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奥之战:意大利的反抗
四、法奥之战:意大利的反抗
皮埃蒙特人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获得了西方的瞩目和法国的支持。自革命结束以来,拉德茨基元帅在伦巴第和威尼斯地区实行军事统治,意大利半岛的民族解放运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皮埃蒙特最活跃和最有影响的政治家加富尔从1850年起先后担任农业大臣和财政大臣,深谋远虑加上机敏过人、善于控制局面,使他成功地与法国、比利时、英国签订了一系列条约,试图取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贸易额,极力从经济上与各大国形成互惠关系,以便为反奥政治同盟开辟道路。1854年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加富尔加入英、法一方,反对俄国,踏入欧洲政治舞台,并在1856年出席巴黎会议。尽管事实证明意大利不可能指望各大国给予它无私援助,加富尔仍然赢得了拿破仑三世的支持。包尔不得不在巴黎会议上听任加富尔痛斥奥地利,而且奥地利军队必须从多瑙河两公国撤出。在法国与俄国的支持下,这个地区最终成立了罗马尼亚国家。
拉德茨基元帅已垂垂老矣,步入90岁高龄以后,老人反而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作为伦巴第和威尼斯的总督,他的统治已经僵化。弗朗茨·约瑟夫的弟弟马克西米连大公被委任为海军少将之后,他在的里雅斯特的指挥部就成了军队改革的中心。尽管海军仍然只是作战部下属的一个部门,但是马克西米连的身份(他是皇帝的弟弟,而且在茜茜生育男性继承人之前,曾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使他的一举一动都倍受关注。
自从少年时期对意大利的第一次访问开始,马克西米连就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持久的好感。他的自由主义倾向使他不同于以高贵的德意志王子自居的哥哥,对的里雅斯特人宽厚而仁慈。的里雅斯特从14世纪开始就是哈布斯堡王室的领土,只在拿破仑战争期间短暂地失去过,但在那时,的里雅斯特还不过是个平凡的小渔港,是一个服务于哈布斯堡王朝的莱茵兰人布鲁克,奇迹般地把它变成了一个国际性港口和贸易中心。贸易大臣布鲁克男爵曾经是施瓦岑贝格内阁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对经济运行具有敏锐的感觉和深刻的理解。在他富有远见的倡议之下,弗朗茨·约瑟夫亲自前往的里雅斯特,为火车站剪彩,昭示着的里雅斯特这样一个出海口对维也纳的重要性。
的里雅斯特不仅有意大利人,而且有数量不少的斯洛文尼亚人,这也正是反奥地利情绪在这里并不明显的原因之一。至于米兰、威尼斯等地,人口的绝大多数都是意大利人,他们在文化、经济上都不需要奥地利人的德意志色彩来加以提升。拉德茨基元帅僵化而常常擅自行动的统治方式既冒犯了维也纳,也不适合北意大利的情况。1857年,弗朗茨·约瑟夫在米兰宣布由弟弟马克西米连大公接替拉德茨基元帅,主持伦巴第和威尼斯地区的军政大事。但是,出于种种原因,他的权力范围大大缩小,拉德茨基的老部下吉莱乌掌握着军队的指挥权,总督马克西米连大公实际上成了军官们的副手。
1858年年初,拉德茨基元帅在意大利去世,维也纳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他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1848年革命后在意大利实行的高压统治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如火如荼的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既有杰出的游击战专家、富于传奇色彩的加里波第传播着意大利统一的思想,又有热那亚革命家、秘密革命社团“青年意大利”的创始人马志尼在全欧洲组织爱国青年为反抗君主专制制度而奋斗。更不可忽视的是意大利统一的总设计师加富尔的经济政策和政治技巧使撒丁-皮埃蒙特王国的影响日渐增加,国王维克多·伊曼纽尔二世认识到加富尔的才能和价值,对他言听计从。面对着如此强势的民族解放运动,奥地利人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新总督马克西米连说得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他在不长的时间内做了相当多的努力,保护意大利工业的发展,鼓励改善农业设施,推动米兰规划了一个公共建设的计划等。他甚至要求弗朗茨·约瑟夫召集意大利贵族,共同商议在意大利建设铁路和电报等事宜。
但是维也纳对于马克西米连的尝试反应冷淡。境内各民族共存的事实使帝国政府对任何改变现状的尝试都颇为怀疑。皇帝的顾问们警告他,一旦对意大利人做出政治让步,马扎尔人、克罗地亚人、波兰人、捷克人就都会蜂拥而来,要求他们的权利,多民族的帝国就会面临分裂。马克西米连在意大利受人欢迎的事实一方面令加富尔警惕,另一方面令保守的维也纳担心他的政策会减弱帝国政府对意大利的控制。弗朗茨·约瑟夫的大臣甚至提醒他,公爵表面上是为意大利争取自治,其实是想为自己谋取伦巴第的王位。因此,马克西米连从未得到足够的支持来推行他的改革政策。
倒是加富尔非常重视哈布斯堡王朝新总督的改革意图,他把目光准确地放在了拿破仑三世身上。这个精明强干的人甚至将一次针对法国皇帝和皇后的爆炸事件转变成了北意大利人请求法国人解救他们逃出奥地利专制统治的请愿。拿破仑三世总是有意把自己与他伟大的叔叔联系在一起,企图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欧洲所有的困难解决掉。他渴望伟大,但缺乏对重大细节的原则性把握。俾斯麦对拿破仑三世肤浅的公开表现颇为困惑,经过1857年在巴黎较长时间的相处,他认为,“这个人一点也不使我佩服,他不是一个将军,只是为国内困难所迫,他才会喜欢战争”,“把个人对外国人的爱憎感情置于祖国利益之上,我认为即使国王也没有这个权利”。

加富尔
拿破仑三世被加富尔打动了,看到奥地利处于外交孤立,他很高兴有机会实现波拿巴统治意大利的梦想。1858年夏天,双方在巴黎秘密会面,拿破仑三世答应支持撒丁-皮埃蒙特王国,将奥地利人驱逐出意大利半岛。
俄国人也很高兴有机会报克里米亚战争的一箭之仇,他们愿意看到奥地利失败而受辱,向拿破仑三世保证会保持中立,英国人也希望意大利民族主义获得胜利。奥地利外交大臣包尔指望德意志各邦的支持,但是,弗朗茨·约瑟夫没有如愿以偿,甚至在他提出奥地利可以以承认普鲁士摄政王在北德意志领袖地位为代价换取支援时,对方也没有明确表态。因为只有在奥地利处于自卫战争的情况下,德意志各邦才会予以支援,而如果进行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宣传,又违背了哈布斯堡多民族帝国的整合原则。
弗朗茨·约瑟夫能够依靠的只有奥地利军队了,但是,革命以来一直自命不凡的帝国军队完全没有做好作战准备。拉德茨基元帅的继任人吉莱乌将军是被宫廷玩弄花样推上台的,根本不具备指挥作战的经验和资质。到4月份战争已经不容置疑的时候,他不仅没有作战计划,而且从未与部下研究过有关事宜。部队没有足够的军粮、运输队、工程设备,的里雅斯特与维也纳之间的单轨铁路根本无法满足军队的迫切需要,与此同时,法国人的大炮、火枪、战马却源源不断地往意大利输送。
正如俾斯麦所说的那样,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尽管有一群数目不小的文武官员环伺,但一俟有事情发生,做出和执行决定的工作仍必须要陛下亲力亲为。何况,拿破仑三世已经亲自前往意大利指挥作战,年轻气盛的弗朗茨·约瑟夫也决意要御驾亲征。
1859年5月底,弗朗茨·约瑟夫离开维也纳,茜茜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丈夫,皇太后又对她的眼泪皱起了眉头:显然,别离的哀伤于事无补,只会令皇帝在国事之外更添烦忧。在意大利的40天中,弗朗茨·约瑟夫尽力抽出时间,给妻子写了17封长信,信中向茜茜表白他的爱与思念,却掩不住对帝国军队的担忧。法国人在武器装备上的优势已经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了,更令人失望的是,奥地利工程兵技艺生疏,完全不能为作战部门提供高效服务。
6月4日,法、奥两军在小镇马真塔附近遭遇。这里曾经是罗马将军和皇帝马克森提乌斯驻防之地,并因之得名,此时却成为奥地利军队初尝苦果的地方。奥军在这一天的作战中死伤达1万人,是法军损失的两倍。奥军被迫东撤,6月8日,拿破仑三世和撒丁-皮埃蒙特国王维克多·伊曼纽尔二世进入米兰。
这天,弗朗茨·约瑟夫仍然在维奥纳,丢失米兰对他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首先要负起责任的就是奥军总司令吉莱乌。失败的创痛,加上连绵的雨季之后伦巴第夏季灼人的酷热,使奥军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而吉莱乌似乎无关痛痒,当被告知撤掉其职务时,他甚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但弗朗茨·约瑟夫成了维也纳人发泄愤怒的间接对象,他为自己揽过来的任务越多,此时承担的责任也就越重大,他甚至不得不给茜茜写信,请她从过于自我的状态中打起精神,在维也纳的公共场所露面,消解一下紧张气氛,给奥地利人打气。茜茜在没有丈夫陪伴的日子里有些无所适从,她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直到深夜还独守孤灯,写信或读丈夫的回信、骑马成了她发泄焦虑的方式,她常常在侍卫的陪伴下外出,一路不歇地骑上20里地,这不得不使她的丈夫在战争重负之下又加一层牵挂。

索尔费里诺战役
天意难违,向东撤往明乔河的弗朗茨·约瑟夫不知道穷追不舍的拿破仑三世也已经将法军指挥部移往附近。6月24日清晨,他还在用早餐时外面就传来了激烈交战的声音。原来,法、奥两军在索尔费里诺遭遇,一场血流成河的战役在偶然的时间、地点爆发了,12万奥军摆出了以守为攻的阵势,准备把法国人和意大利人赶回米兰去。
双方最高权威——拿破仑三世和弗朗茨·约瑟夫都是纸上谈兵的指挥官,但是法国军队很有韧性地投入大量兵力进攻敌人。正午的阳光下,超过25万士兵和4万匹战马苦战在生与死的边缘。奥军的拖延战术没有完全奏效,被对方在中路获得突破。下午3点钟,三色旗飘扬在索尔费里诺村上空,筋疲力尽的奥地利士兵放弃阵地,缴械投降。
弗朗茨·约瑟夫被战争的惨烈所震惊,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枪炮射出疾速如飞的子弹,一个人便在另一个人完全偶然的瞄准下被无端的仇恨、狭隘的热情夺去了生命。索尔费里诺前一天还是个宁静的村庄,今天就成了人类自相残杀的场所。
拿破仑三世同样是第一次看到,人的野心、贪欲、攻击性会造成何等严重的后果。每一天他的办公桌上都会出现一堆堆文件,文件中一笔带过的数字具体为眼前残缺不全、血迹斑斑的尸体,而这些人在几个钟头之前还是健康有力的、活生生的人。同类相怜,拿破仑三世的野心在血腥的空气里冷静了不少。
近代战争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进步日趋残酷,挑起战争的人却不需要像他们的先祖那样身先士卒,只要在舒适的房间里精心构造好遮蔽罪恶动机的理由,振臂一挥,就可以让千千万万的人化为炮灰。在战争爆发的第二天,一位年轻的瑞士人杜南特抵达北意大利,他被战场上死伤无数的惨状震惊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还要忍受伤痛的折磨和终生肢体不全的后果。由于法、奥双方都没有采取得当的护理措施,杜南特遂在当地一所教堂里建成临时医院,以救助伤者。索尔费里诺的经历后来被他写成一本书,并在其中倡导所有国家都建立起永久、中立、自愿性组织,以便在太平时期照顾病患,战时护理伤兵。4年以后,国际红十字会组织在日内瓦成立。在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渐渐湮没启蒙运动以来的自由主义理想的时代,人道主义者的国际合作是另一支温和而强大的力量,足以让悲观者振作,让无力者前行。
马克西米连大公在战争的当天写给夏洛特的信中悲叹战场上之凄凉残酷,但是政治中没有天真和伤感的位置,弗朗茨·约瑟夫必须权衡利弊,安排好下一步棋。茜茜向他提议与普鲁士摄政王会见,这也正是弗朗茨·约瑟夫所考虑的。
伦巴第需要军事增援,但米兰失守的消息使哈布斯堡帝国境内的各民族震惊,马扎尔人的英雄科苏特已经出现在米兰的法军总指挥部中,与拿破仑三世共同策划建立一支匈牙利部队加入作战。哈布斯堡王朝本来就脆弱的稳定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大批军队滞留在匈牙利维持秩序,无法开往南方战场。况且,庞大的军费开支加重了政府的负担。维也纳的银行家们趁机要求更进一步的政治让步,弗朗茨·约瑟夫的王朝将难以维持更大规模的作战。更重要的是,由于各支部队来自不同的民族地区,有着截然不同的民族组成,因此,弗朗茨·约瑟夫对某些军团的忠诚很是怀疑:德意志奥地利人和捷克人的兵团作战勇敢,秩序井然,威尼斯人看上去也没有叛乱的迹象,但伦巴第人已经被意大利民族解放所打动,主要从克罗地亚招募的南部斯拉夫兵团则毫无斗志,匈牙利人仍然是弗朗茨·约瑟夫最感头痛的问题。一支法国海军已经前往达尔马提亚,支持科苏特在那里的马扎尔追随者,准备从后方对奥地利施加压力。
另一方面,拿破仑三世也不无顾虑,将战争推进到何种程度会真正对法国有好处,他其实是没有把握的。法国有可能会获得一些可有可无的好处,但更有可能陷入中欧的泥潭而无法自拔。如果法国继续保持攻势的话,莱茵兰的德意志各邦势必会群起而反对法国,法、俄之间出于对奥地利共同敌意的联盟也会因为法国过于膨胀的势力而破裂。多佛海峡对面的英国人是法国人的天敌,强大的日不落帝国冷眼旁观,淡漠外表遮不住内里的强悍,即使到了意大利,拿破仑三世也能够感到英国人在背后冷冷的目光和逼人的气势。拿破仑三世深知,为了保持欧洲势力均衡,各强国都不会让某一个国家过于强大。何况,法国军队的胜利只是由于上天的青睐,加上奥地利指挥官的举措失当,双方的实力其实差不太多,与其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再由旁观者来收拾残局,不如见好就收。
7月7日,弗朗茨·约瑟夫收到了拿破仑三世一封建议停战的信,拟议中与普鲁士摄政王的会面便不再被考虑,双方一致同意在第二天实现“陆地和海上”的全面停战。
拿破仑三世有意使人们将法、奥和谈与52年之前法、俄之间的《蒂尔西特条约》联系起来。当时,拿破仑一世分别打败普鲁士和俄国之后,出人意料地与俄国结成同盟。双方互相利用,瓜分了欧洲,其合作一直持续到1810年,两年之后,拿破仑率领大军入侵俄国。这一次,法、奥两国皇帝在自由镇举行会议,拿破仑三世丝毫没有与他的皮埃蒙特盟友商谈,怕的是皮埃蒙特人得到整个北意大利而变得过于强大,因此,军事上失败的奥地利人并没有吃太大亏。弗朗茨·约瑟夫在会议中显得比对方更加冷静,在他心里,对拿破仑三世这个“大无赖”的妥协只是暂时的策略,迟早奥地利人会夺回他们的损失。但是,正如他一生中的许多次妥协一样,这次暂时的安排成为哈布斯堡王朝在意大利的故事的结局,事态再也没有好起来。
在全欧瞩目的自由镇会议上,双方规定,奥地利割让除曼图亚与佩斯基耶以外的全部伦巴第给法国,因此,传统上奥地利在意大利的四要塞防御区(曼图亚、佩斯基耶、维奥纳和莱尼亚戈)仍然得以保存;在意大利成立由教皇管辖的意大利联邦,由于奥地利还保有意大利的部分地区,因此也算作联邦的一个成员;在民族解放和民主运动中被废的帕尔马、摩德纳和托斯卡纳公爵得以和平复位。法国自然将伦巴第转赠给皮埃蒙特,加富尔由于对民族主义者让步而被迫辞职,但是没过几个月就毫无困难地官复原职了。
三天之后,弗朗茨·约瑟夫回到维也纳。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困难的事,其难堪超过了与拿破仑三世在自由镇的会面。一个多月以前,他还是欧洲最显要的人物,和平还是战争,联合或者分裂,千千万万欧洲人的生命都操纵在他的手中。他的统治是神意天恩的体现,维也纳宫廷以他为中心,奥地利帝国则以维也纳宫廷为核心。更重要的是,他一向自认为是一个勇敢尽职的士兵,也想当然地以高明的指挥官自居,但是,索尔费里诺的失败对他的军事才能提出了严重的质疑。之前,他连一位国防大臣都没有任命,现在他必须亲自为意大利的军事失利承担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