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1948年

三 难忘的1948年

人人都有童年。每个人的童年都会因家庭条件或国家经济兴衰以及种种原因有着不同生活经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他们的童年大多数都有过悲惨的生活和不幸的遭遇。1948年正月初二,正是合家团圆,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共度新春佳节之际,李保忠家门口那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对联墨迹尚未干,李保忠很少回家过年的父亲却从城里回来了。全家对他的回来感到又喜又惊,喜的是他回来一家人就真正过上团圆年了,惊的是在大年期间他所从事的工作往往是不能放假的,怎么就回来了呢。李保忠父亲从13岁开始在饭馆里学徒,有一手烧粤菜的好手艺,出师后,一直在京城有名饭馆里掌勺。

李保忠的父亲之所以在大忙之际的大年初二回家,根本就不是放假,而是由于他常年守在高温的炉灶旁边,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一天,他正在火炉前忙活着,突然两眼看不清东西,晕了过去。那时候哪有什么工会,干不了活的结局只有一个,走人。于是掌柜叫他回家养病,把工钱结算给了他,说养好了病以后还可以再来工作,这还算是讲人情的了。李保忠家虽然在北京近郊的农村,却没有一寸土地,完全靠父亲在城里打工养家糊口。他被辞退,等于断了全家人的活路。家里不仅没有了薪水,还要治病。钱从哪里来,只得向亲友求借。过了正月二十,李保忠和以往一样夹着书包上私塾去了,他不知道,他将要结束他的读书生涯了。记得刚把《孟子》学完,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已不能再走太远的路。于是李保忠只得依照父母的要求,辍学回家,走上借钱之路。今天到砂锅居,过几天到同福居,再过几天又到森隆饭庄,找父亲的师兄弟借钱。李保忠见了面,先叫一声王大爷或张大爷,并向他们鞠上一躬,然后说那句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话:“我是李常滨的儿子,我爸爸的病越来越严重,要抓药,实在没有钱,您方便的话……”通常还没等话说完,就听到:“孩子,我也不富裕,这几块钱先拿去,给你爸爸抓药,叫他别着急,抓紧治。”当李保忠说了声“谢谢您”后,又听到一句叮嘱:“钱拿好了,快点回家,路上别贪玩儿。”李保忠拿着能买上三五斤玉米面的钱,边走边想:“这可是给父亲治病和全家人吃饭的钱,是救命的钱,这些钱是父亲好兄弟的血汗钱。”手里的口袋攥得更紧了。在两三个月里,李保忠几乎跑遍北京各大饭馆,共借了80多元,虽不多,但也不是小数目了。让李保忠难忘的是,凡是开了口,多多少少都能借到一点,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回的。父亲的病在治疗三四个月后稍有好转,但仍不能正常工作。

进入5月,父亲在街门口遇到同村周家二少爷,向他近似于求救地说:“自己眼病一直不见好,全家四五口人要吃饭,还要治病,保忠今年已经十四五岁了,天也转暖了,看看能不能到你家帮个工,请你和你父亲说一说。”

没想到,周家居然同意李保忠去做小工。这样李保忠不得不结束10年的私塾生活。虽说那时候的教育是旧式教育,但是老师教授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对李保忠一生都是有影响的。辍学去做小工李保忠是不愿意的,14岁的年纪,换做现在,有的孩子连自己衣服都不会洗,养尊处优,而李保忠还略显稚嫩的肩膀,则要扛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说起周家,在村里算是有钱人家,有20多亩地,6亩菜园,还有一头骡子一头驴。李保忠小,到周家主要是干一些杂活,浇菜地、改畦口、起猪圈、打扫牲口棚、捣粪。当时周家雇佣有6个扛活的,李保忠最小。6个人同住在一间没有窗户不足3平方米的房间土炕上。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听一声“喂喂喂,起床了!”这是老东家——周凤山的声音。天天如此,比公鸡还准。在周家扛活期间,李保忠吃了不少的苦,这些苦,在他的人生路上至今难忘。但是,这些苦,在当时来言,特别是在全家生活走上绝路之时,他不仅能自己解决吃饭,每月还能挣回30斤玉米,可以养活家里人。想到这些,再苦再累,也能承受。

对李保忠来说,最累的活是打牲口草。进入夏季,青草繁生,为了满足两个牲口吃青草,李保忠每天上午浇菜地,下午挑两个大筐去野地里打草。两个牲口一天要吃100多斤的草,要打4大筐。为了这4筐草,李保忠每天要顶着烈日从下午两点到天黑才能完成。每次双肩要挑起80来斤的担子,李保忠只有一米五不到的个头,挑两大筐草,筐子底部常常要拖着地。李保忠回忆第一次挑上担子的情形,腰都直不起,走起路来左晃右歪,非常吃力。其劳动强度对一个孩子来说,可想而知。

每天天不黑不让吃饭,主食一般是玉米面饼或小米饭,副食是拌凉菜,如拍黄瓜、腌韭菜末、熬白菜之类,没有肉,不管饭好饭坏倒也能吃饱。到了节日,如端午节、中秋节,才能吃一次好的,所谓“犒劳”,这天会有馒头、炖肉。

家里贫穷,整整一个夏天,李保忠身上穿着一条姐姐的花裤衩。脚上穿的是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破得不能再破的鞋,就这双鞋,已经很令人羡慕了。有一次李保忠挑着两筐草路过家门口,母亲看见了,问李保忠累不累?李保忠停下来回答母亲说:“不累。”母亲看到他腿上流淌着鲜血,问:“你的腿怎么流血了?”李保忠这才想起,说:“刚割草时割到自己了。”母亲转过身去,不再问。看到妈妈流泪,李保忠急忙挑上草走了。从此,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李保忠尽量不从自家门口经过。

慢慢地,生活有了转机,父亲的病情也有了好转。7月,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弟弟,母亲盼望这个小弟弟能给这个贫穷家庭带来财运,特地给他起名叫保才。就在父母为有了一个儿子而高兴时,8月的一天,李保忠的姐姐突发头疼,仅一天时间就不能说话。在无钱医治的情况下,穷人唯一的希望是求助“香头”(即跳大神)。按照母亲的指点,李保忠到阜成门外请来一个妖里妖气的老太太。一到家,老太太就命令母亲摆上香案点上,她坐在香案旁边,先是连连打哈欠,随后摇头晃脑摆动着身子,接着对着香火拿腔拿调地说:“是谁请我,有什么事呀?”

李保忠母亲忙说:“是我请您,我女儿病了,怕不行了,求求您。”

她接着说,为这个呀,你等一等。于是她又连连打哈欠,全身摇晃,恍若神灵附体一般,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你女儿本是东大仙的女儿,现在东大仙想她了,要她回去。”母亲一听,急忙跪在地上说:“您求求东大仙,我就这一个女儿,请大仙留给我吧!”说完,向那香烟缭绕的3根香和那个能把女儿留下的老太太连连磕头,乞求地说:“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您行行好吧!将女儿给我留下吧!”

不一会只见那巫婆颤微微的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说:“准了,准了,我为你求了东大仙,大仙恩准把女儿留给你了。大仙看你心地善良,还赐给你仙药,你去请一点观音土和香灰用水和了,给你女儿喝了就会好了。”母亲听了这话,又连连磕头千恩万谢。这位在李保忠看来是救命恩人的老太太,又是一阵哈欠连天,然后晃了晃身子,像是扭秧歌一样夸张的动作,恢复了正常人的声调。只见她说:“我要走了。”却并不见急着出门。母亲高兴地将早已准备好的5块钱给她,并连声说“谢谢、谢谢”。送走了这位“救命恩人”,母亲叫李保忠到道沟边挖来一些黄土,然后把香灰和黄土用水和了像稀汤一样的一小碗,撬开姐姐紧闭的嘴,强行将“药”给她灌了下去。

本想有了东大仙受命,又有了东大仙的仙药,姐姐的病很快就会好的。谁料想,不但没有好,反而在第三天就命归西天。李保忠这天正在距离家半里地的周家场院翻晒谷穗,当在场掐谷穗的大妈、大婶听到李保忠母亲的哭声,对李保忠说:“保忠,听你妈这么哭,是不是你姐不行了,快回家看看吧!”李保忠当即向在身边的东家老太太说:“老奶奶,我回家去看看,我妈哭得这么厉害!”东家老太太回了一句话:“你回去干嘛,你姐姐真要死,你去了能救活她吗?”不让李保忠停下手中的活。李保忠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将手里拿着的木叉,狠狠地插向面前的谷草堆里。这句没有人情的话,至今仍留在李保忠记忆里。李保忠还清楚记得这天是农历八月廿三日,他尚未出嫁的23岁的姐姐告别了人世,永远地离开了李保忠,李保忠从此再也没有姐姐了。

东家天黑后才放李保忠回去。回到家,李保忠见苦命的姐姐躺在床板上,身体早已冰凉。从小家里贫穷,爸爸在外做工,妈妈忙里忙外,更多的时候都是姐姐照顾自己,李保忠和姐姐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李保忠在姐姐身旁哭诉着:“姐姐你就这样走了,你真的回东大仙了,你不管妈妈啦!你知道我听见妈妈哭,多么想回来看看你,可是人家不让啊!姐姐!我对不起你呀!你放心吧!我很快就长大了,我一定会照顾好咱爸妈的。”李保忠抱着姐姐冰冷的遗体,哭了不知多久。

后来才知道她患的是脑炎,只要能送到医院,她是不会死的。在旧社会,没钱的穷人哪有钱进医院大门啊,唯一的希望是寄托在花钱不多的“巫医神婆”身上。

送姐姐到一个不吃不喝的“天堂”,总是要花一些钱,钱从哪里来?对穷人来说,只有一个字——借。送走了姐姐,李保忠看到的最多的是母亲的眼泪。为了生存,李保忠还得回到每天能吃饱饭的地方,还要给家里每天挣回一斤玉米。

又过了两个多月,熬到了立冬。俗话说“立冬砍菜,扛活的卷铺盖”。就是说每年冬天到了,地主家园田里种的大白菜要是砍完了,就没有太多的活计了。这时候,地主是不会留着人在家白吃白喝的,扛活的就要被解雇了。这天晚上,李保忠提着10斤玉米,带着为割草右手留下的伤疤,右腿被高粱茬子扎破留下的伤疤,也带着李保忠一生难忘的心灵创伤,结束了半年的打工生活,回到了贫寒却温暖的家。

就在李保忠每天早晨不再听到“起床了”的叫声后没多久,北郊清河一带传来了隆隆大炮声。几天后,一个拂晓,人还没起床,就听有人敲门,并“大爷、大娘”地叫着。待李保忠爷爷打开门,只见身穿黄军装、头戴长毛帽子的军人在门口,很客气地对李保忠爷爷说:“大爷您早,您家有铁铲吗?我借用一下,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用完就给您送回来!”这是李保忠第一次见到解放军,第一次听到解放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