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顾虑也挺好
万事为小,生死乃大。
中国人讲究“盖棺论定”。现在讲究的是悼词,以前看重的却是谥号。
谥号,是古代君主、诸侯、大臣、后妃等具有一定地位的人死去之后,根据他们的生平事迹与品德修养,评定褒贬而得的。谥号一般用一两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做一个概括性的评价。像文、武、明、睿、康、景、庄、宣、懿都是好字眼,惠帝都是些平庸的,如汉惠帝、晋惠帝都是没什么能力的,质帝、冲帝、少帝(后人称呼,不是正式的谥号)、废帝(后人称呼,不是正式的谥号)往往是幼年即位而且早死的,厉、灵、炀都含有否定的意思,哀、思也不是好词,但蕴含着一种同情的意味。
《资治通鉴》中有相关的记载,从中可以看出前人对身后事的认真与执着。
公元672年,高阳郡公许敬宗去世。在讨论他的谥号时,太常博士袁思古评论说:“许敬宗将大儿子抛弃在边远地区,将小女儿嫁给夷貊,按照《谥法》‘名与实不符称为缪’,请给他以‘缪’ 的谥号。”
袁思古的一番话,让人想起许敬宗曾有的一段不堪。“敬宗尝奏流其子昂于岭南,又以女嫁蛮酋冯盎之子,多纳其货。”这里说了两件事,一是许敬宗曾向皇帝奏请,将他的儿子许昂流放岭南。许敬宗这样做的具体原因不明,或是大义灭亲,在此姑且不论。二是许敬宗将女儿嫁给蛮族首领冯盎的儿子。那年头,中原文化有一种优越感,将女儿嫁与异族且又在南蛮之地,本不是件光彩的事,不像“和亲”那般崇高,更让人诟病的是,许敬宗还趁机多收取了亲家的聘礼。这两件事,一时被同朝为官者讥讽。
袁思古言之凿凿,但许敬宗的孙子太子舍人许彦伯不答应了。他认为这是袁思古以私废公,因为袁、许两家多有私怨。于是,许彦伯上书唐高宗,要求改定别的谥号。
改或不改,引发了百官的广泛议论。王勃的父亲、太常博士王福畤认为,能否准确议定一个人的谥号,关系到千载的荣辱。如果袁思古借机泄私怨是事实,应当依法论罪;反之,则袁思古提议的谥号不应加以更改。
也有人不同意王福畤的观点。户部尚书戴至德对他说,许敬宗在朝廷中有这样高的职位和待遇,怎么能给予“缪”的谥号呢?
王福畤对他的疑问付以一哂,举例说道,从前晋朝司空何曾不仅“忠”而且“孝”,只因为大手大脚,每日饮食耗费万钱,在他死后就给定谥号为“缪”。许敬宗的“忠”和“孝”都不如司空何曾,而饮食女色方面上的耗费却大大超过他,给予“缪” 的谥号,应对得起许敬宗了!
双方的意见一时胶着,唐高宗也犯难了,于是下令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员重新评议。众官七嘴八舌,意见纷呈,最后还是礼部尚书阳思敬有专业知识。他说,《谥法》中规定有了过失能改正的称为“恭”,请给他定谥号为“恭”。唐高宗一听连声赞叹“有才”,当场拍板,接受阳尚书的意见。
古人对身后事够重视吧?给定个谥号,还专门制定《谥法》,可谓郑重其事,有法可依。对许敬宗谥号的争论,也看出了中国人的深厚历史感,人们都想在史册上留个好名声。
谥号中的一个字,便可对一个人的一生作出评判,真觉得汉字的伟大。点横撇捺间,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历史啊!君子不可以不慎重!
贾充对此非常慎重。弥留之际想得最多的,不是财产的分配,而是朝廷将给他什么谥号。
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曾说过一句名言:“在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和他不同的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王侯将相,倒是非常在意身后名。
自知时日无多,躺在病床上的鲁公贾充,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似乎还有什么没作最后的交代。时而长叹一声,时而欲言又止,家人多次俯身询问,但贾充报以沉默,一言不发。
晋武帝收到老臣贾充生病的报告后,赶忙派遣皇太子代表自己赴贾府慰问。贾充最初还是报以沉默。在太子的再三探询下,贾充才喘着大气、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原来他是“自忧谥传”。什么意思呢?他忧虑的是,死后朝廷赐他什么谥号,修史者如何写他的历史以及作出怎样的评价。哦,贾充的历史感很强。
面对贾充渴望的眼神,皇太子因为没有得到皇帝老爹的授权,自然也不好做出什么表态。站在一旁的侄子贾模,怕皇太子难堪,赶紧打圆场,说了一句:“是非久自见,不可掩也!”一个人的是非功过,经一段时间后,自会显现出来,一个人的美德、功勋是不会掩盖得住的。
中国人爱面子,历史感很强,重视死后的评价就是最好的说明。历朝帝王,一旦当国,都会着人修撰《起居注》,记录日常生活和朝政的点点滴滴。皇上或臣子死后,还要议定一个谥号,谥号虽一般只有一个字,但这个字重若千钧,一个字便把一个人的生前种种予以高度浓缩。
给前朝修史,是封建统治者非常乐意做的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这也是胜利者炫耀式的面子工程。当然,也有人试图从中汲取政权兴衰的历史教训,以永固江山。皇皇二十四史,既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薪火相传,也深刻体现了中国人的文化性格与心理。中国人对历史的膜拜,使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宗教。
话题回到贾充身上。
不久后,贾充撒手人寰。他的离世,给亲人和朝廷留下一个难题。贾充的儿子贾黎民死得早,没有后嗣,贾充的妻子郭槐,想以贾充的外孙韩谧作嫡长孙。事情报到朝廷,郎中令韩咸、中尉曹轸谏阻说,礼法中没有让异姓作后代的条文,现在如果这样做了,是让先公在后世受到讥笑而在地下心怀羞愧。双方各执一词,朝廷只好将这一棘手的问题延后。
过了一些日子,郭槐又上表朝廷,并且说这是贾充生前的愿望。死者为大。既然是这样,众大臣也就不好再吭声了,晋武帝也就顺水推舟同意立韩谧作贾充的嫡长孙,还下诏说:“功劳不如太宰的,初次封号、没有后代的,都不可以和贾充相比。”下不为例,真是给足了贾充面子。
但皇上的网开一面,并没有形成“舆论一律”。一天,太常们在议定贾充的谥号时,博士秦秀说,贾充以外孙作嫡长孙,违反了礼法,沉迷于私情,因而败坏了伦常大道。他还引经据典,说从前鄫国以外孙莒公的儿子为后代,《春秋》中如实记载:莒人灭鄫。后果是断绝了父系祖先的祭祀,开了朝廷败坏变乱的根源。他又建议,按照《谥法》的规定,“混淆、毁坏纲纪法度叫作荒”,请求给贾充封谥为荒公。
读书人有时就是古板、迂腐,根本就没有领会到晋武帝的意思,所以秦秀的“掉书袋”没有被晋武帝接纳,朝廷还是决定把贾充的谥号定为“武”。
从贾充的生前担忧到后面他谥号的定夺,窃以为,人还是要有所顾虑,有所敬畏。胆子小点,就不敢胡作非为。因为人在做,天在看,历史老人大多数时候还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