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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九〇一年巴黎春夏之交的一个阴暗的清晨,凡大步走过一家路边餐馆,这在纪尧姆·皮特大街众多小店中是特别不起眼的一家。凡戴着黑帽子,一只手藏在外套口袋里把玩着暖烘烘的零钱,另一只戴了鹿皮手套,挥动着一把收拢的英国雨伞。就在此时,一个矮胖秃顶、穿着皱巴巴的棕色外衣以及拴着表链的马甲的男子起身迎过来。

凡对着那红润圆胖的面颊端详了一会儿,那黑色山羊胡。

“Ne uznayosh(你不认得我了)?”

“格雷格!格里戈里·阿基莫维奇!”凡一边嚷着一边扯掉了手套。

“我去年夏天开始蓄胡子[9]。不叫你的话你肯定认不出我。来点啤酒?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让自己看上去还像个孩子的,凡。”

“喝香槟,而不是啤酒,”维恩教授说着戴上眼镜,并用伞的把手示意侍者过来,“体重不增加是很难的,但得让阴囊紧绷结实。”

“我也很胖,是吧?”

“格雷丝怎么样,我很难想象她胖得起来?”

“一朝双胞胎,终生双胞胎。我太太块头也不小。”

“Tak tïzhenat(这么说你成家了413)?我可不知道啊。多长时间了?”

“大约两年吧。”

“娶的谁?”

“莫德·斯温。”

“那个诗人的女儿?”

“不,不,她妈妈是布鲁厄姆家族的。”

假如不是瓦因兰德先生动作快,这个回答或许就是“爱达·维恩”了。我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位布鲁姆。不提也罢。估计是乏善可陈的联姻:健壮专横的妻子,他呢就是个讨厌鬼。

“我上次见你还是十三年前,骑着黑色小马——不,一辆黑赛轮霆。Bozhe moy[10]!”

“是的——Bozhe moy,可以这么说。那些在动人的阿尔迪斯的动人的苦恼呵!哦,我那时absolyutno bezumno(疯狂地)爱着你的表妹!”

“你是说维恩小姐吗?我不知道啊。多长——”

“她也不知道。我极度地——”

“现在你要待多长——”

“我极度地腼腆,因为那会儿,当然,我明白没法跟她那一大堆男朋友竞争。”

一大堆?两个?三个?有可能他就从不知晓最主要的那个?所有的蔷薇树篱都知道,所有的侍女都知道,所有的屋子都知道。收拾卧室的女仆可贵的缄默。

“你准备在鲁特待多久?不,格雷格,是我点的。下一瓶你来付。告诉我——”

“回想起来真是很怪!狂乱,奇幻,X级别的现实。我敢说,要是能亲吻一下她的脚背,那么作为交换我情愿被鞑靼人拉出去砍脑袋。你是她的表哥,差不多也就是哥哥了,你是无法理解这种意乱情迷的。啊,那些野餐会!珀西·德·普雷向我吹嘘与她的情事,让我羡慕又怜惜得发狂,还有昆利克医生,据说也爱着她呢,还有菲尔·拉克,天才作曲家——死了,死了,都死了!”

“我对音乐知之甚少,不过在当时,能让你这老朋友嚎几声也挺开心的。我一会儿有个约会,唉。祝您健康414,格里戈里·阿基莫维奇[11]。”

“阿尔卡季耶维奇[12]。”格雷格说,过去他不曾说过什么,现在则不由自主地纠正了凡。

“阿卡是的!笨嘴笨舌。阿尔卡季·格里戈里耶维奇[13]现在怎么样?”

“他死了。正好死在你姨妈之前。我觉得报纸对她的才华赞赏有加啊。爱德莱达·丹尼洛夫娜在哪儿呢?她是不是嫁给了克里斯托弗·瓦因兰德?还是他兄弟?”

“不是在加利福尼亚就是在亚利桑那。名字是安德烈吧,我记得。或许错了。其实我对表妹一直不太了解:我毕竟只去过阿尔迪斯两次,每次只几个星期,还是多年前了。”

“有人告诉我她现在做了电影演员。”

“我完全不知道。我从没在屏幕上看见过她。”

“噢,我蛮可以说,假如打开水视机突然看见了她,那感觉会很糟糕。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了整个自己的过去,树木花草,戴着花环的达克斯猎犬。她母亲糟糕的过世一定给了她很糟糕的影响。”

他喜欢“糟糕”这个词儿,我蛮可以说。糟糕的套装,糟糕的肿瘤。我为何要忍受这个?真恶心——可又奇怪地让人动心:我的胡言乱语的影子,我可笑的替身。

凡正欲离去时,一个穿着考究制服的司机上前来通报“老爷”,太太的车停靠在西贡街,正招呼他过去呢。

“啊,”凡说,“我明白了,你在利用自己的英国头衔。你父亲可是更爱冒充契诃夫式的上校的。”

“莫德是盎格鲁-苏格兰裔,嗯,喜欢这么叫。认为头衔能在海外得到优待。对了,有人告诉过我——对,就是托鲍克!——卢塞特正在阿尔方斯福尔。我还没问你父亲的情况呢?他身体可好?”(凡鞠了一躬)“那位女家教作家415怎样了?”

“她新近出版的小说叫《好友卢克[14]》。她刚刚因为写了这么多废话而获得勒伯恩学院奖。”

他们乐呵呵地分别了。

片刻之后,就像滑稽戏里常有的情景,凡又巧遇了一位朋友。随着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他看见了科朵拉穿着红色紧身裙,俯身对着两只怏怏不乐的小狮子狗说着些哄孩子的话,小狗赖在一家香肠店门口不肯走。他用指尖摸了她一下,而就在她恼怒地直起身转过脸来时(而且立刻转怒为喜),他引用了自打上学时就会的、陈旧而不失贴切的段子,他的同学常用这两句来气他:

维恩家的人只和托鲍克家的人说话

可是托鲍克家的人只和狗说话。

岁月的流逝只是将她的妩媚打磨得更为精致,尽管一八八九年之后的时尚变幻无常,但他与她的邂逅,正值发型和裙线的风格又短暂地回到了十二年前之时(另一位还要优雅许多的女士已经走在了她前面),使他重新恢复记忆中的赞许和愉悦。她滔滔不绝且不失礼貌地问了很多——但他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立刻解决——趁那烈焰尚闪烁不定。

“别把这膨胀出来的重拾的时间浪费在闲扯上了,”凡说,“我精力充沛着呢,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听着,或许有些愚蠢和无礼,可是我有个很紧急的请求。你愿意跟我合作,给你丈夫戴顶绿帽子吗?必须如此!”

“你真是的,凡!”科朵拉气恼地叫道,“你有点过分了。我是个快乐的妻子。我的托鲍克钟爱着我。要不是我和他以及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一分小心的话,我们现在该有十个小孩了。”

“你会很高兴地得知眼前这位‘别人’是完全不能生育的。”

“嗯,我正好相反。我估计一头骡子只消让我看一眼就能下崽。再说,我今天要和戈阿一家吃午饭。”

“真怪[15],像你这么个招人兴奋的小姑娘,可以对狮子狗那么温柔,却狠心拒绝可怜的长了肚腩腿脚僵硬的老维恩。”

“维恩家的人都和小狗一样快活得很。”

“既然你爱收集格言,”凡执拗地说,“那么我来说条阿拉伯谚语吧。天堂仅在美女腰带以下一指处。怎么样[16]?”

“你真让人受不了。何时何地?”

“何地?就街对面那家灰头土脸的小客栈好了。何时?就现在好了。我还从没见你骑过木马呢,因为那是说好的慰藉[17]——不会再有别的。”

“我必须十一点半回家,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五分钟就够了。求你啦!”

她分开双腿,模仿小孩子第一次勇敢地跨上木马时的样子。她在用那个粗俗的玩意儿时将嘴噘成一副怪相[18]416。阴郁、沉闷的妓女使用时则面无表情,嘴唇紧闭。她骑了两次。整个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而不是五分钟。凡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又陪她穿过棕绿两色的贝罗树林往她的osobnyachyok(小屋)方向走了一段。

“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他说,“我已经不住亚历克西斯街的小屋了。过去七八年里,我让一家穷人住里边——一个警察的家小,他过去在乡下给丹叔叔做用人。那警察已经去世了,他的遗孀带着三个儿子回了拉多尔。我不想要这套房子了。你愿意接受下来,作为一位钦慕者迟到的结婚礼物吗?很好。我们找个日子来办。明天我得去伦敦,而到三号,我就会搭乘我最喜欢的班轮‘托鲍克夫海军上将’号去曼哈顿。再会[19]。叫他小心点别碰着低矮的门楣了。新长出来的鹿角可敏感了。格雷格·埃尔米宁告诉我卢塞特在阿尔方斯福尔?”

“是的。还有一位呢?”

“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已经十一点四十了。你赶紧走吧。”

“再会。你是坏小子,我是坏丫头。不过很带劲——即便你和我说话时不像跟一位名媛好友,而大概像跟小婊子。等等。这儿有个高度机密的地址,你可以随时”——(在手袋里摸索着)——“联系到我”——(找出了一张有其夫家纹章的名片,并写下了一组邮寄密码)——“在美因州的马尔布鲁克,我每年八月都在那里。”

她环顾四周,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嘴。可爱的科朵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