想找一张朴素的没有波纹也没有波峰的便笺纸,却是徒劳;她从《赫布日志》上扯下衬页,试图在自杀留言条上写点儿有趣、无害又闪现智慧的话。可是她周详的计划中偏偏忽略了这留言条,于是她把自己这空白的人生一撕为二,将碎片丢进了卫生间。她从系在桌边的一只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死水[55],一连吞下四片绿色的药,接着边含着第五片,边走向电梯,从她的三室套间径直上到了铺着红地毯的散步甲板,那儿有间酒吧,只有两个懒散的年轻男子,在他们转身离去时其中年纪稍长者对另一位说:“你能忽悠那位爵爷,我亲爱的,但忽悠不了我,哦,不。”
她喝了一杯名曰“哥萨克小马”的克拉斯伏特加——可恶,可鄙,却是烈性玩意儿;又喝了一杯;第三杯她已喝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头已眩晕得厉害。眩晕得可以转昏鲨鱼,“托鲍克维奇号”!
她没有带钱包。当她在衬衣口袋里摸索零钱时几乎从那张可笑的凸面座椅上跌下来。
“觉觉啦,”酒吧老板托比带着慈父般的微笑说,她却将其错当成了色眯眯的笑。“该睡觉了,小姐。”他重复道,并拍了拍她没戴手套的柔荑。
卢塞特缩了回去,强打精神,一字一句地、高傲地反驳道:
“维恩先生,我的表兄,明天会付钱给你并打掉你的假牙。”
六、七——不,不止,大概要往上爬十步。十步[56]。手脚并用。星期日。草地午餐。所有人都臭烘烘的。我的岳母吞了假牙。她养的小母狗,[57]做了那么多运动之后,吞咽了两口,还是无声地呕出来,一团粉红的布丁落在野餐桌布[58]上。随后[59]438她继续蹒跚而行。这些台阶真够她受的。
在拖着脚步向上时她得扶住栏杆。她扭曲的攀爬动作就像一个跛子。一登上空旷的甲板她便感到了黑沉沉的夜空实在的压力,以及这一她即将离开的临时之家的波动。
尽管卢塞特从未在这样的高度,在如此纷乱的阴影和如蛇舞的反光中跳过海——不对,维奥莉特,应该是跳过水[60]——她仍然纵身一跃,几乎没有溅起什么水花便插进了躬身迎候的海浪里。这个结局近乎完美,只是她本能地又蹿到水面上——而不是在水下屈从于药力产生的怠惰,正如她前一天晚上还在岸上时所计划的,假如真要走到这一步的话。这个傻姑娘没有演练过自杀的技巧,不比自由落体式的跳伞运动员每天都要干这种事,另一章里要提到的。浪涛汹涌,她无法确定如何透过喷射的激流看到远处,加之四周漆黑一片以及她自己飘散的乱发,她根本无法看见班轮的灯光,这大船很容易被想成是个长了很多眼睛的庞然大物,趾高气扬无情无义地远去了。此刻,我找不到下一页记录了。
有了。
天也无情,也漆黑,她的躯体、头,尤其是该死的拼命吸水的长裤,都充溢着俄刻阿诺斯和诺克斯[61]439。一有冰冷暴虐的咸水拍击过来,她便泛出茴芹味的恶心,而脖颈和胳膊的麻木感觉不断地滋长。在她就要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时,她想应该要告知这一系列正在消退的卢塞特——让她们在踏上复归的路上不断地传递——就是,死亡不过是孤寂的无限碎片的一个较为完满的形式而已。
她并没有如我们所担心的那样看见自己整个一生在眼前闪现;她最喜爱的那个红色橡胶玩具娃娃虽肢体不全,但仍然躺在一条深不可测的溪水之岸的勿忘我丛里;不过当她在短暂的恐慌与浑厚的麻木感觉轮番交替下像一艘半吊子“托鲍克夫号”般游弋时,她的确看到了一些零碎物什。她看见一副崭新的灰鼠皮卧室拖鞋,那是布丽吉特忘了收的;她看见凡在答话之前擦着嘴,接着,当他们起身时,他未及回答便将餐巾扔在桌上;她还看见一个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顺道飞快地拐进来,朝着一只戴破花环的达克犬拍着手。
一艘照明极好的摩托艇从尚未开远的大船上放过来,载着凡、游泳教练、披着油布雨衣的托比以及其他想成为救世主的人们;然而此刻多少海水已经翻腾过去,卢塞特累得等不了了。接着夜空中又充斥着一架老旧却还结实的直升飞机咔哒咔哒的轰鸣声,它勤勉的探照光柱只能照出凡黑色的脑袋,后者被小船在避让自己突如其来的阴影时甩了出去。他在水面上下浮动,在漆黑、布满泡沫、诡黠的水中叫唤着溺亡女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