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都城一言九鼎 安国本太子无虞
有个叫娄敬的人,以戍卒的身份劝刘邦到长安建都,刘邦迟疑不决,因为左右大臣都是崤山以东的人,尤其以刘邦为核心的“丰沛集团”中的人,都是沛县人,他们不愿背井离乡去长安,大多数人劝刘邦在洛阳定都。张良说:“洛阳倒是也可以,但是地方狭小,方圆不过百里,田地贫瘠,属四面受敌之地,而关中就不同了,地势险要,沃野千里,只在函谷关一面驻守军队就可以稳定天下。若是诸侯安定,则可通过黄河、渭水为京师输入天下粮食;若是诸侯有变,我们也可以顺流而下,保证粮道的通畅,不怕他们掀起大浪。此所谓金城千里(极言其固)、天府之国(极言其富)也,娄敬说得对。”娄敬进言有功,被赐姓刘,称刘敬(有《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此人也是汉初“和亲政策”的倡导者)。于是刘邦决定迁都关中。那时,定都是一件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张良劝刘邦定都长安是占尽地利的明智之举。
张良也被刘邦带到了关中,体现了刘邦对他的优待,而他平常多病,就深居简出,有一年多的时间都差不多待在府里,只做一些深呼吸类的健身运动,以道家养生之术为指导,清心寡欲,尽量避免俗事的羁绊。然而,将要发生的一件大事惊扰了他的清静。原来,刘邦想废了太子刘盈。刘盈是他与吕后所生的儿子,他现在喜欢戚夫人生的赵王刘如意,认为刘如意特别像他的禀性,而嫌太子刘盈孱弱无能。那个时候的传统观念是立嫡(正夫人生的)不立庶(小妾生的),立长不立幼。刘盈既是嫡子又比刘如意大,刘邦的想法接连坏了两条规矩。虽然刘邦是皇帝,然而,他的想法仍然遭到了传统习惯势力的阻挠,大臣全反对,认为这是在动摇国家的根本,但是没有谁能从根本上改变刘邦的想法(“嫡长子继承制”是传统社会重要的政治制度,这项制度十分不合理,如果这个嫡长子昏庸无能,国家就遭灾了。可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好办法了。如果废除此项制度,皇帝有几十个儿子,到底立谁?实行这个制度是不得已而为之。李世民就是被“嫡长子继承制”压得喘不过气,才发动“玄武门之变”,射死了其兄太子李建成,因为天下是他打下来的。由此可见这项制度的厉害)。
吕后吓坏了,不知所措。有人给她出主意,说留侯张良善于谋划,而且皇上对他信任有加,何不找他想想办法。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呀!吕后赶忙让她的哥哥建成侯吕释之去找张良,不想出办法就赖着不走。吕释之说:“您常为皇上出谋划策,如今他要废掉太子,您怎能不管不问呢?”张良说:“那个时候陛下征讨四方,常常困顿无助,这才用我的计策。如今天下大定,因为个人的爱恨想要变易太子,这是父子骨肉之间的家事,疏不间亲,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又爱莫能助呀!”吕释之说:“那我不管,反正您不给我想个好办法我就不走,没日没夜地对您絮叨。”张良被逼不过,只好投降。他说:“这件事难用口舌辩白,一味强谏也不是办法,还可能适得其反,使事情变得更糟。我想出一个‘旁敲侧击’之计,不知管不管用。我记得有四位隐士,叫‘商山四皓’,陛下屡请不至。他们都是长者,嫌陛下傲慢侮下,所以就逃匿到山中,不肯为政府服务。然而陛下非常高看这几人,他也常为自己不能尽举天下贤士而懊恼不已。如果你们能舍得金玉璧帛,让太子亲自写信,语气谦恭得体一些,再找一个口才出众的辩士一同前往,应该能请出他们。他们来了以后呢,别把他们当臣下,而是以客礼相待,让这些人经常随太子入朝,令陛下看到,他必惊奇不已,要问事由。只要他知道这四个人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就会出现转机了,至于成败就看天数了。”吕释之大喜,一个劲儿地向张良鞠躬。他一路小跑到了吕后那里,把张良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于是吕后令吕释之带着太子的亲笔信,卑辞厚礼,把这四人请了回来,客居于吕释之家里。王守仁说,若真是隐者,必不会出山;若已出山,必不是真正的隐者。按照当时的价值标准衡量,能用钱币召来的人,也未必真是坚守道义的人士。
后来英布造反,刘邦当时正病着,此时距他去世还有约九个月,他想让太子亲自带兵去征讨。“商山四皓”合计,我们到来是为了保全太子的,如果太子带兵,这事就危险万分了。他们对吕释之说:“太子带兵,若有功则容易受到猜忌,若失败也给自己留下祸根,正好证明了自己的无能(晋文公的兄弟太子申生被派出带兵,就是一个例子。见本系列丛书之《霸主之路》)。此外,与太子同行的这些将领全是当年跟随陛下东征西讨的枭将,今天让太子率领他们,无异于使羊将狼啊!太子能有那么大的威信去统率这些人吗?他们必然不肯全力以赴,必定无功而返。而且‘母爱者子抱’,母亲受宠,爱屋及乌,孩子也必然多被其父所抱持。如今戚夫人日夜守在陛下身旁,形影不离,而赵王如意常常被抱持抚爱,陛下说‘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就是说终究不能让没出息的儿子忝居大位。这话说得相当直白了,太子之位将不保矣。你何不让吕后找机会向陛下哭诉说:‘英布是天下少有的猛将,善于用兵,而众将都是陛下的老部下,令太子这个晚辈来统领他们,必然不能令行禁止,终是不肯为用。若让英布知道这种情况,他必然肆无忌惮,大张旗鼓地杀奔京师,那就危险了。陛下您虽然有病,只要能强打精神随军出征,诸将就不肯不尽力。我知道您辛苦,但为了父母妻子和江山社稷,还请勉强自己一下。’这样说必然能打动陛下。事不宜迟,你快去吧。”
于是建成侯吕释之连夜见吕后并说明情况,吕后去找刘邦哭诉,根据四人密授的机宜超常发挥。刘邦说:“我也在考虑这小子没这本事。好吧,我亲自去吧。”刘邦亲自带兵征讨英布,群臣在京师坐守,他们送刘邦到霸上。张良生病了,但也强撑病体去见刘邦,说:“我本来应该跟从的,但我有病,实在无法成行,万望陛下海涵。楚人果敢勇猛,愿陛下先避其锐气,寻机破敌。可令太子为将军,统帅关中兵马,您也可在前线放心杀敌了。”刘邦同意张良的建议,说:“你虽然有病,但还是支撑一下,替我好好辅佐太子吧。京师的事有你维持,我也就无后顾之忧了。”那时有一个叫叔孙通的大儒做太子太傅,张良承担太子少傅的工作,都是太子的人生导师。
刘邦击败英布后,病得更重了。他更想尽快变易太子,张良的劝谏也不听。这可能是他第一回不听张良的话。太子太傅叔孙通引古论今,苦苦劝说,刘邦感其意诚,假装答应了他,实际上还是想废掉太子,立赵王如意。
一次宴会上,刘邦发现有四人跟随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皆白,衣冠甚伟,有苍松古柏之姿。刘邦感觉很奇怪,就问这是何方神圣。四人上前各报名姓,是东园公、甪里(甪,Lù。甪里为姓)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刘邦大惊,说:“我找你们很多年了,你们避而不见,为何都跟我儿子混了呢?”四人说:“陛下轻士善骂,我等义不受辱,因此逃匿。后来我等听说当今太子为人仁爱有德,恭敬爱士,天下人莫不以为太子驱驰奔命为荣,所以我们愿从太子。”刘邦说:“若是公等能一直护持太子,是我莫大的荣幸。”四人祝酒完毕,小步快速走出宫殿。刘邦在后呆呆地望着,招呼戚夫人过来,指着四人说:“我想更易太子,然而太子有这四人辅佐,羽翼已成,我也无能为力了。吕后是你的主人啊!”戚夫人痛哭不止,刘邦也悲从中来,说:“你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吧。”歌词大意是: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成,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我该怎么办呀?我能怎么办呀?刘邦一连唱了几遍,戚夫人嘘唏流涕。刘邦最终没有动摇太子,是张良之计谋,任用四人之力啊!
但司马光不太同意司马迁的观点,他认为刘邦意志坚强,不会为一时的讥议改变初衷。他是怕大臣不肯听命,自己死后赵王如意还是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才作罢,而并非因为听了“商山四皓”的只言片语改变了主意。司马光说司马迁只是爱好奇闻逸事才把此事夸大的。但此事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司马迁生活在汉代,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离他不远,此外,以他的严谨态度,应该能多方考证。不管怎么说,张良肯定是为太子刘盈巩固权位出过大力的。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事情不能认死理。有时我们遇到问题解决不了,不妨暂停一下,换一种思路,也许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也是以迂为直,以退为进。人生的事不像数学原理那么简单,两点间的距离并不一定是直线最短。想起自己以前种种可笑的行径,只从一个方向进攻,跌倒了就爬起来,再战,自己的理论基础是“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这个男子汉毅力倒有增强,可是付出了几年的青春。不是说锻炼毅力不好,而是说完全可以避开的困难我们就没必要硬着头皮上。转换一下思维,就可以避开这种“拼命主义”的盲动,也避免画地为牢、自缚手脚、费力不讨好的尴尬,效果也会更好些。有好办法不用又何苦呢?
李商隐的诗《马嵬》写道:“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海外九州”指海外仙山,这种提法出现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这里指唐玄宗派道士寻找杨贵妃之魂魄)。空闻虎旅鸣宵柝(tu),无复鸡人(皇宫中没有鸡,由卫士报晓)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士兵抵达马嵬时逼宫,要求处死杨贵妃,唐玄宗无奈,只能照办。遥想当时七夕夜,唐玄宗与杨贵妃嘲笑牛郎不能保护妻子,而他们却发誓要生死相守)。如何四纪(指四十八年,其实唐玄宗在位四十五年)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卢家莫愁”指普通妇人,此句是说唐玄宗贵为天子,却不能像普通人家那样,保护好自己心爱的人)。”李商隐讽刺唐玄宗因为女人差点亡了国,也对他的无奈寄予一定的同情。人生在世,总会有很多无奈。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就连刘邦这种千古一帝,也和唐玄宗同病相怜,只是他从国家大业出发考虑问题,而唐玄宗更像是一个多情种罢了。
陈 豨(韩信被牵扯进去)反叛后,张良随同刘邦一起出征,《史记》上说张良“出奇计”,但没有指明具体的实施步骤,应该是陈豨手下的将领以前曾是商人,张良劝刘邦用金钱收买、分化敌人一类的事,这对张良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后来他劝刘邦立萧何为相国,又与刘邦纵论古今天下大事。因为这些并非关系天下存亡的大事,可能只是一些战术性的实施细节,所以不做记录。张良对刘邦说:“我家世代在韩国为官,后来韩国被秦始皇所灭,我为了替韩国报仇,不惜万金之资,收买刺客刺杀秦始皇于博浪沙,致使天下震动。如今我以三寸不烂之舌辅佐陛下,而成帝王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我已得遂平生所愿,死而无憾了。我愿抛弃人间俗事,跟从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游历名山大川,访仙问道,寻奇探幽,此生无恨矣!”于是他基本上不食人间烟火,以参禅悟道、修身养性为乐。刘邦死后,吕后感念张良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因此对他关爱有加,不让他过这种清苦的生活。吕后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倏忽而至,何必自苦如此。”张良不得已,又稍稍恢复俗世生活,但基本上不再过问人世纷争了。
关于张良去世的时间,有两种说法,《资治通鉴》上记载为汉惠帝六年(公元前 189 年),《史记辞典》上记载为高后三年(公元前 185 年),谥号为“文终”。而根据《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的记载,高后三年为留侯张不疑元年,不知是当年改元,还是次年改元。如果是次年改元,似乎应该为高后二年张良去世。暂且不管这些“疑难杂症”。最后,儿子张不疑继承“留侯”的爵位。
大家应该还记得在下邳传给张良《太公兵法》的圯上老人黄石公,他当时说十三年后他们俩还能见面,他就是谷城山(华山)脚下的黄石。后来张良与刘邦经过那里,果然看到了一块黄石,他拿回来郑重其事地供着它。张良死后,这块黄石也被安葬在张良墓旁,每年两次祭祀张良时,那块黄石也并受香火。虽然这个故事可能只是传说,但在当时人看来,这块黄石关系到刘家王朝的兴衰。这也是人们对开国元勋的一种敬仰之情吧。
关于张不疑的结局,有三种说法,《史记·留侯世家》中说,“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汉书·张陈王周传》中说,孝文帝“三年坐不敬,国除”,两者时间有差异,罪名相同,都是“不敬”罪,不敬皇帝是大罪,封国被取消。《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则记载,孝文帝五年,张不疑因为谋杀楚内史,“当死,赎为城旦,国除”。也就是说,张不疑因为谋杀罪,被判处死刑。他花了大钱,死罪饶过,被罚为“城旦”(这是筑城一类的苦役犯);废侯,封国取消。从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 年)到汉文帝五年(公元前 175 年),张良的封国存在约 27 年。张良的人生很精彩,充满传奇色彩,但是子孙不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