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耶林:鲁道夫的小天地

一、梅耶林:鲁道夫的小天地

1886年夏天,在弗朗茨·约瑟夫与凯特琳娜的友情与日俱增的同时,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的死讯给茜茜以沉重打击。当时,路德维希已经陷于精神错乱的状态,虽然处于医生的看护之下,却在某个深夜被发现浮尸水面,茜茜的住所恰好就在出事地点的对岸。人们猜测,路德维希投水后,看护他的大夫为了救他也淹死了。有的人叹息,有的人窃喜,茜茜却开始胡思乱想。吉赛拉发现母亲随时会泪水涟涟,陷入悲痛之中,时而指责巴伐利亚当局合谋杀死了路德维希,时而怀疑路德维希纵身入水是否为了寻求住在对岸的她的帮助。

死亡成为茜茜诗作的主题。更令她担心的是,路德维希的悲剧不过是威滕斯巴赫家族怪癖的极端发展而已,自己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带有精神病的遗传呢?会不会在某种失去控制的状态下做出类似的事情?她尝试着去咨询维也纳的精神病医生,但唯有离开维也纳,一边阅读海涅和古希腊人的诗篇,一边沿着诗人的踪迹漫游全欧,才能使她的心灵稍感安慰。当弗朗茨·约瑟夫享受着凯特琳娜为他准备的早餐,听她讲剧院中钩心斗角的趣事逸闻时,茜茜在海涅曾经徜徉的海滩上伫立,诗意与灵感像海浪一样汹涌而来。在弗朗茨·约瑟夫被凯特琳娜绘声绘色的表演所吸引的时候,茜茜追逐着空灵无形的浪漫情感,忙于写下伤感的诗句。偶尔回到维也纳的时候,茜茜不无感慨地发现,弗朗茨·约瑟夫与女演员的感情发展超出了她的意料。理智告诉她,与其让一个野心勃勃的交际花占据凯特琳娜的位置,不如保持现状。但是,或许她已经在为自己的慷慨大度懊恼不已,弗朗茨·约瑟夫毫不掩饰接到凯特琳娜的问候或小礼物时那孩童般的快乐。或许是因为他想当然地认为,既然茜茜曾经鼓励过这种交往,自然也乐意看到他们友情的与日俱增。他和她都感激茜茜的宽容,茜茜却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凯特琳娜带给她丈夫的,是她永远做不到的,仅这一点就足够引起茜茜心中莫名的酸楚。女人天生的妒忌心使她在女伴面前语气尖刻地取笑凯特琳娜丰满的体形,夸张地模仿弗朗茨·约瑟夫对女演员表现出来的情感。她试图表明,凯特琳娜简朴宜人的风格只不过是一个演员的伪装罢了,但是,在弗朗茨·约瑟夫面前,她依然设法使他相信,她对他们的感情完全没有心理障碍。伪装得越成功,心底的孤独越沉重。茜茜纵然不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妻子,却也算得上通情达理。至于她自己,除了非要她出席不可的国务活动和重要家庭聚会之外,始终沉溺于浪漫的梦幻世界,旅游已经成了她的生活方式。

正如闹中取静的赫尔梅斯别墅是茜茜最爱的地方一样,梅耶林成了鲁道夫王储享受宁静安详的心灵家园。梅耶林坐落在离维也纳不到20英里的地方,林木环绕,密密匝匝。阳光透过泼墨一般浓重的绿叶,在地面上形成斑斑驳驳的画面。只有偶尔吹过的山风能够打破这里的寂静。夏日余晖把最后辉煌的金色涂抹在周围起伏的山头上。没有人能够想到,如此美丽的地方曾经有过沸腾的往昔:这里曾经是抵御土耳其入侵者的军事要塞,至今犹存的瞭望塔孤零零地伫立在山谷中。建于15世纪的教堂和救济院曾经两次遭到土耳其人的洗劫,恰恰在这里,鲁道夫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他从修士们手里买下了一幢小房子,把它改造成狩猎小屋,旁边是一所安静的小教堂,颂灵的优美歌声更使这个遗世独立的地方宛如仙境。鲁道夫似乎没有理由从繁华中抽身而出,他的妻子斯蒂芬妮是个坚强而活跃的女人,结婚伊始就勇于参加某些重要的国务活动,分担长期以来令茜茜非常头痛的任务。1883年,急切地想为哈布斯堡王朝带来继承人的斯蒂芬妮生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儿,不免令她有些失望,反而是鲁道夫宽慰她来日方长。有关王储夫妇向来感情不和的传闻在鲁道夫死后传得沸沸扬扬,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鲁道夫与斯蒂芬妮之间至少曾经存在过一种亲密和信任的关系,政治也时常会是他们热烈讨论的话题。

鲁道夫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也一如平常,平淡而疏远。虽然父子俩都喜欢打猎,但弗朗茨·约瑟夫从来没有想过去鲁道夫的梅耶林看看。他相信,儿子广泛的兴趣将使他在方方面面成为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皇帝。而且,他在公众面前演讲时的从容、自信和真诚是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只不过他还年轻,老被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惑。假以时日,阅历会让他变得成熟稳重,少一些自由派的天真。

时间悄悄流逝,事情却变得严重起来。斯蒂芬妮想为鲁道夫生个继承人,却始终不能受孕。更糟糕的是,在某次陪同丈夫到加利西亚访问时,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位波兰伯爵。与小心翼翼地遮掩不被认可的恋情的人们不同,斯蒂芬妮忠于自己的感受,在长达18个月的时间里对自己的情感几乎不作任何掩饰。但是鲁道夫本来就有不忠行为,甚至有可能已从某位女友那里感染了淋病。斯蒂芬妮的这段恋情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了危机,但可爱的小女儿和婚姻危机可能带来的政治后果使两人都没有走得太远。

真正的威胁还是来自鲁道夫自己。他一直没有从严重的支气管炎和风湿痛中解脱出来。为此,他先是用吗啡来缓解痛苦,戒掉吗啡之后又开始酗酒。自从童年时从树上摔下来的那次经历之后,他偶尔会出现头痛和失眠的症状,现在这种现象出现得更频繁了。

健康状况恶化的同时,鲁道夫对父亲的不满和无奈也越发明显。他总是倾向于夸大弗朗茨·约瑟夫对下属日常生活细节的了解,仿佛所有人都笼罩在他父亲无所不在的精细冷漠的目光之下,无可遁逃。他在给堂弟弗朗茨·斐迪南的信中警告他不要玩什么花样,因为“皇帝对这种事无所不知”。至于他自己,为了防止发生不测,维也纳警署随时派人护卫他的安全,实际上也处于监视之下。维也纳警察对他与女人们的交往、与塞普斯等人的书信往来了如指掌,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把情况透露给弗朗茨·约瑟夫罢了。

梅耶林

因此,鲁道夫实际上空有雄心壮志,却无用武之地,甚至无法享受到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健康身体和平静的家庭生活。母亲沉浸在浪漫的想象世界里,父亲天性拘谨,根本谈不上与他进行沟通,更不会理解他的政治理念和思想感情。鲁道夫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能够施展才能的机会,但是,弗朗茨·约瑟夫的身体好得出奇,俭朴规律的生活和从不间断的体育锻炼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鲁道夫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地等下去,在无望的等待中消磨掉青春、锐气,甚至还有健康。

鲁道夫对匈牙利人试图获得独立或者改变帝国军队结构的尝试没有好感,他那仁慈的同情心关注的是捷克人、克罗地亚人的民族要求。与弗朗茨·约瑟夫不同的是,鲁道夫认为应当加强与英、法的关系以制衡德意志。他对普鲁士素无好感,认为威廉一世以天降大任自居,却毫无顾忌地从邻国窃取土地。1888年3月,威廉一世辞世,新君腓特烈三世是霍亨索伦王朝最富悲剧性的人物。他娶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女儿,熟悉并赞赏英国的立宪政府和议会制度,曾经参加过对奥地利的战争和普法战争,但是他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感染了严重的病患,即位不久便溘然长逝。比鲁道夫还小半岁的威廉二世只在王太子位置上待了三个月就登上了王位。父亲的第一道圣谕是“致我的人民”,儿子的却是“致我的军队”,宣称“我和军队是一体。我们天生互相帮助,不管上帝的意志是要给我们和平还是风暴,我们都将站在一起,永不分离”。

鲁道夫与威廉二世在1873年的维也纳博览会上就已相识。他们的父母希望两位继承人之间发展成某种亲密关系,但是两个人无论脾气秉性还是政治观点都有天壤之别。威廉二世与父母关系紧张,他左臂残废,使他感到较少受到母亲的关注,更使他成为一个实质上敏感、怯懦和神经质的人物,此外他又从霍亨索伦家族的祖先那里继承了一种对浮华排场的爱好。他的母亲曾说:“任何时候都不要以为我的儿子做任何事情除了虚荣心外还会有别的什么动机。”他喜欢被一群高唱赞歌的阿谀之徒围着,相信自己是天意的体现,负有神圣使命。他是一个天赋很高的人,葡萄牙大使敏锐地发现,他“身上存在着不同类型人物的胚芽,我们不能预见哪一种胚芽将来会占优势,也不知道最后有一种胚芽长大时,他究竟是以其伟大还是以其渺小使我们吃惊”。他时而一身戎装,僵硬笔挺如同一个军人国王;时而又穿上工装裤,成了个决心为无产阶级兄弟的解放而载入史册的改革帝王;当他热心俗务、浮华铺张时,俨然是一个廷臣的国王;当他滔滔不绝地歌颂19世纪的科学技术、文明、理性的发展时,过去仿佛是偏执顽固的黑暗时代,刹那间他又成了一位摩登国王。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因为他“统率着两百万军队和全国人民,而人民只要求在哲学、伦理学和经典注释方面享有自由,只要皇帝命令他们齐步前进,他们就默默服从”。

弗朗茨·约瑟夫依然希望与普鲁士王保持一种亲密的兄弟情谊,鲁道夫则很不乐观,他认为威廉二世对奥地利,尤其对哈布斯堡王室抱有敌意。威廉二世登基后不久,便前来维也纳访问。他只待了三天,却以其傲慢、直率和热情奔放令鲁道夫大为光火,也令弗朗茨·约瑟夫颇感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