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下评析三策 稳准狠入木三分
当刘邦请薛公对英布采取的战略方针进行预判时,薛公认为:“英布的反叛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研究他为什么反,已经不重要,研究他将采取什么样的进攻战略,才是非常现实的。我认为,他有上计、中计、下计三个选项。如果英布采取上计,那么崤(xiáo)山以东非陛下所有;如果他采取中计,成败不可预知;如果采取下计,陛下就可安枕而卧,不必过于担心。”
薛公认为英布的上计是:“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xí)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在汉高祖十一年时,吴为荆王刘贾(刘邦堂兄弟),楚为楚王刘交(刘邦兄弟),齐为齐王刘肥(刘邦长子),燕为燕王卢绾(刘邦发小)、赵为赵王刘如意(刘邦爱子,此时年幼)。这些人中,燕王卢绾是英布能够拉拢的对象,燕国可能传檄而定,赵国未必。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采取这个战略对刘邦的威胁最大。如果英布向东攻取吴,打败刘贾,向西攻取楚,打败刘交,再向齐地进兵,打败刘肥,然后向燕、赵发出檄文,警告他们不要帮助汉朝中央政府,那么英布的势力会从吴地、楚地、齐地向梁地、赵地、燕地一带强势渗透,崤山以东的局势可谓相当危险。崤,又称殽(yáo),秦岭东段支脉,在今河南省西部,洛宁西北,东接渑池,西接三门峡市陕州区,呈“东北——西南”走向,分东、西两崤,延伸于黄河、洛河间。崤(殽)函,崤塞、函谷关的合称,一直以来是秦国本土抗击山东六国的雄关要隘,有“崤函之固”一说。无疑,这是很有战略高度的方案。
中计是:“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之粟(sù),塞成皋(ɡāo)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东取吴,西取楚,这个方针不变,然而转向梁地进军,占据昔日属于韩、魏的地盘,再占据敖山的粮仓,保证有充足的军饷,然后控制住成皋的要塞,这样的话,胜败就很难说了,可能各占 50%的成功概率。这个敖仓,应该特指秦朝在荥(xínɡ)阳西北敖山修建的大粮仓,下临黄河。敖仓、成皋是楚汉战争时刘邦夺取或固守的战略要地,当时发生了“成皋之战”。如果这几个地方落到了英布手里,那可就不好说了。相对于上计,中计是势力到达“荥阳——成皋”一线后,开始据险固守,不向齐地、赵地、燕地延伸,格局小了很多。
薛公推测英布的下计为:“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东取吴,方针不变。西取下蔡。下蔡,古县名,故治在今安徽凤台。归重于越,西驻长沙。如果采取这条下计,那么刘邦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这里最难理解的是“归重于越”。有人把“重”翻译为“重兵”,或者翻译为“珍宝”或“贵重物品”。笔者认为,翻译成“重兵”不太合适;翻译成“贵重物品”还可以,其意为把掠夺的珍宝都运回大本营收藏。“越”一般泛指秦以前就广泛分布在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地区,或者指越国,就是越王勾践的越国,有今浙江、江西、福建的部分地区,都城从诸暨(今浙江诸暨)迁到了会稽(今浙江绍兴),其中心区域相当于当今浙江奉化、诸暨、桐乡之间的地区。“重”和“越”在这里都是代指。“越”代指英布能够有效控制的长江中下游地区,“重”不是指具体的重兵或者重宝,而是指重心,关注的重心、战略的重心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就是说,英布只想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不是真有经营天下的韬略。
为什么这样讲?这可以从上、中、下三计的战略格局来分析。如果按照现代中国十大经济区的划分来理解,会更容易。十大经济区包括东北综合经济区(黑龙江、吉林、辽宁)、北部沿海综合经济区(北京、天津、河北、山东)、东部沿海综合经济区(上海、江苏、浙江)、东南沿海综合经济区(广东、福建、海南)、黄河上中游综合经济区(陕西、甘肃、宁夏、山西、河南)、长江上中游综合经济区(四川、重庆、湖南、湖北、安徽、江西)、珠江上中游综合经济区(广西、贵州、云南)、内蒙古综合经济区(内蒙古)、新疆综合经济区(新疆)、青藏高原综合经济区(青海、西藏)。
英布如果采取上计,则相当于控制东部沿海综合经济区全部、长江上中游综合经济区大部分、黄河上中游综合经济区一部分及北部沿海综合经济区一部分。按照现在的布局来看,这真是实实在在的半壁江山。即便在汉朝初年,如果占据这些区域,也一样是夺取了半壁江山。如果英布有这个眼光、魄力和能力,刘邦将面临重大威胁。
如果采取中计,则相当于控制东部沿海综合经济区全部、长江上中游综合经济区大部分,然后直接进入河南,守住成皋隘口,占据河南荥阳西北的敖仓,势力不向北部沿海综合经济区拓展。相比上计,这个战略构想就小多了。
如果采取下计,英布则相当于控制东部沿海综合经济区全部、长江上中游综合经济区小部分,最西应该在湖南长沙,战略中心则在东部沿海综合经济区,不会向北部沿海综合经济区方向发展,甚至不会进入河南。相比中计,战略构想就更小了。
此前,笔者一再强调,《史记》是研究战略的最佳文本。薛公,连全名都没有留下来,他其实在历史上算不上大人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却有如此深远的战略眼光,让人相当佩服。在当今这个大变革时代,每一千人中就需要一个战略家,当然是真的战略家,而不是空头战略家。
战略家,可以从无中看到有,从小中看到大,从细中看到广,从低中看到高,从弱中看到强,从困难中看到辉煌,从现实中看到未来,也可以从繁华中看到清冷,从强大中看到危机。一句话,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眼光,是一个时代、一个组织、一个家庭中最为冷静、客观的人,他们同时拥有望远镜和显微镜,用一种深邃的目光,撕碎一切伪装,穿透一切障碍,直达人与事的本身、本质和本源。不论他们的功业是大是小,他们都是伟大的人。
薛公,了不起。
当他做完这些分析之后,刘邦问:“是计将安出?”薛公说:“出下计。”刘邦问,英布将采取哪种战略呢?薛公答,出下计。刘邦问:“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上计、中计那么好,为什么英布偏偏要采取下计呢?
薛公说:“英布以前是在骊山给秦始皇修坟的苦役犯,后来靠着个人奋斗成为淮南王,他奋斗的动力和目的,就是为了眼前利益和一己之富贵,并没有为后代、为百姓、为千秋万世的大业考虑的长远战略眼光。因此,他必然要用下策。”刘邦说:“分析得好!我给你点赞。”他直接封薛公为千户侯,是一千户人家中的“地税局局长”。他认同薛公的分析,认为英布如果采取下计,则不足为虑,应该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他直接提名并任命了消灭英布之后淮南王的新人选,也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刘长。
在《史记·留侯世家》中,曾提到平定英布叛乱这个事情。当时刘邦身体不太舒服,准备派太子刘盈去平叛。“商山四皓”认为,“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怕刘盈不是其对手。此外,当时戚夫人为自己的儿子刘如意争夺太子位,后宫“战况”异常激烈,如果刘盈有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商山四皓”住在建成侯吕释之家里,吕释之是吕后的二哥,他们就劝他去找吕后,阻止这项任命。于是吕后哭着去恳求刘邦,刘邦说:“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这句话大致是说:我也认为刘盈那小子不胜任,还是我亲自去吧。
英布起兵之后,果然没有远图,只想守住既得利益。他采取的是下计。但是,他的战斗力还是相当不错,向东攻击荆王刘贾,刘贾战败,跑到富陵时被杀。然后英布又渡过淮河攻击楚王刘交,也取得了胜利。最后他与刘邦决战的地方是蕲西(今安徽宿州南。蕲,qí)。他终究还是没有脱离长江中下游地区。
此次战役之后,又产生了两个新的刘姓诸侯王。
一为淮南王刘长,顶替英布。刘长为刘邦的第七子。
二为吴王刘濞,顶替刘贾。刘濞为刘邦亲二哥刘仲的儿子,他的亲侄子。
在刘邦的意识中,分封兄弟子侄终究比外人可靠。再伟大的人,思维和能力都是有局限性的。
刘长之子刘安,《淮南子》的主编,在汉武帝时,出现谋反行为,后事败自杀。淮南国此前已经有很大变动,出现刘安事件之后,被废除,置九江郡。
汉景帝三年(公元前 154 年),刘濞挑起“七国之乱”,三个月后兵败,刘濞被杀,距离刘濞被封为吴王大约四十一年。
这一切都是刘邦想不到的。
现在,再回到英布谋反的问题上。