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上加错:悔恨终生的选择

五、错上加错:悔恨终生的选择

当奥地利的海军在北方海洋上取得胜利时,曾任海军总司令的马克西米连大公已经无法平静地分享他的士兵们的喜悦了,他必须做出决断,是去还是留,去则意味着接受一顶充满风险的王冠,然而一旦成功地稳定下来,又会令他享有开国之君的盛誉。1519年,哈布斯堡王室就曾经征服了美洲的阿兹台克帝国,从而为查理五世的西班牙帝国赢得了新大陆的富饶土地。马克西米连成为墨西哥皇帝,既有历史渊源,又有现实意义。但从他个人而言,留下来其实也很不错,目前他还是奥地利皇位的第二继承人,这里有他的父母兄弟,有一座美丽的家园以及一个平静但不失美好的前程。

很多人向马克西米连表达了反对意见。在法兰克福王侯会议上,不少人借机向他表明,拿破仑三世动机可疑,他们不希望像马克西米连这样尊贵的德意志王子去为拿破仑三世执行一个诡异的计划。在维也纳,苏菲皇太后与茜茜皇后难得地取得一致,反对马克西米连到那个蛮荒之地冒险,甚至远在布拉格的前皇帝斐迪南也一反其温和柔弱的脾性,对马克西米连去美洲当一个区区墨西哥皇帝大摇其头。就是赞同前往墨西哥的他的岳父、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也曾拒绝过要他担任希腊首任领袖的建议。

但是,政治上的事情谁又能根据别人的意见来决定自己的态度呢?这些反对意见也可以有全然不同的解释,谁又能保证那些德意志王侯不是出于嫉妒才出来反对的呢?他们有这样的机会时,说不定比谁都跑得快。苏菲当然是爱子情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钟爱的儿子离开维也纳,因此就谈不上是什么明智的建议了。而考虑到茜茜与夏洛特之间一直存在微妙的敌对情绪,所以她的反对不过是小女人对夏洛特有可能当上皇后的忌恨罢了,好让她自己始终处于上风。至于好心的斐迪南,则可以忽略不计。利奥波德一世既然一生谨慎,现在提出赞同意见自然分量不同一般。

此时的政治气氛倒是真的不利于马克西米连前往墨西哥。从墨西哥传来的消息表明,胡亚雷斯在国内很有影响,而推举马克西米连为皇帝的政治力量只代表了首都及其周边少数地区的意见。已在南北战争中获得军事胜利的林肯总统对于墨西哥变成君主国决不赞同。显然,一旦从内战中脱身,美国是不会听之任之的。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马克西米连宁愿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墨西哥。他天性宽宏善良,喜爱美和引起人温柔情愫的东西,鲜花、香草、迎风屹立的海边别墅,这些才是他真正看重的。他不是一个有谋略的人,宁愿在充满艺术气息的欧洲享受生命。

小弟弟在给母亲苏菲皇太后的信中断言,夏洛特怂恿丈夫去美洲冒险。马克西米连据说也向一位朋友表示,虽然他对墨西哥计划颇感踌躇,但是如果拒绝了的话,“夏洛特怎么办?”满足妻子的愿望是这个痴心丈夫的动力,但这远远不能解释马克西米连的抉择。或许更根本的是,这个充满天真幻想的自由主义者缺乏常识,经不住国际阴谋的摆布,他以为凭着良好的愿望和开明君主制的有效统治,就可以给贫穷无知的墨西哥农民一个美好的未来。前往美洲做一个受人爱戴的救世主,其光荣与不朽当然胜过在海边别墅中侍花弄草,虽然后一种生活更符合他的天性。

弗朗茨·约瑟夫的态度也很关键。无论作为兄长还是君主,他都可以对马克西米连发挥重大的影响力,但是,正像每次做出重大决策前那样,弗朗茨·约瑟夫又变得游移不定。他对拿破仑三世素无好感,认为“巴黎的那个人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却又不让马克西米连彻底断了去墨西哥的念头,这使他的动机显得非常可疑。马克西米连曾是他幼年很少的几个伙伴之一,在1853年遇刺事件之后表现出对兄长极度的关切,并倡议集资修建一所感恩教堂。此时,教堂尚未竣工,兄弟之情却已笼罩在一些难以名状的阴影之下。有人会说,在其潜意识中,弗朗茨·约瑟夫会愿意将这个享有自由主义者的声誉、受人欢迎的弟弟输出国外,但是无论从政治还是私人的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主要动机。

夏洛特

哈布斯堡王朝总是不能抵御一顶新王冠的诱惑。弗朗茨·约瑟夫不愿意被什么政治理念束缚住,而把维护帝国的伟大当作终极目标。因此,将哈布斯堡王朝的光荣扩张到新大陆的前景就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尤其在革命运动此起彼伏的19世纪,君主的权威和贵族的势力受到了知识分子和平民大众强有力的冲击。中下层人士步步紧逼,欧洲的君主国步步后退,拱手让出“神授”的权力,反而要感恩戴德“民意”的恩惠。如果墨西哥的冒险有所成就的话,则可视为君主制度一次主动的扩张。

马克西米连性格轻松愉快,但也非常倔强。从小在权力与荣耀的中心长大,被灌输以王者的风范,习惯纸上谈兵,因此,如果弗朗茨·约瑟夫强迫他放弃这次机会,说不定反而会激起他偏向虎山行的雄心。作为一个高傲的男人,弗朗茨·约瑟夫深知同样自视甚高的马克西米连渴望有所成就的迫切心情。兄弟俩只是由于出生时间的不同,就产生了社会角色的天壤之别。如果把这归于上帝的安排,那么,墨西哥计划岂非又一次天意的设计?如果接受了前者,为何不能接受后者呢?当然,马克西米连可以一方面享受生活,一方面等待承嗣的机会,毕竟他还是皇位的第二继承人。6岁的小侄儿鲁道夫聪明伶俐,但1863年12月,一次严重的伤寒病发作之后就格外娇弱,第二年夏天又从树上掉下来,导致脑震荡。女人们的悉心照顾虽然无微不至,但过于谨小慎微,使他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样强壮。马克西米连留在国内对王朝的顺利继替来说是一个有力的保证。如果弗朗茨·约瑟夫有什么意外发生,鲁道夫又年幼体弱,马克西米连就可以挑起重任,但是坐等意外发生又不是这位年轻、高傲的大公所心甘情愿的事情。

或许可以说,弗朗茨·约瑟夫用另一种间接的方式来说服弟弟放弃墨西哥,但由于他天性木讷,其方法仍然是非常严厉的。1864年年初,马克西米连接到一份由皇帝授意、雷希贝格起草的备忘录,表明如果他接受了墨西哥的位置,则将丧失在奥地利的继承权和作为奥地利亲王的收入,同样的情况将适用于他和夏洛特的孩子。

这样一种傲慢、官僚式的做法非常符合弗朗茨·约瑟夫呆板的个性,马克西米连原本将此视为家庭内部事务,以为自己毕竟与那些你来我往的大臣不一样,因此,他激烈地反对这样的安排,却没有受到宪法专家们的鼓励。没有多少政治经验的马克西米连初次感受到,冰冷的制度可以抽去人间最美好的亲情,这与他心目中充满人性的政治相差很远。

马克西米连没有在条约上签字,但是兄弟俩之间显然产生了更深的矛盾。与此同时,一个墨西哥代表团已经从巴黎出发,前往维也纳准备迎接马克西米连了,奥地利和法国的战舰停泊在的里雅斯特港,只等未来的墨西哥皇帝与皇后开始前往美洲的旅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夏洛特真的不愿意放弃这么一个成就大事的机会,她成了丈夫的信使,独自前往维也纳与皇帝谈判,争回了马克西米连每年的津贴,用以维护他们俩的豪宅。这座房子将保留为墨西哥皇帝与皇后在欧洲的隐居之处。

夏洛特胜利地回到的里雅斯特的家中,弗朗茨·约瑟夫随之而来,与之同行的是几位大公和朝臣。是该最后决断的时候了,兄弟俩在书房中密谈良久,对马克西米连来说,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个选择。有人看见他在朝向大海的平台上迎风而立,陷入深思,孤独而无助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受上帝垂青的幸运儿。

4月9日,马克西米连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一出悲剧在经历了阴谋的策划、微妙的权衡、欲望的挣扎、情与理的紧张之后终于迈向了不可逆转的结局。马克西米连在弃权声明上签了字,从而意味着他与奥地利未来发生的一切脱离了干系。

高度的紧张使马克西米连发起了高烧,行期被推迟了几天,但事情已经决定,无可挽回。数日后,奥法联合舰队护送墨西哥新皇启程,前往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运。

维也纳人很快便忘记了这位俊秀的大公,一场好戏落下了帷幕。对于千里之外剧情的发展他们缺乏兴趣,天气晴朗的星期天或假期,这些“不虔敬”的人都会聚集在小酒馆里买醉寻欢,曼妙的乐曲一支接着一支,轻快的舞步可以从下午一直欢腾到半夜。这是一个守旧而迷人的城市,是步行者的天堂,是思想者与梦想家的乐园。

哈布斯堡王朝的纯银酒杯

尽管同是德语国家,但是普鲁士与奥地利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德意志精神的两个方面:前者以柏林为代表,其有条不紊的秩序,干净简朴到了索然无味的地步,那种一丝不苟的劲头甚至会令人十分不快;后者自然以维也纳为典型。这里一年到头仿佛都是狂欢节,居民无忧无虑,男人风度翩翩,女人聪颖迷人,虽然并无过人的才智,却当之无愧地成为欧洲最具魅力的文化代表。柏林缺乏真正的传统,也因此吸引着青年人来这里创新;维也纳十分保守而且多疑,任何重大变化都会引起守旧派的强烈反应,因此,改革方案就像其商店里的营业时间一样,总是不断改动。普鲁士自弗雷德里克大王以来就像个大兵营一样,其政治野心与军事强力发展了德意志精神中嗜好侵略和挑衅的本性;奥地利则在保守、温和、如沐春风的惬意表面之下,压抑着某些东西,而那正是奥地利人本性中狂乱与黑暗的一面。

19世纪刚开始的时候,维也纳是欧洲最引人注目的首都之一。50多年过去了,生气勃勃的柏林在德意志乃至全欧洲都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声音。自认为是德意志兄弟国家的普鲁士和奥地利将在权力的争斗中上演一出新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