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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重要讨论的意义在于形成了一种令人瞩目的对照,所涉及的问题是凡在多年之后用另一种方式试图解决的。金斯顿临床诊所仔细检视了几宗恐高症病例,以确定其与对时间的恐惧是否有任何蛛丝马迹的牵连。实验产生了截然相反的结果,但特别奇怪的是,唯独能找到的一例重度时间恐惧症,从其自身性质——形而上的意味、心理印记,等等——来看,与空间恐惧很不相同。诚然,被时间之结构逼疯的单个儿病人争不过数量庞大且喋喋不休的恐高症患者,而一直责怪凡的轻率和愚蠢(这是小拉特纳还算客气的表述)的读者在得知我们年轻的探索者竭尽全力避免仓促草率地对待T.T.先生(时间恐惧症患者)罕见而意义重大的病情时,会对他刮目相看的。凡彻底弄明白了,该病与钟表、日历等任何一种时间的计量或内容都无关,同时他怀疑——也寄希望(只有纯粹的、满怀激情而又极不人性的发现者才会如此希望)——他的同事们会发现,对高度的惧怕主要赖于对距离的错误估测。他们最严重的恐高症患者阿尔辛先生连从脚凳上下来都不敢,但假如能用某种光学障眼法劝其相信五十码之下的火网不过是距足一寸的垫子,那么就能让他从高塔之巅一脚踏入空中。

凡为他们准备了不少冷盘,还有足足一加仑的“盖乐思”淡啤酒——不过他心却在别处,也未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这次讨论始终以一幅铅色画的图像存于脑海中,单调乏味且模棱两可。

他们到午夜时分方才离去;当他想拨水话到阿尔迪斯庄园时,他们还一边下楼一边聒噪着——拨不通,总是不通。他间或拨一次,直到拂晓才放弃。他来了个痛快的大解(似曾相识的对称感使他想起了决斗前的那个清晨),接着,领带也不打(他最喜欢的领带都在新宅里等着他呢)就驱车直奔曼哈顿,当他发觉埃德蒙跑了四分之一的路花费了四十五分钟而不是半个钟头时便夺过了方向盘。

原本他在那不开窍的水话里想对爱达说的话,用英语只三个字,用俄语可缩为两个字,在意大利语里只有一字半;不过爱达后来说他发疯似的要打到阿尔迪斯来找她的妄举只让水管来了一阵猛烈的“上涨”狂想曲,最终使地窖里的锅炉罢了工,断了热水——事实上什么水也没有了——于是她起床时便穿戴了最暖和的衣服,让布泰兰(暗自欣喜的老布泰兰!)提着她的箱子并把她送到了机场。

与此同时凡早已到了亚历克西斯大街,躺在床上睡了一小时,然后刮胡、冲淋。当空中传来引擎声时,他的蛮力简直要扯断了通往露台的门。

尽管有坚韧的意志力,尽管对滥情冷嘲热讽,尽管鄙视哭哭啼啼的软骨头,凡深知自从与爱达断绝关系以后,他对于不加抑制的涕泪(不时如癫痫般暴发,突如其来的号啕撼动着躯体,涕流源源不尽地充斥着鼻腔)的能忍善耐给他带来了深深的痛苦,这是唯我独尊的他在快乐至上的过去所始料不及的。一架小型单翼机(其机翼光彩四溢,企图非法降落在停车场的椭圆形中央绿地上却未遂,据此人们可以判断这是包租来的;其后它消失在晨雾中找别处落地了)引发了凡的第一声抽泣,此刻他正披着短“绒布”站在怒放着一丛丛蓝绣线菊的屋顶露台上。他伫立在凛冽的阳光里,直到他感觉浴袍下的皮肤已然成为犰狳的骨质甲。他一边诅咒着并在齐胸的高度挥舞着双拳,一边回到温暖的屋里,喝了一瓶香槟,唤来罗斯,那是个爱玩爱闹的黑人女仆,他与著名的、近来刚荣获勋章的迪安先生——密码破译专家、堪称完美的绅士,就住在楼下——以别样的方式共用着她。凡怀着纷乱的心绪和不可饶恕的淫欲,盯着她整理床铺时花边衣裙下优美紧致的背部曲线,与此同时可以借助暖气管的传音听见她楼下的情人正快乐地自哼自唱着(他又破译了一封告诉中国人我们下次计划在哪里登陆的鞑靼密信!)。罗斯很快收拾好了房间,调笑着走开了,而那潘神[126]的吵闹声几乎还未及被一通声音渐强、连孩子也能解译的国际长途取代,走廊里便叮叮咚咚响起了铃声,紧接着面色更苍白、嘴唇更红艳、长大了四岁的爱达站在了抽搐着抽泣着一如少年的凡面前,她波浪似的秀发与比她妹妹穿的大衣更浓密的黑色皮毛混在了一起。

他本来准备的措辞在梦里妥帖得很,而在鲜活的现实中却显得那么无力:“我看见你乘着蜻蜓的羽翅在我上空盘旋”;他在说到“蜓”字时便哽咽住了,扑倒在她脚跟前——伏在她穿在黑亮的水晶拖鞋里的赤足前——每一次记起她在靠着那最后一棵树的树干调适自己的肩胛骨时所带的不可思议的淡淡微笑,他都会深深陷入回忆中,陷入脑海的最深处,那时的姿态,那堆积的无望的柔情,那种精神的自残,那对恶毒的生活的谴责,悉数在此刻丝毫不差地展现出来。一位隐形的舞台管理者塞给她一张座椅,她哭泣着,抚摸着他的黑色卷发,伴随他感受着悲痛、感激和追悔。如果不是另一种自打前一天起就一直搅得他气血翻涌的肉体上的狂躁让他有幸分了神,或许他还会更绵长地沉湎在这悲喜交集之中。

她仿佛是刚从燃烧的宫殿和覆灭的王国里逃生的,皱巴巴的睡衣外套了件深棕色、泛着灰白光泽的海獭皮大衣,那是先古艾斯托提贸易商人有名的勘察加海狸皮[127],在利亚斯加海岸亦被叫做“lutromarina”:“我的天然毛皮”,玛丽娜以前总是很高兴地称呼传自泽姆斯基家族一位老祖母的披肩,在老祖母的年代,冬季舞会散场时,某位穿水貂皮或河狸皮或质地粗劣的海狸皮大衣[128](海狸,nemetskiy bobr)的女士总会痴痴地对海狸毛皮大衣[129]358悲叹不已。“Staren'kaya(旧玩意儿),”玛丽娜时常还要怀着温情的嫌弃补上一句(通常相当于波士顿女人对别人恭维其平庸的貂皮大衣或海狸皮衣时所忸怩回应的“谢谢您”——但这并不妨碍她随后又责骂那个“自大的女演员”,说她“爱出风头”,而后者实际上却是最朴实的)。爱达的海狸们(海狸的高等复数)是德蒙送的礼物,我们都知道近来他在西部诸州见到她的次数远比她儿时在东艾斯托提时多。这个特立独行的热心人对她产生了和对凡一样的柔情[130],他关于爱达的用语听上去是如此火爆,以至于警惕性很高的蠢人们怀疑老德蒙“跟他侄女睡觉了”(实际上,他越来越热衷于西班牙女孩,她们总似乎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越来越年轻,这一直持续到世纪之末他六十岁时,那会儿他将头发染成午夜的幽兰色,他热情的火焰也变成了难以捉摸的十岁的小仙女)。世人对真实情况根本就不了解,甚至科朵拉·托鲍克(娘家姓德·普雷)和格雷丝·威灵顿(娘家姓埃尔米宁)谈起德蒙·维恩时,也将这位留着时髦的山羊胡子穿胸口带花边的衬衫的老先生称为“凡的接班人”。

兄妹俩谁也无法再现(所有这些,包括海獭,都不应该被视作叙述者的遁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对付过棘手得多的事情)他们说了什么,如何亲吻的,如何收住泪水,他如何将她推向沙发,如何豪迈地展示他对她(在温热的毛皮衣下)衣不蔽体的直接反应,当年她秉烛走过那扇神奇的大落地窗时也正如此刻。

在狂热地享用了她的喉头及乳头,正要急不可耐地进入下一阶段时,她却阻止了他,说要先洗个晨浴(这真是个新爱达),再者,她估计“摩洛哥”休息厅的那些笨蛋随时都会把她的行李送来(她走错了入口——不过凡已经贿赂了科朵拉忠实的看门人,于是他对爱达殷勤至极,简直是抱她上来的)。“很快,很快,”爱达说,“da,da[131],爱达一忽儿就可以钻出泡沫了!”然而疯癫又固执的凡脱掉了绒布浴袍跟她进了浴室,她在低矮的浴缸上沿舒展开身躯,把两个龙头打开,然后俯身去将拴了铜链的塞子塞上;而塞子自行被吸在了洞眼里,与此同时他端稳了她七弦琴般的娇躯,片刻间已寻到了如小山羊皮般柔软的源口,并被紧紧夹住,深陷在了那熟悉的、无与伦比的、勾勒着深红轮廓的唇里。她想同时攥住两个龙头把[132],于是不由自主地使得心领神会的放水声更嘈杂了。凡在释放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此刻他们仿佛重又置身于蔚蓝的派恩代尔溪[133],卢塞特满不在乎地用指节敲了敲门便推进来,停住身形,目光吸在了凡毛茸茸的后背上,还有布满左侧的可怕伤疤。

爱达用双手关掉水龙头。卢塞特正将行李左一件右一件扔在公寓地上。

“我没在看,”她傻乎乎地说,“我只是顺便过来拿一下我的蜡笔盒。”

“宝贝拜托,给他们小费,让他们卸了行李就走。”凡说,他像台欲罢不能的自卸车[134]——“把毛巾递给我。”爱达补充道,可是这小跟班正捡着匆忙间撒落的硬币。此时爱达看见了凡身上猩红色的梯状缝合线——“哦,我可怜的爱人。”她叫道,并完全出于怜悯地由着他重复刚才卢塞特进来时中断的动作。

“我不能肯定有没有把她那盒该死的克拉纳赫蜡笔带来。”过了片刻爱达说道,同时作了个吓坏了的蛙面[135]表情。她从一管宾西维特里斯沐浴液里挤出一些玉脂般的液体倒进洗澡水中,而他则怀着充满了松香芬芳的喜悦看着她。

我们的一双情人总算穿上了得体的衣服,拖着虚弱的腿坐下来共享丰盛的早餐(阿尔迪斯的松脆培根!阿尔迪斯半透明的蜂蜜!),此时卢塞特已经走了(留下一张简短的便条,记有她在温斯特旅馆女宾部的房间号),是瓦莱里奥由电梯送上来的,这是位淡黄头发的罗马老者,胡子总是刮不干净,一副倒霉样子,可却是个可爱的好老头儿(正是他在去年六月找到了干净利索的罗斯,并且收了维恩和迪安的好处,以严格保证她专供他俩使用)。

欢笑何其多,眼泪何其多,亲吻何其缠绵,计划何其纷繁!爱得何其安稳,何其自由!两个不相干的吉卜赛高级妓女——一个是穿华而不实的洛丽塔的狂野女孩,涂着深红色唇膏,长着黑色的短茸毛,是在格拉斯和尼斯之间的一家餐馆结识的;还有一位是业余模特(你见过她在富拉特广告里摆弄着一支很有男性意味的唇膏),诺福克千惠谷的人恰如其分地称其为“风蝶”——不约而同地证明了我们的主人公(这本不宜在家族史里提及)虽然勇武,却完全不能生育。凡对赫卡忒[136]的判定感到好笑,去做了几个试验,而所有的医生尽管对这一症状的巧合性嗤之以鼻,但也都认定凡或许是个强固坚挺的情人,却不能指望有后了。小爱达将手拍得何其欢快!

她是否愿意待在这寓所里直到春季学期(他现在也有“学期”的概念了),然后陪伴他去金斯顿,或是顺她所愿去国外几个月呢?——哪里都行,巴塔哥尼亚,安哥拉,新西兰山区的古鲁鲁。就待在公寓里?这么说很喜欢这里了?除了科朵拉的几样东西应该扔掉——比方说布朗希尔毕业签名册,里面还敞开着可怜的万达的肖像。在一个满天星辰的夜晚,在巴尔干的拉古萨,她被一个女友的女友开枪打死。真让人难过,凡说。小卢塞特无疑告诉了他后来的胡作非为?用双关语道出了关于阴蒂的奥菲莉亚似的狂躁?一股脑儿地说出了其中的快感?“我们没有夸张,你知道,”[137]爱达说,同时双掌朝下拍击着空气。“卢塞特只认定,”他说,“她(爱达)模仿了美洲狮。”

他无所不知。不如说,无所不淫。

“所言极是。”另一位总回忆者道。

还有,对了,格雷丝——是的,格雷丝——她是万达的最爱,并非小小的我[138]以及我那小小的花瓣儿。她(爱达)——不是吗——总有办法抹平过去岁月的折痕——把长笛手弄得差不多阳痿了(和他老婆在一起时例外),还只让那个乡绅抱过一次,伴随着过早的射精[139],这大概是丑陋的俄语外来词之一吧?是的,难道不丑陋吗,不过当他们永久定居下来时她还会喜欢玩拼字游戏的。可是在哪里定居?如何定居?难道伊凡·维恩先生及太太不能随遇而安吗?要不每本护照都注明“单身”吧?他们可以去最近的领事馆,带着愤怒的咆哮以及/或者相当可观的贿赂将其纠正过来,永久纠正。

“我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那些不一般的笔在这里。你邀她下周末来,真是非常周到,非常讨喜呀。我想她爱你比爱我更疯狂,可怜的宝贝。是德蒙在斯特拉斯堡买的。毕竟她现在算得半个处女,”(“我听说你和爸爸——”凡发话道,可是新话题的引入被淹没了)“我们不用害怕她目睹我们作乐[140]359”(故意带着洋洋得意的痞子腔——我备受赞赏的文风亦如是——用俄语或用俄语的方式[141]对开首元音予以重读)。

“你扮美洲狮,”他说,“可她扮的是我最喜爱的柔和的紫罗兰[142]——扮到了极致!她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仿天牛,顺便提一句,而如果你还能更好——”

“我们还是换个时间谈我的才华和诡计吧,”爱达说,“是个痛苦的话题。现在还是来看看这些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