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纪念:必然的分离倾向

五、千年纪念:必然的分离倾向

繁忙的公务之余,弗朗茨·约瑟夫抽空享受骑马打猎的乐趣。凯特琳娜的友谊使他有机会了解到凡人小事的乐趣,据说她试图在外交方面发挥影响力,但并无可靠证据。梅耶林的悲剧发生之后,茜茜长达两年没有公开露面。作为一个韶华已逝的妇人、一个不理解自己儿子的母亲,同时(在并非谴责她的意义上来讲)也是一个无法为丈夫提供安定的家庭生活的妻子,她顺从地听任余生被悔恨与自责笼罩在阴影中。她曾经使维也纳的宫廷成为欧洲上流社会最光彩夺目的地方,现在却总是穿着浓黑的丧服,清瘦苍白,像是沉浸在往事中的幽灵。

但是,脆弱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丰富的心灵。茜茜一方面不愿意抛头露面,另一方面却有意无意地把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的不安来自多种因素。医生的解剖证明,鲁道夫死前已经陷于某种精神失常。茜茜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带给鲁道夫的威滕斯巴赫家族的遗传或许是罪魁祸首。她有些犯罪感,又有些恐惧: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挥之不去的疯狂的基因会向她讨要生命或者理智。她的美貌曾经使她像每一个天真的妇人那样自负,但那个时代为妇女设置的种种障碍使浪漫热情只能转向想象的空间。弗朗茨·约瑟夫并非善解人意的丈夫,茜茜在大部分时间都与他分居。正如她不能带给他平凡夫妻的快乐一样,他也不能使她善变的心灵有一个最后的和有包容性的港湾。鲁道夫的悲剧使她直接面对生命中的悲剧、生活中的不幸与丑陋。弗朗茨·约瑟夫缺乏想象力的关心不仅未能安慰她,反而更深刻地显示出生命的本质原来是恒久的孤独。她已经是个50多岁的女人,却无法摆脱灵魂的不安。痛苦是她唯一的装饰品,她不加掩饰地自虐,引起弗朗茨·约瑟夫和女儿们的不安,或许也会带来一些剧痛后的松弛感。

小女儿静悄悄的婚礼举行过以后,茜茜一度中止的旅行生活又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行程不仅包括巴伐利亚和科孚这些“旧爱”,风格迥异的瑞士、里维埃拉和北非又成了她的“新欢”。当有人向她介绍塔斯马尼亚的美丽风光时,她甚至打算弄条船来进行一次环球航行。茜茜在外旅行的时候,弗朗茨·约瑟夫与她就只有书信联系。1890年9月至1898年9月期间,弗朗茨·约瑟夫写给茜茜的信保留至今的在474封以上。内容则不是叙述天气的变化、国宴的细节,就是汇报鲁道夫的小女儿的近况以及与凯特琳娜的交往、维也纳的新剧。

弗朗茨·约瑟夫偶尔也会被蒙特卡罗的赌场、里维埃拉的公园所吸引,陪同茜茜在欧洲富有的上流社会集聚的地方游玩,只不过双方的行程很难契合。1896年3月,长寿的维多利亚女王生平第一次“同时见到了奥地利皇帝与皇后阁下”,有这样殊荣的还有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新任总统福莱,而且这还是弗朗茨·约瑟夫生平第一次接见一位共和国的政府首脑。其他的贵宾包括奥地利王室的亲戚罗曼诺夫大公、威尔士亲王和弗朗茨·约瑟夫的老相识——前法国皇后欧仁妮。

1896年是马扎尔人来到多瑙河地区的千年纪念,布达佩斯的庆祝活动从春天一直持续到秋天。作为热情的马扎尔人衷心爱戴的王后,茜茜与弗朗茨·约瑟夫一起参加了欢腾的庆典。5月,匈牙利首都召开了千年成就展,农业国以吉卜赛音乐和五彩缤纷的民族服装为特色的形象已经被焕然一新的工商业城市布达佩斯所取代。模仿1873年维也纳的普拉特万国博览会,匈牙利人在城市公园中搭建起一座汇集各种建筑风格的富于“匈牙利特色”的城堡。更足以使布达佩斯人骄傲的是,他们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安德拉西大街地下建成了有8个停靠站的地铁,除了伦敦以外,欧洲各国还没有哪个城市享受过这种时髦的交通工具。

千年成就展的主要成就是鼓励了马扎尔民族主义情绪的泛滥。与帝国的另一半一样,匈牙利的民族斗争也表现在争夺官僚体制中的职位上,但不一样的是,马扎尔人预先就获得了斗争的胜利。

人数众多的匈牙利“绅士”阶层在1867年之后成了“巴赫轻骑兵”带进来的官僚体制的主要成员。19世纪初期,他们还主要是些没文化的农民,除了离得最近的镇子以外再不会去别的什么地方。当然,如果他了解些法律的话,就有可能会被选入匈牙利议会而到布雷斯特拉发见见世面。然而到了这个世纪之末,这个国家的乡绅阶层顶多还在乡下有一幢祖屋,他们自己则居住在繁华而拥挤的布达佩斯,在政府中从事文职工作。这时,拥有土地成了一桩多少有些奢侈的事情,除非他的工资和“外快”能够弥补收益无多的地产上的损失。

面对境内斯拉夫人占多数的局面,马扎尔人并没有刻意地致力于本民族的发展,而更关注于压制斯洛伐克或罗马尼亚中产阶级的形成。斯洛伐克中等学校到1874年就被关闭了。1883年,马扎尔语成为所有学校的通用语言,这一政策发展到最后,是1907年通过的教育法令,要求所有学校教师宣誓效忠,如果不能让孩子们掌握马扎尔语的话,他们就会被开除。到20世纪初,匈牙利九成以上的官员、医生和法官都是马扎尔人,八成以上的报纸是马扎尔文的。境内的德意志人仍然在工商业界占有优势,但也越来越带有马扎尔特色。犹太人在“同化”政策之下已经渐渐融入匈牙利社会,特别在文学和艺术方面弥补了质朴的马扎尔乡绅的不足。

其本民族文化在匈牙利得不到发展的斯洛伐克人和乌克兰人在北美找到了新的家园。他们漂洋过海,在一个生气勃勃的国家里占有了一席之地,成了给留在欧洲的穷亲戚们带来希望的“美国表兄”。他们的民族传统在美国得以保存,最后他们甚至影响了美国的政治立场:除了追求自由以外,美国政治家理解并接受了民族自决原则,并导致1917年美国对战争的干涉和哈布斯堡君主国的覆亡。

罗马尼亚人曾经蒙蒂萨之恩准成立了一个罗马尼亚民族党,后来的匈牙利领导人连这也不能容忍。当罗马尼亚族领袖企图向弗朗茨·约瑟夫皇帝递交一份民族苦难陈情表时,竟遭到叛国罪一般的对待,于1894年以“煽动反对马扎尔民族”的罪名被捕,在科洛兹瓦尔日交由一个由马扎尔人组成的陪审团审判,获罪入狱,罗马尼亚民族党也被解散。科洛兹瓦尔审判成为欧洲自由主义人士心目中为争取民族权利而斗争的象征。

克罗地亚与布达佩斯的宪法关系比较特殊,享有较大的活动空间。但是,国家行政权力掌握在马扎尔人手里,克罗地亚议会对此束手无策。通过巧妙地煽动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之间的民族敌对情绪,马扎尔人得以避开“南斯拉夫”理想的锋芒。而除非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进行合作,否则这样的理想就无法实现。斯特罗斯迈尔主教试图寻求斯拉夫民族的共同文化与历史,史前史学家和民族志专家也被用来培养出一种南斯拉夫人的共同感情。萨格勒布遂成为南斯拉夫运动的中心,但同时因为克罗地亚人与塞尔维亚人的冲突,又同时成为反对和分化这种理想的中心。总的来说,克罗地亚人仍然忠于哈布斯堡王朝,相信维也纳最后会设法将他们从马扎尔人的专横统治下解救出来。

在很大程度上,奥匈帝国二元君主制的微妙之处不为欧洲其他国家所了解,结果是奥地利人为匈牙利人粗暴专横的民族政策承担了责任。戈武霍夫斯基时期达成的奥俄默契意味着近东的一个重大威胁被解除了,马扎尔人的爱国主义遂将目标转而针对哈布斯堡王朝。弗朗茨·约瑟夫原本是“皇帝—国王”,一人兼二职,1889年以后改为“皇帝和国王”,成了两个人,并随之引起了匈牙利在关税、货币发行,甚至军队方面提出独立的要求,这预示着某种不可避免的分离倾向。

人群之中倍觉孤单,布达佩斯的欢腾场面让茜茜想起与少年鲁道夫在这里度过的岁月,使她情绪更加低落。她的身体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她骨瘦如柴,虚弱苍白,但对发胖的恐惧已经形成习惯,使她摆脱不了节食的诱惑。有时候她一整天总共只吃五六个橙子,还要进行一丝不苟的身体锻炼。1896年8月,茜茜出席了欢迎亚历山大三世及其皇后的晚会之后,她的医生以身体原因要求她处于完全的退休状态。从此,奥地利宫廷再也没有为她的自然之美闪耀过。

1897年5月,又一个家庭悲剧给茜茜以沉重打击。她最小的妹妹在巴黎的一次慈善活动中,被无情袭来的大火夺去了生命,同时遇难的还有两百余人。记者们闻声而动,大量火灾的详细报道把现场的惨状呈现在惊愕的世人面前,令人不胜唏嘘,同时也给遇难者的家属带来久久难安的痛苦。旧伤新痛一齐发作,茜茜像逃跑一样踏上旅程,试图让自我放逐平息不安的灵魂。

1898年是弗朗茨·约瑟夫即位50周年,但也容易让激进分子利用来纪念1848年革命。为此,维也纳市长卢格打算从春天就举办一系列活动,让欢庆的气氛遮过伤痛的记忆。普拉特游乐园里建起了日后非常著名的大转盘,弗朗茨·约瑟夫与卢格并肩而立,与数千维也纳人共同见证了它的第一次缓缓转动。5月7日,皇帝亲自在普拉特为庆典拉开帷幕,善于寻欢作乐的维也纳再一次成了音乐与鲜花的海洋。

紧接着明媚的春天的是愉快的夏季。弗朗茨·约瑟夫与茜茜在美丽绝伦的阿尔卑斯山会合。这是46年前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昔日的少年伴侣已经是白发夫妻,激情已不再,但却有更持久、更平稳的柔情。两周以后,茜茜又要去往别处,弗朗茨·约瑟夫则决定待在原地,直到8月底。两人各奔东西,不料从此人间幽冥,天各一方,从此生命里无梦亦无歌。

9月初,弗朗茨·约瑟夫回到维也纳,在冷清的香布仑宫和寂寞的霍夫堡周而复始地度过每一天,主要是伏案工作和写信,向茜茜报告他刻板的生活,向凯特琳娜提到茜茜已经到达瑞士,享受灵秀动人的湖光山色。9月10日,一封电报打破了霍夫堡的平静生活——茜茜在日内瓦“受伤”了。弗朗茨·约瑟夫既吃惊又迷惑,如果茜茜有什么问题的话,应该只会是生病,“伤”从何而来?

几分钟后,第二封电报解答了他的问题:伊丽莎白皇后在日内瓦湖畔成了一个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卢切尼毫无意义的暗杀牺牲品。她是在从旅馆出来的路上遇到他的,那个笨伯是用刀子刺死她的。

没有再多的细节了,但一切对于弗朗茨·约瑟夫而言都已没有意义,痛也无知觉。“在这世上我已一无所有!”沉默良久,他的声音变得轻柔,“没有人知道我们对彼此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