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外不开恩
历代皇帝口含天宪,找乐子的口味各有不同,但大多共有一个嗜好:喜欢戏子,或者侏儒,要么干脆兼而有之。就拿唐玄宗说吧,他身边有位工作人员,叫黄。此人虽是个侏儒,却极为机灵。机灵到什么程度呢?唐玄宗没想到的,他早已想到;唐玄宗想到了的,他想得更周详。正因为此,唐玄宗对他十分宠信。宫里宫外,常常拄着他的肩膀走路,并亲昵地称黄
为他的“肉几”。“人肉案几”,置满天下大小事务的宗卷,类似现在所讲的“活的百科全书”。
《资治通鉴》中说黄被“宠赐甚厚”。“厚”的不仅是唐玄宗的信任,还有无数的赏赐,吃的、穿的、住的,林林总总。这些东西唐玄宗御笔一挥,便源源不断搬进了黄
的家中。
黄出生时,他的父母看到儿子只有小白鼠般大,十分伤心,左邻右舍也视之为不祥之物,有辱家门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一晃十多年后,自己这个宝贝疙瘩,竟会有这样大的出息——不仅在皇上身边工作,还给家里带来这么多的实惠,这是多大的荣耀啊!邻居当初的鄙视,已然转变为垂涎三尺。方圆数百里,谁有黄
父母的幸福指数高呢?
人在困境时,谨慎勤勉,内心的“小”容易管控,不至于让它长得张牙舞爪;在顺境时,却可能信马由缰,说穿了就是容易得意忘形,以为老子全球第一,这个时候往往容易出岔子。黄也不例外。有一天,进宫当值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往常准点到的黄
却迟迟不曾露面。唐玄宗正准备向人打听这是什么情况,一转头恰好看到黄
正气喘吁吁进得宫门。唐玄宗好生奇怪,赶忙向黄
垂询。黄
漫不经心地答道:“臣向入宫,道逢捕盗官与臣争道,臣掀之坠马,故晚。”原来在上班的路上,一位捕盗官急于办案,没给他让道,黄
觉得大失颜面,两步上前将他掀下马。因为争这口气和出这口恶气,导致上班迟到了!
说完这番话,黄无意间抬头看了唐玄宗一眼。这一看,让黄
的脊背顿生寒气。为什么呢?原来黄
看见唐玄宗眼里闪烁出一缕阴鸷之气。毕竟是聪明人,黄
赶忙走下台阶叩头请罪。唐玄宗说:“但使外无章奏,汝亦无忧。”放心吧,只要没有人举报你,你便可高枕无忧。
话音未落,京兆尹就上奏指控黄刚才的横行霸道。读罢奏章,唐玄宗脸变得黑黑的,马上将黄
呵斥出去,然后交给主管部门处以杖刑。一顿杖责,黄
被活活打死……
和前面的行文风格一样,司马光先生依然以冷峻的笔触,似漫不经心地对此作了记载。这段文字很短,司马光先生是要批评唐玄宗的冷酷无情、草菅人命,还是要表扬唐玄宗的驭下有术却又不搞法外开恩?
天子的心思难以揣摩,但我觉得唐玄宗这样做还是对的。他以此警告身边工作人员万勿恃宠而骄、恃强凌弱。这个口子还是不能开,否则将一发不可收拾。实际上,唐玄宗统治后期对杨国忠、安禄山等近似溺爱般的宠信,导致大唐政坛最终出现种种乱象,也恰恰可以证明这一点。
司马光治史用笔言简意赅,但对唐宣宗李忱的赞誉却不吝辞藻。《资治通鉴》中说李忱“明察沈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直到唐朝灭亡之后,还有不少大唐遗民对李忱念念不忘,称唐宣宗为“小太宗”。
这大抵是真实的。唐宣宗一朝政治较为清明,自唐玄宗以降,国家所积流弊如藩镇割据、宦官专权都得到了一定的遏制。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唐政权走向衰亡,已非一人之力可止跌回升的了。
《资治通鉴》有关唐宣宗的片段较多,老夫子司马光丝毫不掩饰对李忱的喜爱。从这些片段中读到什么呢?窃以为,李忱不失为一个明白人!
先看两个例子,或谓此言不虚。
皇帝在宫里养美女,养宦官,也养优人。优人是什么角色呢?大致与滑稽演员相当,三者都是皇帝的高级服务员,让皇帝开心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唐宣宗李忱未能免俗,也养了不少优人,不同的是他对优人的态度。
宫廷教坊里有个优人叫祝汉贞,为人滑稽敏达。表演时,有时唐宣宗随意一指某物件,祝汉贞每次都能不负所望,按照李忱所指编造出故事、笑话。且常常口若悬河,插科打诨,让君臣捧腹大笑。唐宣宗对他青眼有加,宠爱程度超过了其他的伎优。
一天,祝汉贞又在唐宣宗面前表演诙谐戏,表演内容涉及许多外朝政事。唐宣宗一听不对,马上要求演出停下,然后正色训斥祝汉贞:“我畜养尔曹,正供戏笑耳,岂得辄预朝政邪!”自此以后就疏远了祝汉贞,还找了个机会将他流放于天德军。
罗程是位宫廷乐工,善于弹奏琵琶,自唐武宗朝就得到宠信。唐宣宗多才多艺,尤通晓音律,因此对罗程颇为宠爱。可惜,罗程没能摆正位置,反而依恃皇帝的恩宠暴虐专横。有次走在街上,因为路人斜视了他一眼,罗程竟然恶向胆边生将其杀死。京兆府将罗程逮捕入狱,宫廷诸乐工想请求唐宣宗赦免罗程。他们待唐宣宗到后苑观看演奏时,在演奏席里为罗程设了一个虚座,并放上罗程的琵琶。唐宣宗觉得奇怪,问了声“罗程怎么没来?”乐工们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马上一起跪拜于庭前,哭泣不已。唐宣宗忙问何故,众乐工道出实情,并说:“罗程负陛下,万死,然臣等惜其天下绝艺,不复得奉宴游矣!”
哦,原来如此。听罢众乐工言,唐宣宗淡然一笑,说:“你们可惜的是罗程的演奏技艺,朕所珍惜的是高祖、太宗留下的法律。”最后,罗程依法判处杖刑,被乱棍打死。
玩物丧志,玩人误国。因“演而优则仕”导致的误国亡政,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在《五代伶人序》中有专论。应该说,唐宣宗对优伶干政还是保持着相当的警惕,将个人爱好与家国大事泾渭分明,这一点殊为不易。多少年后,还有人对唐宣宗念念不忘,看来自有道理。
宠也罢,恨也罢,不管伶人最终结局如何,无非都是权力手中的一个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